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海员父亲：战后英国驱逐中国海员档案解密

至少1300名中国船员突然消失

7月的一天下午，76岁的朱迪(Judy Kinnin)女士走入利物浦百祥塔华人中心。大厅里一群英国老人正在练习太极操，这勾起了朱迪的温暖回忆：“几年前我去过北京和上海，那是一次很棒的旅行。”

她取出一张照片：她和另外一些英国人在北京摆pose打太极拳。“这是在天安门广场拍的。”很明显她记错了地方，照片上的背景实际是酒店的门前广场。

中国对于朱迪既陌生又亲切。她取出另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这是家庭合影：一位端庄美丽的白人女士、一位眉毛粗重的中国男士，中间一个小姑娘。

朱迪一家。

朱迪说：“女孩是我，这是我妈妈，这是我爸爸。爸爸是中国海员。”

在朱迪的出身证明上，爸爸的名字登记为Chang Au Chiang，是一名船舶装配工。除此之外，朱迪对中国爸爸完全没有印象。只知道，中国爸爸在1946年的一天突然消失，“有人看到他和一些中国海员被装进一辆车子，拉去码头停靠的船上，船开走了。”

1946年，至少有1300名中国船员以这种方式突然消失，其中据信有300个中国海员已经和英国女性组建了家庭、有了子女。他们的英国妻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被中国丈夫抛弃了。这些家庭留下的数百名混血孩子，从此生活在残缺的世界。

通过一份档案的解密，后人窥见了这一历史事件的真相：1945年二战之后，当时执政的英国工党政府对驻扎在利物浦的中国海员采取了驱逐行动，那些有家室的中国男人们来不及向妻女通报，就被抓捕并驱逐出境，数百个中英家庭一夜之间被拆散。

如今，包括朱迪在内的中国海员的后人，在人生暮年开始追寻中国父亲失踪的真相，致力于向英国政府讨还公道。

利物浦华人海员社区的由来

利物浦百祥塔华人中心的廖子岚女士介绍说，利物浦是欧洲最早的华人聚集地。1865 年，英国的蓝烟囱轮船公司（Blue Funnel Line）创立，蓝烟囱以上海为基地，主营往返上海和利物浦之间的航运，雇佣了大批中国海员，人员来源包含江苏、上海、浙江、福建、山东、广东等沿海各地，在船上从事各个工种。大部分开往欧洲的商船都会在利物浦靠岸驻扎，这段历史持续了80多年，利物浦逐渐以中国海员为主，形成了一个华人社区。

1939年二战爆发后，英国政府需要数以千计的商船船员来运送大量的食物、武器弹药、燃料，甚至装甲车，1940年招募了2万名中国海员。大量招募中国海员的主要原因是便宜，中国海员的工资不足英国海员的一半。一些海员在炮火中丧生。中国海员工会通过组织罢工，争取到了和英国海员一样的每月10镑的战争风险金。

战争结束之后，这些中国人的利用价值结束了。英国内政部估计利物浦约有2000名退役的中国海员。一些海员在利物浦开洗衣店、开餐馆，有的甚至经营英国传统的炸鱼薯条店，其中又有很多中国海员——大约300人——和当地白人女性结婚育子，朱迪就是这些中英家庭的一个结晶。

战后英国失业率和通胀严重，中国海员和当地海员面临着竞争。航运公司急于摆脱中国工人，削减工资，收回战争风险金，令他们无法生存。

1942年，一群华人海员在利物浦一家旅馆外。

1945年10月19日，英国内政部决定采取行动，这份代号为“HO/213/926”的秘密档案的标题是：“强制遣返不受欢迎的中国海员”，内政部允许和英国女性组建了家庭的中国海员留下，又将与中国男人有交往或结婚的英国女性描述为妓女，也没有对抓捕对象进行尽职审查，有些人仅仅是出门上街去商店给女儿买牛奶就遭到了抓捕。

根据《卫报》披露的数据，1945年底，128人被遣返。至1946年3月23日，已遣返了800人。最大的一次行动是1946年 7月15 日，移民官向内政部提交的一份报告宣布：“我们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对大约 150间寄宿公寓和私人住宅进行了密集搜查。”到这个夏天，计有1362 名“低薪和其他不受欢迎的”中国海员被驱逐出境。

利物浦的华人社区普遍认为，至少2000名中国海员遭到了强制驱逐，如果加上被迫签署“自愿离开”协议的中国海员，数量则会更多。

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

77岁的皮特（Peter Foo）出现在百祥塔华人中心。他身材魁梧，步履略微蹒跚。皮特也是中国海员的后人，他的父亲在1946年被驱逐出境。当年他只2岁。

“我希望这个国家（英国）向我们道歉！” 皮特郑重地说。

皮特父母的结婚照。

皮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他的父母的结婚证明和结婚照，照片上的中国父亲衣着体面，戴眼镜，人很儒雅。皮特一直保留着父亲的中国姓氏Foo。

他说：“我的父亲来自海南。”

一旁的朱迪说：“我的爸爸来自上海！”语气笃定。

因为有出生证明和结婚证明，皮特还知道父亲的一些信息，而朱迪只是模糊地知道父亲由上海来到利物浦。除此以外，他们对各自的父亲都所知甚少。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皮特说。

“那会儿我们都太小了！”朱迪说，父亲消失的时候，她只有15个月大。“我一点也不知道爸爸。我只是知道，爸爸和妈妈没有结婚，爸爸消失的那一天，衣服还留在家里，妈妈和一群中国人在打麻将，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男人出海了，一个月之后，才觉得不对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再也没有见过爸爸。”

朱迪2岁时拍的照片背面，妈妈写下了对中国男人的思念：给我最亲爱的，你离开我们十个月了，我们的女儿都长大了。

“妈妈写完准备寄给父亲，但是不知道寄到哪里。妈妈到死都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一直到很多年后，听到一些传言，说爸爸的船被炸弹炸了。爸爸炸死了。”

一旁倾听的皮特插话道：“不可能，我没有听过这种事，1946年二战已经结束了，不可能发生炸弹炸船的事情。”

他说，1946年正逢中国内战，所以很多从利物浦遣返的船只无法停靠中国口岸，一些船员就被随机扔在了香港、新加坡等地，后来就不知道这些中国海员的下落了。

解密的内政部“HO/213/926”文件写道：驱逐目标是有犯罪劣迹——抽烟片和赌博——的中国海员，他们给利物浦治安带来了隐患。皮特说这是一个不公平的分析。“政府利用一两个犯罪的人来污蔑整个中国人社区。”实际的强制遣返是随机和不受控制的。

皮特说：“不管什么情况，也不应该驱逐那些有了老婆和孩子的中国海员。”

这些孩子从小认定是不负责任的中国海员爸爸抛弃了家人，这成为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由于中国父亲的缘故，他们在成长中几乎都有过遭受歧视的经历。

皮特说：“我不喜欢这座城市、不喜欢这个国家，因为他们歧视中国人！上万名中国船员，打完仗就剩下一两千人，中国船员为英国贡献出了生命，但是像垃圾一样被丢掉了！”

海员后人们抱团取暖

说起来，皮特早年曾是一名童星，1958年跟大影星英格丽·褒曼合作拍过电影《六福客栈》。这部电影在威尔士和伦敦拍摄，是1959年英国票房第二受欢迎的电影。电影取自真人真事，描写了英国传教士艾尔沃德在中国抗日战争期间，营救上百名中国孩子的故事。

皮特（前）在电影《六福客栈》中。

影片中，英格丽·褒曼饰演艾尔沃德，导演专门去利物浦找了一些中国海员的后代充当片中的中国儿童，14岁的皮特被选中，饰演其中一名中国少年。朱迪也曾被选去试镜，被筛掉了，“他们说我眼睛太大了，所以没让我拍。”——过去西方人种族偏见，认为中国人都应该是小眯缝眼。

这个经历并不能带给皮特成就感，失去父亲的伤口时时作痛。在电影拍摄前一年，妈妈改嫁给了另一个海南船员，搬去了美国纽约，把和失踪的前任中国丈夫生的3个儿子留在了英国。最小的皮特起初跟外婆生活在威尔士，外婆去世，他回利物浦跟哥哥生活。这种成长经历造就了他有些愤世嫉俗的性格。

皮特20多岁结婚，去一名中国海员开的餐馆吃饭，这人是父亲朋友，告诉皮特：“你父亲还活着，当年被遣送去了新加坡。”

皮特心中隐藏着对父亲的怨恨了，拒绝了和生父恢复联系的建议，“他已经离开我们了。我不想见到他了。”

几年之后皮特收到了一封从新加坡寄来的信。信是从未谋面的中国爸爸寄来的，“我是你的父亲，你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原来父亲在新加坡组建了新家庭。

直到内政部的档案解密，皮特才知道事件真相，又后悔了，但是父亲1976年已经过世。

朱迪的成长也充满动荡。“我妈妈是从曼彻斯特来利物浦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认识爸爸。爸爸离开后，妈妈就出现了一些精神问题，我从小跟外婆一起长大。后来妈妈又嫁了一个中国人，生了妹妹。”

朱迪一度以为这个中国人就是生父，一次父母吵架，朱迪劝架：“爸爸别朝妈妈大喊”，男人回应：“我不是你爸爸”，朱迪才知道生父另有其人。

驱逐行动涉及到的无辜者很多，仍有一些中国海员留了下来。朱迪保留的一张照片显示，很多具有中国人特征的混血儿聚在一起玩耍。中国海员的后人们保持着认同，抱团取暖。

这些中英混血儿在人生暮年再度连接在一起。皮特和朱迪相差一岁，但是生日相同，几乎每次都是一起出面，向外界讲述伤心往事。

朱迪说：“这个事情永远在我心里。我想知道爸爸到底有没有回到中国？在中国或者别的地方还有没有亲人？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

等不来的道歉

驱逐中国海员的丑闻曝光之后，引起了英国社会的关注。很多人呼吁海员后代向英国政府索赔。

皮特介绍，曾经有一批印度军人，替英国打完仗之后，被赶回老家。事情曝光后，英国政府才按照每人每月5镑做了赔偿。但是中国海员后人向政府索赔则很有难度，因为没有办法证明他们的父亲都是被政府驱逐的。

“我们首先需要的是英国政府的道歉。道歉之后，就有了证据。”皮特说。

2015年7月，利物浦市议会通过了一项动议，承认1946年大规模驱逐中国海员，并呼吁内政部为这些不公正行为道歉。

皮特写了很多信给很多英国议员陈情，2015年在网上向当时的特蕾莎·梅首相发起请愿，要求内政部道歉，但是没有回应。很多政客表示关切，但是一旦卸任，事情就没了下文。

“他们不会特意给中国人说话，”皮特说，“中国官员从底层做起，用一生的时间去做事。因此中国人做事可以有长远的目标。英国议员只做4年，所以他们不会真正关心我们这些人。”

2021年3月，工党国会议员金·约翰逊(Kim Johnson)在国会问询中，向首相鲍里斯·约翰逊提出这一问题，约翰逊拒绝说明政府是否会考虑发表官方道歉，而是含糊其辞地说：“我们当然非常感谢全国各地的华人社区做出的惊人贡献。”

7月，金·约翰逊来到百祥塔华人中心和中国海员的后代见面。她发言说，利物浦的数百个华人家庭，于 1946 年被英国政府强制遣返而强行分离，“这是英国政府有史以来最赤裸裸的种族主义事件之一，是我们历史上可耻的污点，但几乎没有人记得。”“官方应该承认这些罪行，这些家庭应该为遭受分离的痛苦得到正式道歉。”

朱迪向记者展示家庭照片。

离开百祥塔华人中心，皮特来到利物浦海边。在熙熙攘攘的滨海大道上，嵌着有一块纪念牌，纪录了中国船员和他们的家庭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碑文上中间的汉字是：和平。这是中国船员的利物浦孩子们树立的。

一对英国夫妇游客走到碑前，专注地看着上面的文字介绍，得知皮特就是中国海员的后代，连连摇头，“难以置信！英国居然发生过这么丑陋的事情。”

皮特自己也设计了一座中国花园，希望未来在利物浦的街区呈现，以纪念被驱逐的中国海员，铭记历史。

杨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