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之窗|“给那些永远不能还乡的人”
6月17日,中国第3艘航空母舰“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福建舰”正式下水,标志着中国人民海军进入“三舰客时代”。而远在英国纽卡斯尔的北洋水师水兵墓地,也已摆上许多鲜花和“福建舰”下水的照片。
钩沉历史,那些为中华民族英勇献身的先烈,我们不曾遗忘。2017年,国家文物局委托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负责该墓地的修缮工作,孤悬他乡百余年的五方北洋水师水兵墓地整修完毕。每次有新航母下水,在英留学生都迫不及待将好消息告诉先辈,最新的航母图片总会准时出现在墓碑前。
接舰
北洋水勇为何会长眠英伦?这和当时的历史大背景息息相关。
1840年及1856年,西方列强凭借坚船利炮,先后轻而易举地轰开了中国薄弱的海上国门,使清廷朝野震动。清政府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指导思想下,开始学习西方,兴建近代海军。“在1875年-1887年的10余年间,清政府先后从英、德等国购入铁甲舰、巡洋舰、鱼雷艇等20余艘,由福建船政学堂等处选拔优秀的专业军官,并在荣成、威海卫等沿海村庄大量招募水兵。”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硕士生导师、长期致力于中国海军史研究的陈悦介绍。
光绪六年(1880年)十一月,正在大力筹办海防、兴建新式海军的清朝作出决定,派遣自己的官兵赴英国接收订购的军舰。此前,中国在外购买的军舰,都是花重金雇用洋人驾驶回华。此次为节省经费,也为增加海军官兵海外“游历涉练”,经李鸿章上奏,派出了由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所率领的224人的接舰部队,前往英国纽卡斯尔,将在阿姆斯特朗公司订造的两艘巡洋舰“超勇”和“扬威”接收回国。
1880年12月6日,中国接舰团从天津出发,登上轮船招商局的“丰顺”号轮船,启程前往上海。五天后抵达上海吴淞口,定制军衣及旗帜。队伍中除了丁汝昌、北洋水师总教习葛雷森外,还有洋管驾章师敦、管带林泰曾、管带邓世昌、大副蓝建枢、李和等官兵。丁汝昌、葛雷森等5人于23日乘坐法国轮船先期赴英,料理前期事宜,接舰团的其他官兵则暂时在吴淞口待命。27日,李鸿章正式将赴英接舰计划上报朝廷。
1881年2月10日,丁汝昌一行抵达伦敦,入住波特兰大街49号中国驻英公使馆,并于16日向国内的接舰团发出出发指令。2月27日,接舰部队在上海换乘招商局“海琛”号轮船启行。淞江各兵船、炮台皆升旗发炮欢送。沿途经过厦门、香港、新加坡、印度洋、红海、苏伊士运河、地中海、直布罗陀海峡等。3月24日,在雨雪交加中抵达伦敦港,遥望“岸边灯光燎亮,联络数里”,官兵兴奋心情可以想见。
4月25日,丁汝昌等登上“海琛”号,看望了接舰团的官兵。此后,全体官兵“早晚站班点名”“各执事按日办公,如兵船”,可见丁汝昌治军之严明。4月30日,“海琛”号移泊埃尔斯威克,途经纽卡斯尔市区。这么多中国人集中出现,在纽卡斯尔甚至英国历史上恐怕都是首次,因此在纽卡斯尔城内引起不小轰动,一时观者如堵。
为了等候超、扬二舰试车下水,北洋水师的官兵在纽卡斯尔逗留了将近八个月。正史中关于他们这期间的记载十分稀少。幸而当时随行出国的文官池仲祐留下一本《西行日记》,让世人得以了解当时的部分情况。池仲祐出身书香世家,因为父亲有弟子与英美各国牧师交往而得闻西学,入李鸿章幕府,奉派跟随接舰团赴英。
接舰团的官兵驻在“海琛”号上,平时利用埃尔斯威克附近泰恩河河心麦道斯岛训练,无须训练时则成群结队登岸参观游览。据记载,当时带队军官一身中式对襟丝绸官服,但袖口上却按照西方规矩饰有数量不等的金边以示级别。水兵头裹包头巾,腰扎宽带,衣袖上却佩戴着类似西方海军的衣花。
匠役的标识更让西方人感叹东方人的智慧,管油的画个油壶,鱼雷匠则扛着一条鲤鱼。至于那些随行的文官则一身灿烂的绸袍顶戴。且无论官兵,每个人背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这样的奇装异服,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魂断
纽卡斯尔人对于“中国水手”有着深刻的记忆。直到今天,当地仍流传着一首以“中国水手”为名的民谣。一大帮外国人忽然来到这个平静的小城,无论在英国还是中国,一百年后都仍然是很好的谈资。歌中提到,走在纽卡斯尔街上的中国水手有着古铜色的皮肤,他们留着辫子,在英国的街头左顾右盼。
与此同时,纽卡斯尔市民也在好奇地观察着这些东方的远道来客,当地报章上也不时出现有关中国海军的新闻。如1881年5月13日的《纽卡斯尔新闻报》就报道了一位在“海琛”号上参观的当地人,目睹一位中国水兵因过失而被打板子的情景。该报还称赞中国水兵“形容整洁干净,他们在各种场合精神饱满的样子,可以与英国陆军或海军陆战队的任何一员媲美”。
《纽卡斯尔日报》的一篇文章甚至将中国官兵赴泰恩剧院看戏的“盛况”描写得比那场戏剧本身更加精彩。报道者对全体中国军官在进门时投递大红拜帖的行动津津乐道,而在中国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折扇也成了讨论的对象,“对英国人来说军人使用折扇甚为不妥,而一些(中国)军官要么没有意识到这种效果,要么对此毫不在乎。他们悠闲地使用折扇,堪比上流社会的淑女”。
然而热闹之外,却有冰冷的现实。在那个年代,出国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这些首次跨洲远航的水兵,在历经千山万水之后,遭遇异国他乡的水土不服,尤其患上重病后,身心俱疲,很难坚持住。出发时,他们不会想到,千里迢迢接舰回家,自己却再也回不了家。
“农历四月二十六日(5月23日),是夜亥初,水勇袁培福死。”“二十八日,雨,在船办公,是夜子初,水勇顾世忠死。”“二十九日,晨,葬袁培福,管驾官及弁勇皆临穴送之。地属官山,作石碑一方,书曰‘大清故勇某某之墓’,纪时日。”“三十日晨,葬顾世忠如培福。袁、顾两墓,紧接为邻。”池仲祐的日记中,记录了两位战友因病去世的情况。
1881年5月27日的《纽卡斯尔日报》详细报道了中国水兵袁培福的葬礼。150人左右的送葬队伍于26日清晨5时从“海琛”舰出发,经由格鲁豪斯巷前往埃尔斯威克公墓,一路上焚烧纸钱。到达墓地后,下葬棺椁,焚香祭拜,历时约15分钟。该报特别说明了中国人选择墓地为东北—西南朝向,这样死者的头就可以指向山坡顶的方向——东方。1887年,中国海军再次来到纽卡斯尔接收“致远”等舰时,又有三名北洋水兵客死他乡,亦下葬同一处。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水兵去世的波澜随着时间的推进逐渐消失。1881年8月1日,池仲祐购买了两位水兵墓地的影本。8月3日,洋务运动的领军人物、曾国藩的长子、中国驻英公使曾纪泽抵达纽卡斯尔,亲手将一面长方形的黄底青龙旗升上桅杆,“超勇”“扬威”二舰正式交付使用,并在海港口放炮。这是清朝第一次将龙旗当作国旗使用。从此,北洋龙旗不仅代表着北洋海军,也代表着大清帝国。
龙旗飘扬的同一天傍晚,感觉归期临近的池仲祐特意登岸去凭吊亡友之墓。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土山一座,皆墓丛也。然山门以内,夹道芳草,联络不断。诸墓皆有碑,墓上多栽花,或置杯盘及玩物等,错落散布。袁、顾两墓相去盈尺,余周视良久,为之慨然。”
此时,纽卡斯尔本地游人在旁边看到悲伤的池仲祐,问他是否要栽花,或放置一些物品以留做标识。池仲祐对这些好心提示感谢后,更是惆怅。晚上,到好友玛格丽特家做客时,将此事和盘托出。玛格丽特许诺,日后将在袁、顾墓旁栽花。按当地习俗,玛格丽特所栽的花应是黄水仙,这种花传递出一种哀思——“给那些永远不能还乡的人”。
1887年6月,来自中国的水兵连金源、陈受富、陈成魁相继病逝于纽卡斯尔医院后,下葬于圣约翰墓园。《纽卡斯尔日报》当时对此进行一些报道:接舰队伍的领导之一叶祖珪率领40名船友组成的队伍,在医院中用白布裹好逝者遗体,再将他们装进棺材,同时将他们生前的衣服也都叠好,放在遗体旁边,最后盖上棺盖。棺木被安葬好后,送葬的水兵按照中国的传统习俗,跪倒磕头,然后在墓前烧了一堆纸钱,作为葬礼的结束。当时医院的护士还献上一对花圈。六天后,同样在凌晨4点,另一位水兵陈成魁的遗体也被安葬于此。
修缮
颇有警示意味的是,在北洋水兵墓碑旁,还可以看到三座日本海军军人的葬地,他们是在为日本接收订购的“浪速”号和“吉野”号巡洋舰时死去的,埋葬他们的日本海军接舰代表名叫坂元八郎太。“在19世纪,中日海军对外购舰活动几乎呈现出一种互为刺激、你追我赶的局面。日本第一艘取消风帆的全蒸汽动力钢制军舰‘筑紫’和‘超勇’‘扬威’是同一级军舰,而‘吉野’和‘致远’有传承关系。”陈悦说,在纽卡斯尔的泰恩河畔,中日两支海军的历史也交织在一起,并始终处于一种紧锣密鼓的、微妙的动态博弈之中。
至于“超勇”“扬威”舰的命运,十几年后,它们葬身黄海中。《海军实纪》记载:在甲午战争中,“‘超勇’‘扬威’两舰中弹火发,全舰焚毁。‘超勇’管带黄建勋、‘扬威’管带林履中,浮沉海中,或抛长绳援之,推不就以死,各员兵弁均随船焚溺”。
魂断英伦的五位北洋水兵,则无缘在战场上杀敌。一百多年过去,五座原有墓碑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有的墓碑甚至已倒塌并断裂,碑身也被泥土掩埋大半,迫切需要抢救性保护修缮。2002年,威海市档案局曾远赴英伦,查阅、征集有关历史档案,在纽卡斯尔发现了这处百年前的中国海军墓地,墓碑上铭刻着长眠在此的中国水兵姓名,正是大清故勇袁培福等人。“2002年底,我知道这件事后,心里很感动,一直呼吁修缮。2004年,我在《北洋海军舰船志》一书中,也介绍了这一情况。”陈悦说。
2016年,国家文物局高度重视,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主动承担了修复工作,经前期调查、确定修复方案后,向社会发起了募捐,在各方面力量的积极协作下,历经两年,五座水兵墓碑重新矗立在墓园中。“当时很多华侨积极募捐,很多北洋海军将士的后裔也积极响应。”陈悦说。
在项目启动之初,负责修缮的同胞在纽卡斯尔市档案馆查询了墓地资料后发现,五座墓地中的三座(连金源墓、陈受富墓、陈成魁墓)为1887年6月30日购买,共花费15英镑,墓地属于中国政府所有,这是中国的一块海外“飞地”。这份珍贵的档案资料证明了圣约翰墓园中的这些中国墓地,是一百多年前中国清政府出资为五位义士兴建的,证明了墓地是中国留存海外的珍贵文化遗产。
这五座墓曾于宣统三年(1911年)被修复过。据墓碑碑文记载,曾参加过大东沟海战的原“广丙”舰管带程璧光在宣统三年率“海圻”号巡洋舰前往英国参加英王乔治五世加冕典礼时,专程前往圣约翰墓园吊唁五位义士,并重修了墓碑。在1887年埋葬的一位水兵的墓碑基座上刻着一段文字:此墓碑及另外两座墓碑由中国快船“致远”和“靖远”官兵敬立。为了这些墓地后续能得到有效管理,一笔钱被投放进了一位名叫托马斯·哈立德的人的账户中,这笔钱的年息将用到坟冢修缮工作中,可见当时考虑之周全。
目前,还有一件“遗憾”的事——关于山东荣成袁培福、安徽庐江县顾世忠、福建福州府陈受富、陈成魁、连金源五位水兵及其后人信息还一直没有找到。“福建籍的水兵应该好找一些,他们一般有家谱传承。希望能有更多的信息浮出水面。”陈悦分析。(大众日报客户端记者 卢昱 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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