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吴冠中生前何以持续引发争议并成为话题人物
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吴冠中既是一位有着独特风格的画家,也是一位有着较大争议与话题的画家。今年是吴冠中先生诞辰100周年,澎湃新闻特选刊艺术界的部分回忆文章。
在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艺术家李磊看来,吴冠中先生之所以能够成为话题人物,不仅仅是因为他在艺术创作、艺术思考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还因为他有很强的文化表达。
曾应约为吴冠中撰写传记的石建邦则认为,在“吴冠中品牌”的营销打造中,吴冠中本人事无巨细,一身兼当了无数角色:画家,作家,宣传,出版,公关,媒体,策展,经纪,八面玲珑,展览、画廊和拍卖,三位一体,撕画、捐画,两全其美。这种智慧和谋略,如此的苦心孤诣,在国内的艺术界绝无仅有。
吴冠中
李磊(上海美协副主席、艺术家):纪念吴冠中先生诞辰100周年答客问
问:今年是“五四运动”100年,纪念吴冠中先生是否可以从这个角度观察?
答:把吴冠中先生和五四精神结合在一起观察是非常有意义的。吴冠中先生的思想行为与五四精神一脉相承,他是追求真理、爱国奉献的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
吴冠中先生曾经说过:“我的一生就是做两件事:一是油画的民族化,一是中国画的现代化。”他觉得自己背负了一种使命,这种使命不仅仅是创作美术作品,更是要通过美术和美育来启发民智、改造民性。这个理想跟鲁迅先生所倡导和推动的精神是一致的。吴冠中先生一生最崇敬的人就是鲁迅,他用“横站生涯”来概括自己的人生。在中国文化的发展和更迭中,吴冠中先生用思想和艺术的高度来体现自己的使命和价值。
《野菊》 布面油彩 1985年作
问:林风眠、吴大羽两位先生作为中国现代美术的奠基人,他们都曾是吴冠中的老师,在艺术主张方面,吴冠中紧随两位先生,他们给吴冠中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答:林风眠先生和吴大羽先生是20世纪中国现代主义美术的奠基人和开创者,他们主要受到法国现代主义思想的影响,同时继承了中国传统审美的原则,创作出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中国现代绘画。林、吴二位先生可以说是生不逢时,他们所追求的艺术理念跟当时社会的现实要求有很大距离,但是他们强烈的现代意识和审美品格深刻地影响了吴冠中先生,在思想上,吴冠中先生继承了两位老师的衣钵。所以吴冠中先生一直强调艺术的本体问题,强调美的形式体现。林风眠先生和吴大羽先生还有两位学生就是赵无极和朱德群,他们与吴冠中先生一起成为中国现代美术的重要代表,他们有着共同的文化特质。
吴冠中的风景水彩油画
问:与赵无极和朱德群相比,吴冠中先生有什么特点?
答:三位先生的共同特点就是中西融合,但是吴冠中先生更加强调美术作品的文学性、强调艺术来源于生活。
问:吴冠中先生曾经向国家的公立美术馆捐赠了大量的艺术作品,他对于作品归宿的思考对当代的艺术家有何启发?他的捐赠行为对中国美术事业的建设做出了哪些的贡献?
答:吴冠中先生在晚年将大量的作品捐赠给了公立美术馆。不仅是上海美术馆、中国美术馆、浙江美术馆和香港艺术馆,还有新加坡美术馆,他的捐赠作品为研究和传播吴冠中艺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吴冠中先生曾说,他的艺术作品就是自己的女儿,捐赠作品就像嫁女儿,要把自己的生命献出去。他的作品不是留给家人的遗产,而是社会的财富,是属于人民的,所以要捐出这些作品为人民发挥作用。“中国的审美素质需要提高,我希望美术馆里能一直挂着我的画,人们看到这些画以后能感受到生活中的美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艺术,知道中国有优秀的艺术和艺术家,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吴冠中当时给上海美术馆捐赠作品的时候,市场价格已经非常高,但他给国家的捐赠都是无偿的。他捐赠的出发点也很简单,首先他充满了文化自信,认为自己就是中国当时最好的艺术家,代表了中国美术的高度;其次,他认为自己的作品能够让人民提高审美意识,这是一种情怀,是对国家和人民的一种奉献。
问:吴冠中先生的自传取名《我负丹青》,这是否过谦了?
答:“我负丹青”的一种精神,是自强不息、永不满足的精神,为的是“不负丹青”。
问:在他逝世后的多年来,为何关于他的收藏和研究从未中断过,而他也一直能够成为话题人物?
答:吴冠中先生之所以能够成为话题人物,不仅仅是因为他在艺术创作、艺术思考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还因为他有很强的文化表达,比如他的散文有很强的文学价值。也正因为他是一位全面的文化探索者,在变革的时代中呈现出来的很多观点,对时代的进步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所以他是一个可以不断挖掘的文化之矿,他的思想和艺术也必然会被很多人关注、研究和追捧。
问:吴冠中看不惯中国艺术的“高价低质”,曾指出中国的“美盲要比文盲多”,有观点称他是“中国20世纪美术史上的战士”,那么吴冠中所言所行对于当前文化艺术环境的建设有何意义?
答:作为一位文化的思考者和践行者,吴冠中先生指出“美盲比文盲多”,这跟国家长期积贫积弱的国情有关,忽略了以美和人格养成为主导的素质教育。面对这样的客观事实,吴冠中先生呼吁要加强审美教育是非常有必要的。
中国进入21世纪以后,国家在文化、美育方面的投入和建设非常多,对各个博物馆、美术馆、文化馆、图书馆实行免费开放,给大众在审美教育和欣赏方面提供了诸多便利和可能性。这不仅是国家整体进步的象征,也是吴冠中先生这一代的文化之士不断呼吁和推动的结果,他们为下一代人的素质养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问:吴冠中在艺术上一直主张“形式美”,但是从艺术与社会的角度而言,他几乎没有过重大历史性的或反映社会问题的创作,因此,一些人认为“形式美”就是一个“花瓶”,对此您怎么看?
答: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吴冠中先生就“形式美”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了《绘画的形式美》、《关于抽象美》、《内容决定形式?》等文章,揭开了美术领域里思想解放的大幕。他所倡导的“形式美”主要基于三个要素:第一,20世纪中期的中国,在美术发展中对“形式美”的认知不够,甚至是忽略和打击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以“形式美”来解决美术创作中的许多问题。第二,“形式美”本身具有独立的意义,它在艺术规律方面的问题不解决,艺术创作便难以提升。第三,“形式美”对于个人思想和情感的表达是现代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所以,“形式美”并不是空洞的“花瓶”,其不论是从文化史、艺术史,还是从绘画本身,都意义重大。
吴冠中画荷花
吴冠中认为艺术的本质和规律是抽象之美,他在强调绘画“形式美”的同时,还提出了“风筝不断线”的理论。他曾说过,“因为中国民众对抽象美的认知不够,有很多观众需要看到一些形象才能联想到艺术的内容,所以我在创作的过程当中都有留一些形象”。比如他笔下抽象的藤蔓、《狮子林》等画面中都有一些具体的文字或形象。他把这些称之为“风筝不断线”,即艺术的风筝放得再高,也要牵连着生活的线。所以,吴冠中在绘画上不仅强调“形式美”,又强调生活和人性中的真善美,要通过“形式美”来表达人性和生活中的真善美。因此,“形式美”是有意味的形式,这也是他的作品耐人寻味、可以反复阅读的原因。
问:请谈谈吴冠中先生对您的艺术影响。
答:在吴冠中先生的晚年,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们建立了非常深厚的个人友谊,那时吴冠中先生经常褒扬我的抽象作品。在今天看来,我们所处的时代和拥有的条件比吴冠中先生那时好很多,没有那么多的思想禁锢和生活困难,正因如此,我的抽象艺术才能一直顺利。
《周庄》 布面油画 150x300cm 1997年作
在艺术学习的过程当中,我从吴冠中先生身上学到了很多:第一,注重美术和文学的关系,注重中国传统诗学在艺术中的表达。早些年吴冠中先生就曾说“诗比画美”,在他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可以说都是对诗的追求,对诗的表现。第二,艺术创作应该去表达人性,我的抽象艺术蕴含着深厚的中国人文精神。第三,注重艺术与自然的联系,生活是情感和艺术萌芽地。平日无论出差或是工作,我都会随身携带画笔和册页,利用闲暇时间去写生,通过写生在生活和自然中寻找新鲜的感受。虽然我与吴冠中先生的艺术表现形式不一样,但是我们精神气质是相通的,我们都在挖掘艺术本质东西和心灵本质的东西,我想这也算是一脉相承吧。
吴冠中先生即是一座丰碑又是一座宝库,他身上那种对国家和人民的挚爱,对真理和艺术的追求,对真善美的表达和宣扬都值得我一生每年学习的。
吴冠中在作画
石建邦(艺术投资顾问):纪念老吴
老吴头,我们背后都这样叫他,这个一辈子争强好胜的老头,离开纷纷攘攘的尘世,去天国那头安息静养,也许这对他不啻是一种解脱,真的。
熟悉他的朋友早在1996年前后就知道,他已查出绝症。那时耗时三年多的假画官司案刚刚打完,“万两黄金付官司”,他在深圳对好友郑为夫妇说,我以后要好好生活,多画画,活一天赚一天,再也不打那劳什子官司了。
老吴从小是个急性子,火暴脾气,据说大学里老师秦宣夫教他画画,他一急会揪住老师衣领顶到墙角论理。在重庆读书,他曾定做一件大红袍招摇过市,一副澄清天下的气概。他从来觉得自己是为艺术而生,很有一些英雄主义情结。
我一直觉得老吴是画家里的拼命三郎,画画拼命,写作拼命,说话和做其他事情同样拼命执着。他出去写生,走了那么多地方不说,几次遇险,画起画来饿着肚子,整天不吃不喝。
不但如此,1981年初春,老吴回家乡宜兴写生创作,来到偏远的大浦镇,晚上回到旅舍,陪同的两位美术青年累得早已入睡,他却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写出散文《归乡记》。这样白天画画晚上写作的故事不胜枚举。2001年10月,老吴82岁了,还去安徽作最后一次写生创作,这样的刻苦确实了不起。
说到写作,吴先生不愧为江南才子,一手文章从小就被老师作为范文来读。他的文章同样诗情画意,充满赤子情怀。许多文字对理解他的画作有绝佳的互补,有时甚至旁白比画面更能勾引人的遐思。也许老先生深知国人的欣赏水准尚处于看连环画的阶段,因此他也非常乐于为观众、为画作配写各种形式的说明文字,发表于报章杂志。文学和绘画,老人的两手都很硬,用心良苦。
老吴说话,同样拼命,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什么“美盲要比文盲多”,“笔墨等于零”,“一百个齐白石不如一个鲁迅”,“画院如妓院”等等,有些呛人。老头敢说真话,敢叫板权威,敢挑战他心目中的保守势力,颇有梁山好汉打抱不平为民众出头的范儿,老百姓听了很过瘾。说他是“老愤青”,不为过。
其实和老吴多次接谈以后,才知晓他在历史的夹缝中一路拼过来,是多么不容易。旧世界的势利,新世界的狂妄,老吴两边通吃,凭一身真本事,愣是单打独斗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官方体制下的名誉和地位,他凭实力争来了。鱼龙混杂的艺术江湖他也不甘人后,早早开垦,作品当年从一百、 二百地卖上去。他和朋友讲,要舍得把好作品撒出去,把女儿嫁出去,成老姑娘了就没人要了。
江湖险恶,他一路摸爬滚打过来,有汗水也有泪水,最后收获的还是丰甜。1990年在给中央美院的讲演中,他就教导学生,市场是一把双刃剑,关键看你如何驾驭,为我所用,而不是被市场奴役和吞没。事实证明,老吴驾驭市场的本领同样英明巧妙,一旦海外地盘夯实之后,以后井喷式的天价是顺利成章,土豪收藏家们上竿子倒贴的事情。
我总觉得在老吴的王国里,在“吴冠中品牌”的营销打造中,他事无巨细,一身兼当了无数角色。画家,作家,宣传,出版,公关,媒体,策展,经纪,八面玲珑。展览、画廊和拍卖,三位一体。撕画、捐画,两全其美。这种智慧和谋略,这种勤奋和毅力,这种对自己名誉的爱惜和维护,如此的拼命精神,如此的苦心孤诣,在国内的艺术界绝无仅有,绝对敬佩。所以,吴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可谓功德圆满,如日中天,他是拼来的,赚得很值。
在数十年艺术江湖的冷枪暗箭中一路厮杀过来,晚年的吴冠中事事显出相当的戒备和防范。我给他写书,马上开印了,他还深夜打电话来告诫,“千万不能利用我的书作文章哦。”我听了心疼,可怜他人在江湖的无奈。
老吴一生好累,太累了。我看他给班上最有才气的同学庄华岳写信,总是说我很忙很忙,马上来看你看你,但最后还是没有去成。如今在天国里,他终于有时间休息了,终于有机会和一班老兄弟相会,与庄华岳、苏天赐还有郑为等轻松聊聊真正的艺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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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笔下的江南水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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