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陆挺：上海湾区交通基建超越旧金山，周边县市要做好细活

澎湃新闻记者 谈婧媛

江苏“长江以北经济第一城”南通再添跨江通道，与长江对岸的上海、苏州更近一步。

5月18日，号称“万里长江第一隧”的海太过江通道地方配套工程开建。这条过江通道集成高速公路和城际铁路两种交通，连接南通市海门区和苏州太仓市，将江苏两座GDP万亿之城苏州、南通连为一体。

近日，野村证券中国首席经济学家陆挺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表示，南通是中国长江以北的沿海地区与上海连接的最佳通道，把上海和南通“打通”了，对于缩小中国南北差距、实现长三角一体化、统一全国大市场都有着重大意义。

陆挺

陆挺曾任美国银行美林证券大中华区首席经济学家和董事总经理，是北京大学经济学学士、硕士，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博士。

他表示，海太通道加上正在筹建的位于南通市海门区和通州区交界的南通新机场、北沿江高铁、以及其他几条正在规划中的过江通道，构成了密集、便利、快速的交通网络。从交通基础设施角度来讲，以上海为中心的“湾区”正在超越美国旧金山湾区，也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了粤港澳大湾区。

陆挺认为，一个地方能否快速发展，不仅要地利，还要人和。作为土生土长的海门人，他归纳出海门人不怕苦闯劲足、重视教育、尊文崇礼的特征与优势，并认为这些是这十几年来海门高速发展的底气所在。

对海门这样位于大都市周边的县域该如何发展，陆挺提出六点建议，包括不能过度依赖地产，产业发展要逐步推进，争取年轻人会是县城竞争主阵地，要注意软环境的建设等。

他特别指出，县城发展不能只是盖楼修路，应该想方设法，从长计议，做细活，除了教育医疗之外，把其他各种软件做好，丰富市民的文化生活。

海太过江通道是公铁复合通道，图为铁路隧道平纵断面示意图。

上海南通之间一座桥的故事

澎湃新闻：最近，“万里长江第一隧” 海太过江通道进入实质性施工筹备阶段，恭喜海门。您作为海门人，应该很有感触吧？

陆挺：谢谢！是的，作为土生土长的海门人，我已经期待这样的通道很久了。海门和上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海门人大都有上海亲戚，我爷爷就是小时候从海门去上海谋生，后来在上海定居的。直到上大学之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上海。

记得小时候去上海是很不容易的，要在青龙港坐船，到上海十六铺码头要花六七个小时，逢年过节船票还特别紧张。后来有了苏通大桥和崇启大桥，到上海就只要两三个小时了。海太通道开通后，10分钟就可以跨过长江；海门和上海的城际高铁开通后，半个小时就可以抵达上海市中心，海门与上海和苏南将真正实现同城化。

这些前景确实让人激动，我小时候是根本想不到海门的交通会变得如此便捷。

说起海太通道，我记得在苏通大桥通车两年后的2010年，当时还在美林证券工作的我特意从上海经苏通大桥回了一次海门。之后我写了一篇英文研究报告，题目就是《一座桥的故事》，讲的是苏通大桥对南通带来的变化。当时国际上有很多人质疑中国大规模基建投资的回报率，认为会造成巨额浪费并拖垮中国经济。在这个研报中我讲述了尽管苏通大桥在规划时一波三折，2010年时已经车满为患；再加上南通快速追赶苏南的事实，我指出哪怕是超前建设的基建，只要规划合理，都会带来高额的回报，并推动落后地区的快速增长。这个报告当时被国际投资者广为传阅，后来还获得了美林的最佳研报奖。

因为海太通道上游不远处的苏通大桥确实早已经不堪重负，崇启大桥又有些偏远，长江入海口附近已有的过江通道是远不能满足当前经济发展需要的。我们看一下地图就知道，海门是连接苏北和上海的一个理想通道，将来的使用率可能会明显高于崇启大桥。我国还不是发达国家，基建还有很大缺口，关键是要选对地方。从一个经济研究者的角度，不带地域偏见，我认为海太通道这样的项目是非常有必要的，在目前经济下行压力较大的形势下，有关方面应该尽量加快这种高质量项目的施工建设。

南通市海门区

打通上海南通对统一全国大市场意义重大

澎湃新闻：海门的地理位置确实是得天独厚。您肯定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觉得海门的区位和哪些地方是比较接近的？

陆挺：说来也很有意思，我这辈子居住过的地方大都和“湾区”有缘。过去20多年我主要居住在两个地方，先是美国的旧金山湾区，那边除了旧金山之外，还有世界著名的硅谷、斯坦福大学和我的母校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而后是粤港澳大湾区，那边有我现在居住的国际金融中心香港、博彩娱乐中心澳门、兼具金融和制造业中心的深圳、以及贸易中心广州。

您这个问题，其实20年前我在伯克利留学时就认真想过，我当时就认为上海及其周边地区与旧金山湾区是非常相似的，一个在太平洋的西岸，一个在东岸。甚至可以说上海这边的格局更大，因为地处长江出海口，南边杭州湾还有一条钱塘江。而旧金山湾区是没有这样的航运条件的，海轮到了旧金山和奥克兰，集装箱就只能通过火车和高速公路同美国城市连接。

我当时就想，要是多建几个桥和隧道，把上海与北边的南通和南边的宁波都连接起来，这个“湾区”就名副其实，其规模也要比旧金山湾区大很多。过去20年中，上海周边的交通基础设施建设突飞猛进，南有杭州湾跨海大桥，北有苏通大桥、连接浦东和启东的崇启大桥，高铁也把这个区域的主要城市连接了起来。

交通基建方面，我认为横跨长江下游南通和苏南上海之间的通道意义尤其重大。一条长江连接近半个中国经济和数亿人口，是世界上最黄金的内河水道；长江入海口的上海港是我国对外贸易的枢纽港口，也是全球第一大港口。南通也是我国长江以北的沿海地区与上海连接的最佳通道。把上海和南通“打通”了，对于缩小我国南北差距，实现长三角一体化，统一全国大市场都有着重大意义。

海太主隧示意图（全景）

现在开工的海太通道，加上正在筹建的位于海门区和通州区交界的“上海第三机场”、北沿江高铁、以及其他几条正在规划中的过江通道，我想从交通基础设施角度来讲，以上海为中心的“湾区”正在超越美国旧金山湾区，也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了粤港澳大湾区。

大都市周边区县发展的优势和劣势

澎湃新闻：对比美国旧金山湾区确实很有意思。我们知道旧金山湾区覆盖的面积非常大，硅谷并不在高楼林立的旧金山市区，而是由旧金山市中心南边五六十公里远的一些小城市和小镇组成的。您觉得未来像海门这样的上海周边区县，也会发展出自己的高端产业吗？

陆挺：我觉得是很有可能的。在过去二三十年中，上海周边已经涌现出了诸如昆山等耀眼的县域经济，这些地方在不少全球高端产业链上都有一席之地。海太通道等大型工程建成之后，海门的区位就更加接近昆山了，而且海门还有自己的独特优势：一是被称为“上海第三机场”的南通新机场实际上就是在海门和通州的交界处，所以海门有自己的国际机场；二是既靠江又靠海，有自己的港口；三是腹地大，可用的土地尤其是沿江沿海的滩涂资源很丰富；四是能直接向北辐射至苏北乃至山东等地。

举个例子，招商工业海门基地已经制造了多种类型的高端特殊船舶。这个基地之所以放在海门，我想跟上述海门的这些优势是有很大关系的。一方面，高端船舶的制造需要众多各方面的技术人员，所以不能离大城市太远，但另一方面又需要岸线和土地资源，因此海门的比较优势就很突出了。

相对于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来讲，像海门这样的周边县市区的优势劣势都是很明显的。优势的话，就是没有大上海那么拥挤，房价低，生活相对舒适。上海的房价和其他生活成本太高，对不少行业尤其是年轻人扎堆的行业来讲压力较大，这就给了海门这样的周边县城很多机会。说到劣势，县域的教育医疗资源肯定不如大上海，文化娱乐方面也比较单调。年轻人，尤其是白领，可能是很难适应县城文化生活的。

但在基础设施显著改善、进入了上海的半小时交通圈之后，周边县域有些劣势就不会显得那么严重了。随着海门的高速发展和市区人口集聚，我想县域中的很多服务也会逐步跟上，有远见的地方官员也会在这个方面去积极推动。

快速发展要地利还要人和

澎湃新闻：海门过去十几年的发展非常迅速，我想除了区位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的一些优势亮点吧？

陆挺：是的，很高兴您问起这个问题，我也正好想要强调海门的另外一个优势。一个地方能否快速发展，不仅要地利，还要人和。甚至我觉得“人和”多数时候是一个更重要的要素。我在海门长大，高中毕业后才离开海门，因此对海门的人文环境是非常熟悉的。尤其是在走南闯北做了很多比较之后，体会更深。具体说来，我可以总结一下我们海门文化和海门人的几个特点。

首先是不怕苦，闯劲足，会包容，讲信誉。海门的大部分地方是过去几百年中长江下游泥沙淤积而成的，用我们的土话来讲叫“沙地”。沙地形成时，四面八方的移民就会过来开垦。我看过一些这方面的史书，这个开垦过程是非常艰辛的，甚至数次出现过海水倒灌，整个沙洲重新被大海吞噬的情况。一般来说，移民聚集的地方，大家能互相包容合作，需要讲信誉。像我们海门南北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方言，习俗差异很大，但大家相安无事，很多人能随时在两种方言之间切换。因此可以说海门是南北汇聚包容之地，既有从南方吴语区带来的温润，也有苏北江淮之间的豪气。另一方面，移民的特征就是大家闯劲很足，从南美洲、非洲到美欧，全世界各地都能看到在外闯荡做生意的海门人。我们海门有两个传统支柱产业，一个是家纺，一个是建筑，都是挣的辛苦钱，都需要去他乡异国开拓市场，都需要通过漫长的信誉积累去做好生意业务，很能反映我们海门的民风。

顺便提一下，海门南部的方言叫“沙地话”，和启东南部以及上海崇明岛的方言是一样的，属于吴语的一个分支，和上海、苏州、无锡、宁波一带方言很接近，很多习俗也相似。这对于海门与上海苏南的对接也是有便利之处的。我自己也是讲沙地话方言的。

第二个是重视教育，尊敬读书人。南通的基础教育在全国是出了名的，海门在南通各区县市中也一直是佼佼者。虽然我们的祖辈大多是从外地移民过来的农民，生活艰辛，和苏南相比文化也不算昌盛，但周围一带都有重视教育的传统。

海门的基础教育受一个特殊人物的影响。我猜您肯定知道我要说谁了，那就是清末状元张謇先生。张先生是我们海门常乐镇人，非常荣幸我也是这个镇的，我家老宅离张家的老宅也就是不到两公里的距离。张先生在实业、教育、政治、水利和城市建设等很多方面都有非常高的成就，我觉得对我们家乡影响最大的，就是“父实业，母教育”的理念和实践。这既奠定了南通的工业基础，又打下了南通的教育基础，尤其是创建了中国最早的几所师范学校，真的是泽被后世。我小时候就在张先生创办的农村小学读书，硬件虽然没法和大城市比，但校舍远比周边民居气派，老师大多是我们当地师范学校的毕业生，素质都很高，这就是一百多年前张謇为家乡奠定的百年树人的基业。

南通张謇博物馆

张先生还为南通建立了中国最早的一批博物馆、公园、聋哑学校、大学和养老院等机构设施，给南通带来了启蒙和现代文明。加上师范和基础教育，张先生这些事业为他的家乡海门带来了许多正面效应，比如说劳动力素质较高，较容易吸收新事物，诞生了一批批企业家，城乡差别也较小，社会治安也很好。我觉得这些要素对于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比地理位置还要重要很多。

我在美国博士毕业时递交的三篇论文之一就是讲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一个地方的社会资本其实就是一个地方的文化和风土人情是如何影响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经济发展的。当然海门也有因为基础教育太好而吃亏的一面，这就是通过高考外流的人才太多。未来海门要大发展，应该尽量鼓励这些人才回家乡做贡献。

第三个方面，得益于海门本地尊文崇礼的风气以及高质量的基础教育，海门这边官员的总体素质是很好的，政府治理的水平也是较高的。中国共产党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就是“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地方官员的水平对当地经济发展来讲是非常关键的。我接触的很多海门本地干部，身上多多少少有些读书人的气质。这样的官员除了能力较强之外，还有做事业的情怀，操守也较好，如果给他们合适的空间，这种潜力就会发挥出来。我想随着海门这边交通基础设施的突飞猛进，发展的空间在不断扩大，有这些干部力量的储备和传承，海门未来发展的潜力也就很可观。

争取年轻人会是县城竞争主阵地

澎湃新闻：我国有句古话，“郡县治，天下安”。最近中办、国办印发《关于推进以县城为重要载体的城镇化建设的意见》引发了高度关注。您对县城建设有什么看法？尤其是类似于海门这样位于大城市附近的区县。

陆挺：我认真学习了这份《意见》。我觉得这个《意见》出台时机非常好，抓住了我国现阶段发展的一个重要痛点。我国的县城数量大、情况迥异，发展路径肯定不能是一刀切的。这个《意见》最有价值的地方是首次将我国县域经济分为“五大类型”，其中第一个类型就是都市圈范围内的县城。海门当然属于上海都市圈。这几年我走过看过不少境内外都市圈中的县域，就说几点我的感想吧。

首先这些区县不要想当然，以为靠近大都市就可以躺赢。其实区位好是一把双刃剑，县域发展得好，可以承接很多大都市转移和衍生出来的产业，但如果发展不好，人口和资金反而会被周边大城市“虹吸”走。

第二，不能过度依赖地产，不要把房价炒得太高，要让城市宜居，吸引年轻人。有些县域因为靠近大都市，靠卖地和房地产开发就似乎可以把经济搞得很红火了。但这种发展战略是很一个很短视的做法。如果把县域房价炒得太高，人口尤其是年轻人就不会流入，就会抑制很多产业的发展，本地经济也会过度依附于大都市的炒房投机客，或者变成大城市边上的“睡城”，缺少自己的特色，缺乏发展的可持续性。

第三，产业发展要逐步推进，能弯道超车当然最好，但毕竟这样的机会是非常罕见的。处于都市圈中，像海门这样的县域其实有许多文章可以做，比如说现代农业和文旅休闲等。说到这里，我认为对于都市圈中的县域经济，保护生态尤其重要，千万不要因为某些项目而把本地的自然生态给破坏了。

第四，县城发展要尽量集约，不能盲目摊大饼。一个县能够掌控的资源毕竟是有限的，不能铺得太开，否则基础设施的使用率会太低，服务业跟不上。随着产业升级，我们也不能以二十年前管理第一代农民工的方法来管理新一代受过较好教育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向往城市生活，县城的规模本来就不大，如果这些年轻人因为产业布局的原因居住得过度分散，则县域经济的吸引力就会减弱。很多如超市、影院、健身房和体育馆等城市服务设施也需要人口的集聚才能够有效运营。海门有11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常住人口100万人。对比一下，新加坡面积733平方公里，建成区面积大约是540平方公里，人口570万人，也就是说差不多每一百平方公里上面有100万人的居住和相应的产业。我们假定海门未来人口翻番，按照新加坡的密度，考虑到产业结构的差别，建成区最多也只需要250平方公里左右。

第五，吸引人才方面，高端人才的能引进当然好，但我国年轻人口正在萎缩，如何争取年轻人会成为县域之间竞争的主要阵地，所以县域的人才引进要降低门槛。

第六，要注意软环境的建设。县域不能只是盖楼修路，应该想方设法，从长计议，做细活，除了教育医疗之外，把其他各种软件做好，丰富市民的文化生活。几年前我加入了海门本地一个名为“悦读时光”的读书小组，召集人是我一个高中同学。这个小组经常在线下聚会交流读书心得，我觉得在小城之中如果能多鼓励发展一些这样的团体，就能更容易吸引和留住受过较好教育的年轻一代。城市管理需要有温度，要体现人文关怀，要高度重视法治，这样才能留住人才。

澎湃新闻：是啊，县城的发展是一个综合工程，不只是招商引资那么简单。非常感谢您的时间。

陆挺：是我应该感谢您，欢迎更多的媒体朋友到海门来看看。

责任编辑：张沛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