吾乐斋名知多少
三径庐原在乐成龙眼寺巷
吾乐民国藏书之最,悲华老人寿三径庐主人洪公叔翰六旬寿联云:
椿有千年,花甲初周犹遐寿;
庐开三径,草堂遗意慕前贤。
“三径”典出晋赵岐《三辅决录·逃名》,谓西汉末王莽专权,兖州刺史蒋翊告病辞官,隐居乡里,荆棘塞门,独于院中辟三径,唯与求仲、羊仲游,后指归隐者家园。此指洪公叔翰名国垣,曾被选为众议院议员,一登议席,指陈疾苦,讵料武夫专权,钳口不容铮言,为之郁郁寡欢。及曹锟计谋窃位,辇金四出,收买议员,洪公卓然不动,岂污崚嶒气节,毅然拒贿南旋,抵达沪上,浙籍国会议员二十五名联名通电,公为其中之一,誉之“硬骨头”,名益大震。
由是其里居养志,遂不复出。适遇西隅原协台衙门(乐成旧龙眼寺巷)早委榛墟,由公中标购来,创设“洪氏富有林牧场”,小试经济之才,并辟“三径庐”,由名士李肃遐先生榜题,啸园居士赋赠一律:
题洪公叔翰三径庐
辟疆十亩倚城开,芳木阴中长绿苔。
旧地也曾营细柳,名园何幸遇高才。
风清菊圃秋敲句,月白松窗夜种梅。
方外频来仙佛侣,将营三径共徘徊。
然公未闭门忘世,仍兴乡邦善事。民国十八年,乐邑遇灾,谷粒无收,民不得食,嗷嗷待哺,顿发恻心,吁求赈灾,特设民食维持会,由公主事,设局平粜,庆更生焉。越两年,届公六秩,群拟祝嘏,力辞不获,遂移寿资,倡筑公立医院,且捐赠院基,故得拓建,端的“疮痍欣托庇,胞与仰仁慈”。又黄胥庵孝廉撰寿序,朱毅夫先生贺诗四律及公玉照,由地方乡绅及诸戚旧列队,以西乐仪仗队导引,送至三径庐高悬,遂称此“洪氏家庙”,供人瞻仰。
此庐得径于竹丛桐荫之间,有亭翼然,名曰“碧梧”,望西山爽气,作出尘遐想。后有公中表亲徐迈先生寄寓,逢夏日闲憩亭中,灵襟散朗,咏寄《晚坐》长句,听雨楼主人持诗稿踵门,酬章录后:
熟梅天气恰新晴,坐对桐阴百虑清。
射日长虹垂彩影,依枝鸟雀动欢声。
轻烟袅袅循檐上,芳草萋萋绕砌生。
为晤故人来小坐,聊将秃笔写闲情。
公之冢子式闾博士,前赴德留学,精研寄生虫病学,著述宏富,于杭州设杭州医院,迎养父母于西子湖头,大享湖山之乐。公殁诔挽甚多,今录张玉麟县长联云:
圣湖迎养,爱日方长,花萼楼今古相辉,亮吉本无愁,水色岚光资管领;
宦海飘蓬,劳踪未息,三径庐巍峨在望,渊明今何往,清风亮节枉追攀。
憩庐原在乐成崇正巷3号
吾乐钱庄兴起,首家名为“汇通”,位于乐成北大街,即“常通亨布店”。店东王礎如先生开设。其秉幹练才,善于筹谋,获利甚丰。继时局不靖,银根奇紧,周转困难,终致搁浅,原有六百亩田产抵债殆尽,焉能挽回残局?
那料其胞弟王纯侯先生,名粹,孕蓄远略,勤劳笃谨,於温一展长才,曾任永嘉县商会执委、常委、理事长,鼎革后膺任温州市首届工商联主委职务。声名循乃兄之上,崭露圭角矣!
纯侯先生于民国甲戌(1934年)就任温州宝大棉布号经理,得施展尺寸。越两年,鹿城棉布厂濒临倒闭,其出巨资盘下该厂,与诸股东合力经营,扩建为富华染织股份有限公司,先生任经理,不辞劳瘁,不避嫌怨,措置裕如,克副厥职,职工达四百馀人,为吾温布厂之冠。
先生卒业小学,继涉尘市,偏能攻学,于乡贤黄公溯初顶礼甚虔,溯公致力乡邦文献,聘刘次饶、刘贞晦二宿儒经其事,考订精详,择要刊印《敬乡楼丛书》,诚不朽盛业。尤黄公秉民族气节,抗战时晓喻故人之子高某幡然改图,继为其筹脱身之策,致高某出走香港,将所拟“中日密约”揭诸报端,朝野咸惊,舆论大哗。黄公避地重庆,日履患难,每萦故园之梦,忍听断肠杜宇,不幸遽捐馆舍,距夷氛尽扫仅三月,不获一见海宇澄清,莫不嗟惜。纯侯先生时有挽联曰:
毕生事业建树良多,垂暮犹长征,八月凶偏逢蜀道;
先哲文章搜罗迨遍,斯人真大雅,千秋名并敬乡楼。
其于故里旧居之邻,营有别墅,榜曰“憩庐”,藉作旋梓休憩之地,即乐成崇正巷3号。西式建筑,登楼眺望,山色拱青,岚光爽人。尤客厅雅洁,悬有贺联,得乎风雅之正,联云:
闲诵少陵诗,广厦万间,同学几人素愿遂;
难忘季布德,千金一诺,贻书招我过江来。
上为故人朱重光先生撰赠,系翔云山下学舍之同砚也。撰者工诗文,作书隽秀可喜。尤风骨崚嶒,拙于奔竞,忟小人掣肘,遂浩然辞归。某次途遇王氏,承询近状,一以实告,当即以代谋事,一候复音为宽慰。果然不及几日,即招朱氏赴温,聘为西席,并兼救济院文牍,信推季布,此即为下联本事也。
先生喜住此庐,为谋梓乡之急。曾往访乐清县中医公会主席李阆侯先生,获悉该会设有施诊所,由诸医师轮流应诊,于贫者不收诊费,对赤贫无力购药者另开“免费给药”处方,乃经费支绌,达至咄咄书空。王氏为拯穷闾,慨捐银圆壹佰。后奉温州寄汇法币一万元,却未署汇款人姓名,群表此必王氏所惠,仁厚之人不居其名,知其善德必力行之不怠也。
鼎革后乐成镇人民政府曾设此处,原悬巨匾移楼搁置,早已散失。近年假此开张书吧,并有小型展览,冀能一显功效。
遯庐原在乐成崇礼巷
此庐座落乐成崇礼巷,与今街道医院甚近,乃早改建。主人董任飞先生,名毅,其降生未弥月,有邑西政洪寺住持僧某偶过其家,闻小儿啼声而坚乞一见。其母珍爱不许,僧乞益坚,其父复素重僧,遂抱以示之,僧摩其顶,曰:“此儿头顶内陷,殆过来人乎?异日必善读书,勿使其习工商百艺也。”该僧系乐邑光绪年间所谓三大和尚之一,工诗文,兼擅书画琴弈医卜星相之属,喜与文士游,尝赠董家刻印二,一“醉把茱萸”,一“明日黄花”,刀法入古,惜石质较劣耳。
果先生聪颖好学,名列前茅。尤课艺得体殊常,屡为业师激赏,如叶公雄弢评有“勉之勉之,余厚望焉!”并加盖私章,以示郑重,为同侪所钦羡,遂传诵校外,致邑之耆旧名宿许为大英畏也。
其秉远识,切时弊之言,况长文牍,下笔精切,被誉为才士。供职山东时间,承该省“鲁东六君子”之一张公制先生垂青,于其乞保免试县长,上报名列第三,铨叙局以年资不足,改奖七等嘉禾勋章。初愿虽未得偿,而公制先生之推许则令没齿不忘也。后为直军十四混成旅旅长彭寿莘赏识,委先生为中校秘书,乃不惯军旅,却逐片片白云,大兴恋家之思,爰作归计,长依膝下,不复出远门矣。
先生觉世变滋甚,竟至攘攘六合,遂屏居不出,榜所居曰“遯庐”,冀以隐也,固一君子也。奈抗战军兴,其慨国难当头,激扬文字,高迈雄浑,悲壮有致,应“湫声诗社”之征稿,题曰《抗战杂感》,计七绝四首:
犹是五千年故国,已非九万里舆图。卢沟桥上重回首,月色波光似旧无?
后庭玉树调翻新,檀板金樽大有人。晓月楼头歌未已,朦胧醉眼看流民。
千金营奠复营斋,卜兆尚嫌未惬怀。太息健儿经百战,曾无马革裹忠骸。
何事驱兵犯比邻,华夷苦战各忘身。残魂难越重洋去,吾为胡奴一怆神。
然世网多艰,焉能隐乎?每为柴米油盐所累,其代书状糊口,故人某同病相怜,缄以一绝:
不见故人董慎飞,明窗草牍笔如飞。
砚田收入衡今昔,是否能维八口饥?
不能与世相忘,遂改“遯庐”为“蜗庐”,此亦状居狭小也。独未减吟兴,赋次程雪消夏之作原韵:
蜗居无计消长夏,枯寂生涯强自宽。
世网久撄人易老,尖威故避胆先寒。
爱傍修竹嫌多癖,却对残荷感百端。
安得凉飚起天末,一驱浊浪免汍澜。
先生博雅宏通,亦能赋词,含情绵邈,体物浏亮,试举一例:
重阳感旧 调寄唐多令
陈迹叹凄凉,匆匆满鬓霜,五十年,阅尽沧桑。可惜惊鸿终不返,思往事,又重阳。
风景亦如常,江山胜旧疆,任吾侪,扶杖徜徉。且喜衰迟逢盛世,登袵席,履康庄。
乃其多不留稿,早已零坠,久无知者,略掇一二,藉存大概。
温庐原在白石上陈
有语云:“冬有温庐,夏有凉荫”,吾乐有斋名“温庐”,其别字亦作“温庐”,致赠句云“斋名别字两相兼,取曰温庐粹美全”,此即陈粹别字温庐先生是也,其籍隶白石上陈,庐早被拆。其亲炙清拔贡方公翔卿之门,许为可造之器。及长负笈省垣,入武备学堂,却无纠纠之态,恂恂然有儒者之风,时赋《客问》一诗:
客问家何在,江南南复南。
奇峰拔地起,奇峰与天参。
乃下半首尚缺,然其爱乡思乡流露行间矣!
其毕业武备,却彬彬能文,奈患血晕,遂里居焉。继被推举为县议员,倡谋地方善举,中有提案,即乐成双溪两岸植柳,扶疏一映涟漪,别造乐邑风光事。憧憬他时浓荫交道,石磴横列,临流纵目,当风披襟,安步自往,行吟而归,足以适志怡神。此拟案为各界赞赏,旋因经费无着而作罢,叹叹!暇与蔡伯超、蒋斐然、卢霞九诸议员散步城西水碓村,卢氏纪游一绝,状当年风貌,亦一印证,附录于后:
同入山庄岭数重,傍岩扶杖步溪东。
高低曲折一渠水,分作人家几处舂。
先生修洁,不随俗浮沉,尝为溪岙陈逸庐君撰行述,谓其好书尤好画,不惜重金购之,蒋仲冕孝廉题赠“读画轩”额,数额可观。且开地方风气之先,创设鲤川小学,於乐成爱国小学及县三小、女子小学等慷慨输金,教育总长张一麐奖额“捐资兴学”。本天之报施善人,何陈家中落,梦梦如是,实难索解。而先生尊作云“然为善必昌,但昌之时有先后耳,不得以小有蹭蹬,即谓天道爽也?”
其善交游,与孙夷白先生往还弥密,奈各须鬓苍皤,不复一续坠欢,盖孙氏客寓海上。先生于1954年作古,孙氏闻讣赋诔作三律录一:
双漈佳山水(谓东漈西漈),年年策杖游。
过从忘主客,久暂漫勾留。
不尽家常话,从无身后谋。
疚心唯一事,卜穴未同丘。(君营生圹于净慧寺前,欲余亦邻卜一穴,竟违其愿,心犹耿耿。)
后孙氏曰归,一上其墓,安得招还,徒焚哀词,聊当剑悬徐墓耳。诗曰:
访旧经过白石山,心疑陈实可招还。
悄思招得无言说,枉有哀词付等闲。
瓯庐原在虹桥一村
吾乐虹市,营有“瓯庐”,宅自闳畅,状殊新颖,奂轮奂美,极一时冠,由胡耐翁署题,且撰写楹联云:
别开生面;
自成一家。
虽寥寥八字,却善用成语,熟而不俗,含蕴双关,尤推上乘。
主人刘氏建瓯先生,名道法,籍隶邑东竹屿,系蒙川公之后裔。乃父随先人徙居侯宅,生再周而父卒,母倪氏孀居,日用之需,屡告空乏,遂挈之往依倪氏外家,朂其出就外傅。赋性聪颖,举止不苟,奋读必有成,奈无力栽培,含泪辍学,改习梓人业,备历其艰,所诣益进,及先生萱堂弃养,壸范莫瞻,曷禁啜泣,抱恨无穷,转思须振门庭,一报慈恩,遂远闯新加坡、棉兰等地,初佐中华公司,积资二千馀金,继自创华南木器,未一年亏损甚巨,致废眠忘餐,幸其夫人百般劝慰,终擅才智以干略显,扭亏为盈,业得重振,如是十年,所蓄日丰,心力交瘁,遂携眷归里,择虹桥西街构大厦,足堪娱老矣!观者接踵,震发耳目,吾瓯儒宗刘公厚庄亦曾光顾,录其民国廿四年三月五日日记:
偕云雷、霞九、鲁山同至虹桥刘建瓯家,观其新筑之室,全以水门汀为之,柱壁不用木,而上架以铁条为横梁,以水门汀傅之。建瓯在苏门答腊为木工,有巧思,归后造此屋,现仍往苏门答腊,家仅一妇与抚子居之云。
又王维屏、任美锷《浙游日记》载:清晨,由虹桥公安局长刘君,导往附近杏庄,参观刘建瓯君私宅。刘君系苏门答腊棉兰华侨,以营造业起家,故其洋楼建筑,别有风致,远观尤华美。室内一桌一椅之微,均由刘君设计自造。
先生富而能仁,大行其德,如新加坡温州同乡会、棉兰夜校等,全赖其输财以成。民国十八年邑内荒灾,其发恻心,赖存活者甚众。尤于竹屿刘氏宗祠葺而新之,于祠事必敬必诚,族中咸取其一言为重。
后先生慕乡贤朱公铎民之名,于海上一谒,慰倾葵之心,两相剧谈,深为器重。嗣宋子文拟开发琼州,此议一出,公遂电招偕行。既抵琼崖,偏遇淫雨,车轮陷泥,相将下车推挽,奋力弗顾,触及内伤。归后宿疾复作,医治罔效,遽撒手人寰,时民国廿七年,春秋五十有四。此庐屡经劫火,今尚巍然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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