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创业者眼中的越南：中产阶层小，贫富差距加大，在河内谈政治，在胡志明市谈市场

作者|么思齐（发自越南胡志明市、北宁省） 编辑|漆菲

盛夏傍晚，越南胡志明市中心区的一家中式火锅店座无虚席，客人大多是来越南考察或者谈生意的中国人。

“你看看这家店有多火爆，就知道现在来越南做生意的人有多少了。”一位在此用餐的“80后”中国创业者笑言，“手机游戏、外卖、网购……咱们中国人喜欢什么，越南人就喜欢什么。”

来此创业的人多将越南视作十几年前的中国。“我们过去经历的他们都会经历，但速度会更快，很多成果和经验可以借鉴。”经过数轮谈判后，这位青年创业者与合伙人刚刚和越南一家大型地产公司达成合作意愿，觥筹交错间兴奋难抑，喜悦混合着酒精的力量，让他不觉疲倦。

近几年来越南经济的高调崛起吸引着世人的目光，也让很多国人看到了商机。这些人大多只有30多岁，十几年前中国经历创业热潮时还在校园读书，越南与中国发展的相似性让他们看到了新机遇，抱着在全球产业转移下的“抄底”心态来到越南，“把这里没有的从国内搬过来就好了”。

互联网的普及带来了新机会

周仕兵去年刚刚过完36岁本命年，便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他辞去了上市公司海康威视区域经理的高薪职位，从杭州只身来到胡志明市，“就是想做点不一样的事”。

2003年大学毕业后周仕兵就一直在海康威视销售摄像头，“销售额一度做到了七八亿人民币，但再往上升就有瓶颈了”。周仕兵说，他一直有个创业梦，“人活一辈子总要闯一闯，一直在一个公司待下去就像是温水煮青蛙”。

但国内很多领域早就趋于饱和，真正可以创业的机会并不多。找不到方向的周仕兵，2016年接到在越南做物流生意同学的邀请，去越南玩了几天，正是这趟旅程改变了他的人生。他看到了越南经济高增长之下涌现的大量机会，“回去以后我就一直在关注越南，还有柬埔寨、泰国等东南亚国家”。2018年中美贸易战打响之际，他觉得机会到了。

周仕兵之所以选择越南，是看中了其未来几年的发展潜力。“我对比过东南亚其他国家，柬埔寨中国人去的也多，但物价虚高、基础建设差、生产效率低；缅甸同样是基础设施差；泰国以旅游业为主；印尼宗教色彩太浓。相比来说越南最符合我的要求。”

去年年底，周仕兵在越南开启了新事业，在胡志明市第一郡开了一家咨询管理公司，“一面为来越南投资建厂的企业做中介服务；一面帮助新来的公司做管理。现在的内容和以前工作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相当于从零开始。”

在他看来，中国人在越南创业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从国内公司派来的年轻团队，公司让这些英语好、有专业背景的人去管理、开拓市场，他们可以拿干股，相当于在越南开分公司；另一类是单枪匹马过来创业，以从事贸易或服务业居多，投资建厂的属于少数。还有一些大城市的富人过来买房投资，“这些人享受到了中国过去房价飞涨的红利，打算在越南复制同样的成功”。

越南的人口超过9600万，其中35岁以下的年轻人占到70%。虽然他们的收入不及中国同龄人，但作为同在互联网之下成长的一代人，喜好极为相似。据统计，2018年越南互联网用户数达到6400万，占总人口的67％，且数量还在增加。外界预测，越南很可能在2020年之前进入使用互联网人数的世界前十行列，占比将达到80%以上。

越南的商场、咖啡厅等公共场所WIFI普及度很高，并设有充足的电源插座供人们充电。手机流量资费也很便宜。据当地人称，每月10元人民币的流量套餐就能随便用，就是稳定性略差一些。据越南尼尔森（Nielsen）市场研究公司研究报告，如今越南人每天上网时间接近六个半小时，其中访问社交网络的时间为两个半小时。

中国有淘宝、京东，越南有电商Lazada、Tiki；中国人用微信，越南与之对应的社交软件叫Zalo；打车方面越南除了流行东南亚的Grab之外，还有本地打车软件BE；抖音海外版Tik Tok也是越南年轻人的最爱。在大城市的闹市区，常常能看到20岁出头的年轻女孩打扮新潮，边跳边唱，拍摄直播视频。

互联网的迅速发展给民众带来便利，政府也开始鼓励移动支付。越南国家银行今年8月下发文件，要求全国采取有力措施提高公共服务领域无现金支付的普及程度。2018年越南电商的利润达到27亿美元，在东南亚国家中排名第四。

周仕兵十分看好电商在越南的发展。“未来网店取代实体店铺是必然的，中国花了十几年，越南可能时间会更短。现在很多年轻人已经开始经营电商，把中国的东西拿到这边来卖。”

政府也看重国民在物质领域的需求，鼓励拥有高收入的年轻人购买永久产权的公寓。胡志明市正在建设的高级公寓会采用配套设施做广告——公寓下面是游泳池、健身房和大型商场，户型也包括很多60平方米的小户型和30平方米的大开间。

来自浙江温州的周仕兵，2018年12月在越南胡志明市第一郡开了一家咨询管理公司。

这在过去并不常见——由于土地私有制政策，越南人一直热衷于先买地再盖房子，城市街边的建筑物多以“苗条”著称，房子大多呈瘦长形，一般为3、4层，较窄的每层宽度仅有3米，长度竟能到10米以上。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城市的地价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非常昂贵，例如胡志明市平新郡的地价达到5000美元/平方米；其次，越南的地税是以房屋所占路面宽度计算的，因此很多人选择尽可能向上、向长加盖。

不过周仕兵称，“以后等年轻一代有钱了，也会跟其他国家一样，更多人会选择购买公寓。”

如今的政策让中国投资者安心

如今越南政府为了鼓励外国人在越南设公司，也算是绞尽脑汁，这跟五年前截然不同。

2014年正值中越南海冲突升温，越南反中情绪愈演愈烈，从游行渐渐演变成针对中资企业的暴力骚乱事件。同年5月13日起，越南平阳、胡志明市、同奈、隆安、巴地-头顿等省市均发生了针对中资企业和人员的暴力事件。很多人见到华人就攻击，看到设备就破坏。据越南警方称，当时共逮捕了1000余人，其中700多人遭到起诉。

事件给很多外商，尤其是中国商人留下阴影。周仕兵称，“当时他们的反应之所以如此激烈，跟越南政府当年的宣传有关，点燃了国民的民族主义情绪。”

今年8月，中越之间因科考船事件再度产生争议。越方宣称中国“海洋地质八号”科考船及海警船重返越南“专属经济区”。对此中国外交部回应称，“中方有关作业船只一直在中国管辖海域作业。其间，作业船只根据海况和实际需要适当调整作业计划。”

“对于最近的事件，越南国内冷静多了。政府现在为了发展经济的目标，在舆论上变得更加克制，给外企创造了更好的营商环境。”周仕兵说。

面对第四次工业革命，建立经济特区成为越南下一步的重要课题。2017年5月，越南提出“经济特区法”草案，准备设立三个经济特区，分别设在北部广宁省的云屯沿海区、中部庆和省的文丰湾和南部坚江省的富国岛。

其中富国岛被列为第一优先开发的经济特区，截至2017年年初，该岛吸引了167亿美元的投资，在全国排名第四。越南财政部预计，开发三个新经济特区总计需要700亿美元。以富国岛为例，外国投资者提供的资金约占41%，剩余部分由越南政府承担。政府还为经济特区的发展抛出更大的橄榄枝，例如外商租地的期限最长可达99年。

此举却引发大批民众游行示威。据新加坡《联合早报》报道，许多人认为外商在经济特区获得土地使用权的期限太长，可能对国家领土主权、政治、移民管理等问题产生不利影响。更有人担心，经济特区最终会由来自中国的投资者牵制。由于民众抗议，该计划被一再推迟。

对此，越南中央经济管理研究所（CIEM）高级经济学家武池清撰文指出，“由于处理项目前期的一些问题时缺乏透明度、防范措施不足，造成了社会的不安定现象。”

相比于北部的政治中心河内，南部的经济中心胡志明市更让来自中国的创业者津津乐道。越南在19世纪中叶后逐渐沦为法国殖民地，1945年二战结束后，北越领导人胡志明为了实现国家的统一，和法国进行长达9年的战争。1954年法国撤出后，又因美国的介入在1955年至1975年与美国交战，直到1976年成立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

上述历史潜移默化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如今胡志明市遍地都是咖啡馆，法式建筑也比比皆是；人们的观念中也融合了东西方元素。

2019年4月25日，TikTok越南公共政策主管阮林青正在向越南的客户介绍该应用的潜力。

“胡志明比河内繁华，人口密度更大，市场氛围更浓厚。你在河内跟人谈生意，人们聊的都是政治；在胡志明就不一样，聊的都是市场。”来自中国的一位“80后”创业者说。

如何抓住最后的这段红利期

今年39岁的刘汉良于2005年被公司外派到越南，2010年开始决定自己创业，如今开了一家精密模具注塑厂。工厂最早建在北宁省，2017年为了扩大规模，他将工厂转移到北江省云中工业区，买下一万多平方米的厂房，目前员工规模有300余人。

“我们的材料和生产设备大部分都从中国进口，产品经过加工之后主要销往韩国、欧美，也有中国。今年下半年的订单主要是将成品加湿器出口到韩国，还有一些新的中国客户。”

刘汉良的体会是，在越南管理工人不能完全照搬中国模式，比如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要讲道理，否则就会产生碰撞和分歧。

据他介绍，越南对比其他制造业流向的东南亚和南亚国家有很大优势，“比如印度社会环境和基础设施都较差，各个邦政策又不同，无法进行统一管理。越南政治稳定且人工成本较低。加上现在越南加入了CPTPP（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关税风险小了很多。”

近30摄氏度的厂房内，60多台注塑机正在运转，一台机器配有一个工人，生产一个零件最快约为20秒。

“虽说现在越南的人力成本优势正在消减，但对于我们这种技术密集型为主、工人较少的工厂，人力成本上涨的影响还不太大。”但刘汉良也坦言，技术人员培养速度过慢是制约发展的最大问题，“目前还是缺乏高级技术人员。如果未来十年还不见起色，可能会有企业考虑撤出。到时我也会根据上游企业的迁移做出调整。”

越南的劳动力资源虽然丰富，但全国近77%的劳动者、超过4300万人缺乏专业技术水准。根据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全球竞争力报告（2016-2017）》，全球138个国家和地区中，越南劳动力市场效率排在第63位，中国排在第39位。

除此之外，审批走后门、繁文缛节的规定、收小费等腐败环节也屡被诟病。胡志明人文与社会科学大学国际关系主任阮忠曾表示，“政府工作人员薪酬不足，一些人需要额外的钱来养家，这导致了腐败问题丛生。”

周仕兵则说，现在已经有了一些改善。“以前越南海关会在入关时乱收费，现在基本没有这样的现象了。但据说在凌晨等非监管时段还是有人收费，改变还需要慢慢来。”

另外，越南基础设施仍显落后，目前还没有贯穿全境的高速公路和铁路，很多国道实际行驶速度只有40至60公里/小时，城市内道路狭窄，拥堵严重，摩托车和汽车不分道，摩擦剐蹭也是常事。这些对于从事物流行业的人来说仍是掣肘。

来越南还不到一年，周仕兵明显感受到当地贫富差距的增大。胡志明市第七郡的富人区，很多豪华别墅拔地而起，雕梁画柱的外观、巨大的庭院，毗邻西贡河，前面是停车场后面是码头，船可以直接开回家。然而，普通民众却还是七八口人挤在一起。“越南人还没有形成中产阶级的概念，如果按财富分布来看，现在是两头宽，中间瘦。”不少在越南常驻的中国人如此评价。

在中国人的创业圈中，几乎存在一个共识，来越南淘金的红利期只有5到10年，5年是最佳。未来如果想把公司做大，必须彻彻底底融入当地。

“就像中国一样，越南未来也会经历物价上涨、房价上涨、人口红利不再，那时候年轻人的生育愿望也会降低。一系列因素会导致其经济增长陷入缓慢。所以我得抓住最后的这段红利期。”周仕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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