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李六乙:戏剧是干什么的 你们都搞错了
“我绝对不会忘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30年来我追求的就是纯粹。
“求到多纯?
“纯到‘无’。
“戏剧是无中生有。
“我是‘无’中生出无限。”
李六乙在戏剧导演中是独特的。他早年成名,却始终沉静。功成名就却锋芒难消。身为北京人艺导演却坚持以工作室自我探索。作品屡被品题为“传统与当代”,却对此只报一笑。
李六乙最新作品《哈姆雷特》以新文本和具有超越感的舞台呈现,牢牢追寻着莎士比亚关于“人在宇宙中”这一主旨,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又的确符合莎剧原著意图。该剧以中国戏剧的身姿,从容走入莎士比亚剧中真味,不仅艰难探索中国戏剧的可能性,也使莎剧的深渺无垠得以凸显,甚至对于莎士比亚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在去年首演获得隆誉后,李六乙又携《哈姆雷特》于2019年展开世界巡演,2月15日亮相新加坡华艺节后,3月7日到9日又将做香港艺术节的演出。他自信汉语的深厚内涵与莎士比亚的哲思足堪共鸣,更具色彩。
虽然李六乙近年来的新作如《小城之春》、《李尔王》、《哈姆雷特》等已臻化境,烟火气全褪,但他自己的尖锐、锋利不减,坦承并不完全适应时代。作为传统功底深厚、眼界超前的导演,却对“继承传统”、“现实题材”大潮中的假象、乱象有着犀利的针砭,言语间全然一派80年代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风骨棱然。
他穷尽心力构建理想中的“纯粹戏剧”,希望文学之魂与经典之力永驻剧场,痛心于“现实题材”和“现实”分道而驰的闹剧,嘲笑以符号代替传统者“幼稚”……
中国哲学中的无限,是“纯粹戏剧”最核心的理念基础。
问:近几年无论是您的戏还是您个人,影响力都越来越大,大众对您也有更多的兴趣,但您出现在媒体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李六乙:没意思,我说的别人不一定想听,说了听不懂也没意思。
问:配合宣传是导演必须完成的工作之一,看来您有点为此苦恼啊。
李六乙:你不觉得别扭吗?我觉得别扭。营销那一套我不会。
问:营销也不是个贬义词,您对此是抗拒还是恐惧?
李六乙:是警惕。为什么都要抛头露面去争夺眼球?为什么在这个行业里还想要赚钱?做戏是为了钱吗?不光我,谁做戏剧一开始都不是为了赚钱吧?谁排第一个戏就有商业目的?那为什么到后来很多人都变了?诱惑!诱惑太多——不仅有金钱的诱惑,还有出名、出风头……我既然看清楚了这都是虚假的事,还不赶紧离远点吗?我也是普通人,只有保持了足够远的距离,才能清醒。我绝对不会忘了和诱惑相比,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问:想做什么?
李六乙:我从1987年排完《四川好人》以后,就开始思考、建立纯粹戏剧。把戏剧提纯,提升到一个极其单纯的状态,30年来我追求的就是纯粹。
问:多纯?
李六乙:“纯到‘无’。纯到极致,就是‘无’。纯粹戏剧是一个大的美学概念。
问:戏剧是无中生有。
李六乙:我是“无”中生出无限。中国哲学中的无限,是“纯粹戏剧”最核心的理念基础。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万物生发,什么都有了。我不是反对大制作,每个人对戏剧的认识不一样,追求就不一样,最终对舞台的态度就不一样,要的就是空无之后的饱满、无限。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当你的舞台上就只有一个意义的时候,这个意义最大,包含了无穷。例如我排《李尔王》只用“墙”的概念,但材质做了变化,用木质合金做了钢铁墙,而不是砖墙,让墙也回归到“无”,却从这个“无”中,生发出无限的时间、空间。这也是戏剧的独特性,和其他艺术都不一样。只有戏剧舞台能够追求无限,电影、电视剧、小说都不行。
手捧仨瓜俩枣 以为传统大旗
问:您的作品受中国传统哲学滋养很深,这几年继承传统成了大热门话题。
李六乙:时下所谓传统,不过几个符号。传统历史的价值,就是几个符号、几个故事所能代表的吗?这多幼稚!既然说要继承,对真历史不了解,你怎么继承,继承什么?
问:您的作品在早期用戏曲元素比较多,这几年精简了。
李六乙:戏曲化这条道路走不通。这不是我说的,这是焦菊隐先生(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创建人和艺术奠基人之一,对话剧民族化的探索居功至伟)在排完《虎符》(1955年)后总结的。《虎符》排的时候,大量用京剧元素,韵白、程式化身段、锣鼓点,一股脑全来了。但最终焦先生说了很著名的一句话:戏剧民族化不等于戏曲化。他认为《虎符》的探索是失败的,后来创作《蔡文姬》(1959年)离戏曲远了,反而更加成功。
问:您也是北京人艺的导演,您认为继承传统的根底在哪里?
李六乙:如果要谈传统,就得知道中国的文化精神到底是什么。比如“无限”就是中国文化的基底之一。我们不能把眼光停留在戏曲服饰这类东西上,得把目光抬起来,往远处看,想一想中国文化源头的精神性的东西,别手捧仨瓜俩枣就自认为举着继承传统的大旗,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
哈姆雷特是在替全人类的存在发问
问:《哈姆雷特》和《李尔王》是莎士比亚作品在中国第一次纯粹为舞台本而翻译,您在使用上和其他文学翻译本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李六乙: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没有为舞台使用做任何调整,而是使文本更为本真。我们花了最大力气的工作是去寻找莎士比亚在原著中的真意,把深层、细微的含义,通过汉语传递出来。比如“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我们翻译为“在还是不在,就是这个问题”,既没改变莎士比亚原文的意思,又使中文的意思更加丰富。旧翻译在谈生死问题,但哈姆雷特的提问却超越了生死,向世界本质提问。
问:这也是一种提纯,属于导演李六乙还是属于莎士比亚?
李六乙:我研读莎士比亚时,绝对能清晰看到剧作对世界的认识。《哈姆雷特》不是对生活此时此刻的认识,也不是复仇、恋母,更不是行动不行动、懦弱不懦弱的问题,哈姆雷特是在替全人类的存在发问。
问:所以说,您排《哈姆雷特》在舞台上呈现出的宇宙感,是从文本中挖掘的。
李六乙:文本给我强烈的感受。哈姆雷特拿着骷髅说的那段重要独白,他问人是什么?人在宇宙当中就是灰尘。
问:除了寻找真意,使用新翻译文本还有什么其他收获吗?
李六乙:比如我还找到了剧中人物语言的新对象。李尔抱着小女儿说,“把我的扣子解开”,莎士比亚研究专家都在讨论他要谁解开扣子,重点是李尔和小女儿的关系。但我们认为他是对上帝说的,这种理解恰如其分却前所未有,让作品进入到了精神领域,让人看到经典作品的宏大格局,作品仅仅赞扬、鞭挞现实生活,都还是小格局,要向更远的地方看。
观察现实对我的帮助是往未来看
问:“现实题材”也是当下重要的文艺命题,您的作品和真实世界的关系有多深?
李六乙:真实,是有不同的层次。接地气就是真实?那是表象。现实主义就是真实?多少伪现实主义大行其道。创作者,应该扪心自问,真正在反映这个时代的什么?你看到的这些人他们的真实灵魂是什么?这就是艺术的真实。
问:能不能结合您的戏谈谈。
李六乙:艺术是超越生活的真实,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最基本的艺术理论。但其实现在没看到,原因是不敢去触碰真实生活。不管是没看到,还是不敢碰,有一个路径是非常好的——回到历史、回到经典,全是真实。比如《哈姆雷特》,从艺术技巧到艺术思想都无比真实的,剧中人物对世界的看法和我们有区别吗?哈姆雷特对世界的思考今天完成了吗?当然没有。
一上来我们就聊了商业、政治和艺术的关系,将艺术陷入这些功利关系里,戏剧是干什么的都搞错了,怎么可能产生真实?创作者最大的两个问题,首先是对历史的认知是假的,然后就是对当代、对自我完全不认识。对历史不了解,却自称坚守传统,对时代不了解,自以为先锋时尚,这是多么悲哀、悲惨的事情。
问:您是怎么了解时代的?我们最近经常谈到的话题有改革开放40年。
李六乙:改革开放40年,我创作30年,我是亲历者。
问:每个人都是呀,领域可能不一样,除了艺术的变化,还有社会的变化、人的变化。
李六乙:不一样。每个人都是亲历者,但需要记着回头看。大家都在时代的过程中懵懵懂懂地走着,我也跟着走,但不能走了就完了,不回头看,很有可能就走回了起点。
问:所以您希望自己往哪里走?
李六乙:往远处高处走。
问:所以您的作品也是从浓烈到冷静。
李六乙:逐渐要把距离拉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远。每个人和时代不同的高低远近的关系,就是他创作的境界。你的学识、你的修养、你的审美等等决定了你的高低。距离则是一种观看的角度,我希望能俯瞰,但那是很难的。
问:自己的感情在创作中充当什么角色?
李六乙:我爱剧中的人物,台上的演员,我只有和他们融在一起,充满情感、充满激情,那出来的东西才是真实的,鲜活的。导演的工作就是观察、选择、融合,比如我曾让卢芳在台上保持10秒的停顿,但她之前的表演可能是一个非常大的调度,那10秒是她撒开了演完了的瞬间停顿,我觉得好,就捡拾出来,固定、呈现。就像我最近在想每十年的节点,重新思考,如果没有几十年的时间距离,也很难做思考上的选择和判断。
问:您看到的每十年的节点是什么?
李六乙:观察现实对我的帮助是往未来看。我曾经追求和这个时代同步在走,但是我发现首先大量的作品竟然滞后于时代,其次经典的作品超越于时代,那创作者应该走到时代的前面去,对吗?《哈姆雷特》就是这样形成的,400年后剧中提出的问题还管用。现在遍地都是曹禺在《北京人》里写的行尸走肉,毫无自我意识,毫无思维目标,看起来活得很开心,笑得很灿烂,但是你已经死掉了,自己还不知道。普通人如此,戏剧界更如此。
《格萨尔王》想了十几年 一直没排成
问:您近来排经典作品比较多,原创剧本呢?
李六乙:我一直在准备原创,但是没有剧院跟我合作。真的,他们都说好,但是不排。剧院有顾虑,老板要赚钱。
问:都写了什么?
李六乙:我改编了冯骥才的《三寸金莲》,改编了钱钟书的《围城》,20年前我就写了《鲁迅》,还计划过《浮士德》,都说好,都没成。
问:最放不下的是哪个?
李六乙:我有个心愿想了十几年,到现在都没实现,但是一定要实现。我要做藏族史诗《格萨尔王》。《哈姆雷特》在北京首演末场结束后,大家一块吃饭喝酒庆祝,回到家已经凌晨三点了,胡军(剧中饰哈姆雷特)给我发微信,说,咱俩再喝点。我说好。有在微信里喝酒的吗?我俩。他在那边倒了一杯酒,然后我在这边倒了一点,微信上面发了“干杯”,就喝一口。一边喝,一边聊,从半夜一直聊到天亮,三点到七点,四个小时。聊的就是三年以后我们做《格萨尔王》。
问:想怎么做?
李六乙:九个小时,上中下三部。 排完《格萨尔王》,我此生可以不再排戏。
明星镀金您别来 天天没面儿你敢吗?
问:为什么选择胡军?您的戏明星一直不少。
李六乙:现在太多明星想来演话剧了。但我和胡军、卢芳还有濮哥(濮存昕)的合作都好多年了,我们不是影视明星和导演的关系,在戏剧里没有任何隔阂。
问:胡军也是综艺明星。
李六乙:演员绝不要去上综艺,毁人,太危险了。胡军没被毁,也是因为他多年演艺的修为,这次他在排练场进入状态最快,哈姆雷特的东西,他骨子里有,但社会的外在力量是很强的,他也迫切地要在戏剧排练场上重新认识自己,找回自己。
问:如果有别的明星想和您合作,您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李六乙:镀金您就别来了。戏剧这个行业还不是耐得住寂寞能吃苦就能成功,戏剧演员是要舍得把自己所有历史扔掉的一个职业。首先你得安静下来,四个月半年一起创作,对明星来讲,时间就是钱啊。其次你的思维方式要改变,承认自己上了排练场就是傻子,你敢不敢把自己说成是傻子?不敢就别来。你拍影视三条五条不过还能承受,十条八条都不过,你还能撑得住吗?你没面儿了吧!戏剧排练天天没面儿!你敢吗?不对,再来一遍。还不对。再来!还是不对,来!你要是不能承受,这个“再来”就是要命的事。没有做好这些思想准备,自己想不明白,您就别来了。我们戏剧也不需要明星来拯救,也不指着明星去扬名去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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