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18日 星期一

陈超‖新加坡博士三线调研日记

不该被遗忘的“三线人”

-----锦江厂调研有感

2013年3月22日, 成都,晴。

初春的蓉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温暖。刚步入双流机场,打开手机,就听到诺基亚经典的短信铃声。

“小陈,一路是否顺利?到成都即来电。”行前,倪老师说会在成都接我,这时候想必他已经在等我了。能与倪老师结识,是我的幸运。

研究“三线人”,最困难的地方,莫过于怎样接触到他们。三线建设已经过去四十余年,当时意气风发投身大西南、大西北的姑娘和小伙,如今大多已近古稀之年。按照中央“靠山、分散、隐蔽”的布局方针,这些人大多居住在偏远的山区。虽然在八十年代,部分厂址迁至临近的县市,有些职工在退休后,也返回大都市生活,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依然留在了那片他们曾经为之奋斗的土地上。隐秘的生存环境,给研究者带来的是极大的挑战。还在新加坡的时候,我尝试着在网上搜索这些人的踪迹。没想到,竟然就看到了倪同正老师的博客。倪老师已退休十多年,在这十多年里,他并没有像其他退休职工那样,打打麻将,溜溜狗,安度晚年。为纪念他们曾经的辉煌岁月,他协助厂退管站动员身边的厂内职工,以个人经历为依据写一些回忆录。没想到,这一写,就成就了今天的三本书和一本画册。

陈超‖新加坡博士三线调研日记

油菜花后是废弃的家属区


“倪老师您好!我是小陈,刚到成都,正在取行李。咱们在哪里见啊?”“小陈你好!你搭机场巴士,坐到成都火车北站。我在那里等你。然后咱们再从五块石长途车站,去彭州。我穿着白色夹克,黑色裤子。”彭州市,如今已经是成都下辖的一个县级市。从成都市区坐车到彭州,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不知道倪老师什么时候就到了成都市区,只是我的飞机在8点就起飞了。当倪老师笑着走近我时,我才发现,他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铄。几句寒暄过后,他带着我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成都北站,同全国各地的火车站一样,人潮汹涌,且杂乱无章。倪老师走在前面,穿梭在人群与马路间,步伐矫健快速。拖着箱子跟在后面的我,还真是有些吃力。很快,我们就坐上了前往彭州的长途汽车。车行二十分钟后,我们驶离市区,迎来片片农田。就在这时,我收获了此次旅程除调研外最大的惊喜——漫山遍野的灿灿油菜花。我知道婺源为此而闻名,也曾为之心驰神往过,可没想到,有时候的幸运就是来得这么意外。倪老师告诉我,这个日子的温度渐渐高了起来,油菜花已经不是最美的了。我哪里还敢奢求更多,只忘情地沉浸在这片希望的金黄之中。边谈天边欣赏四下美景,时间不觉地过去,很快我们就到了彭州。告别了成都这样的大都市,来到彭州,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坐着三轮敞篷摩的,我们来到一片居民楼下。倪老师告诉我,这片楼,是汶川地震的灾后安置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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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灾后在彭州的重建房


他们以前住的房子,在山脚下,受地震影响,已经不能住了,这才搬了出来。进入倪老师的家,一套三室的房子,不大,总共不到80平米。水泥磨地面、红绒布罩的老式彩电、绿皮双层开冰箱、脚蹬缝纫机、红白回力鞋……你说,现实生活中,我们会穿越么?我觉得,我真的穿越了。回到了自己的幼儿园时代。倪老师是上海人,70年代初,为了“让毛主席睡好觉”,来到这片土地。他们从修建职工宿舍开始,整个厂区都是靠自己的双手,一点点盖起来的。他告诉我,他们厂以前是全国同行业的领军厂,全国最先进的两台机器,有一台就在这里;他告诉我,他们厂那些年的年终奖金,让别的厂家艳羡;他告诉我,他们厂的管弦乐队,在成都地区的厂矿中好数数的;他还告诉我,他们的食堂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好,食堂饭菜票甚至可以作为这一地区的货币使用……讲这些的时候,我看到倪老师眼中的那种自豪,仿佛眼下的时光,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热血建设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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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老师的家具,电视、电视机柜、缝纫机


所有的辉煌,在一声长叹中结束。说到2003年的破产,倪老师不胜惋惜,感慨良多。他说,经济转轨的原因,市场的因素,领导的决策,这垮是不可逆转的了。可是想到曾经搞得那么好的厂子,一下就没了,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儿。其实,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儿的,是他们如今的生活境况。从上海到彭州山区,从青年小伙到迟暮老人,他们实实在在地为“三线”作着“三献”——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可是如今的他们,又有谁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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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具二,沙发,茶几,冰箱


落叶归根,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而这些已经退休的职工,想要回迁祖籍,却成了难中之难。的确,上海等地政府,在政策上已经允许退休三线职工回迁户籍。可是,这些人的待遇,却依旧要按照工作地水平发放。拿着一千多块钱的老人,如何能在上海买房、生存?“想回,回不去啊!”这是他们跟我说的最多的话。思想解放三十年,曾经那些民族主义与个人崇拜,渐渐蜕化为个体意识的觉醒。而这些老一辈的奉献者,当人生步入暮年的时刻,更关怀于身边的情感。所以,曾经的三线工厂,之于他们,是青春的纪念,是辉煌的记载,更是一种价值存在感的象征;而曾经的三线工厂,之于我们,是一代人用个体的牺牲,成就的一段国家历史,记录的一段党国政治。也正因为此,我们的人民,需要记住还有过这样一群先辈;也正因为此,我们的政府,需要对曾经的他们负起应当负起的责任。入川几十年了,倪老师保留着上海人吃黄酒的习惯。温好一壶酒,两碟花生米,我们几乎彻夜长谈。微醺间,默念起墙上倪老师所作的《诉衷情》,而我的眼前,又浮现起白日里那黄灿灿的油菜花。

古来壮志几人酬,

梦断方始休。

驹光鸿影掠过,

白发为谁愁。

挂长铗,

邀高朋,

畅云游。

峨顶观日,

松下问禅,

江上泛舟。

作者简介

陈超‖新加坡博士三线调研日记

陈超,男,1985年生,河北石家庄人,2004-2008 厦门大学 公共事务学院 政治学系毕业,2008-2010 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 政治经济学系 获硕士 ,2010赴新加坡国立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政治学系 在读博士 ,2015年于新加坡国立大学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2015年1月起就职于国家“2011计划”两岸关系和平发展协同创新中心,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助理教授。文章发表于《复旦学报》、《厦门大学学报》、Labor History等国内外著名学术刊物。主要研究方向为工人政治、抗争与社会运动、质性研究方法。其以锦江厂为研究案例的博士论文【带标签的群体:一个三线企业的社会结构】发表在英国杂志《劳动史》第57卷,2016年第5期,第671-694页

附录倪同正:《陈超赴锦江厂调研小记》

3月22日中午在成都接到小陈后即回彭州,行李放下,即去退管站查资料,花100元购买了一套四册《锦江岁月》,与陆仲晖交谈了解有关情况,他对我厂退管站肩负的多重职能深感惊讶,认为陆站长是个能人。当晚我与小陈讲解锦江四本书,推荐有关文章,并送了一本锦江厂志给他。他当晚1点半才关灯。

23日在小区外1公里处的农家乐桂香苑开座谈会。早先就已通知了几位同志前来开会,气氛热烈,尤其是80年代工厂企业整顿后机加工车间的“定额风波”引起小陈的极大兴趣。中午小陈买单,花了300多元。当晚,李和清请客,非常丰盛,曹靖华也在请之列,但李和清只顾跟小陈交谈,别人也很少插嘴。这天酒喝得不多。

24日,李和清、叶夫义夫妇开车送我们(陆宝根也同行)到老厂参观,实地考察,厂区未去。10点半去中和厂“骆驼”家,主要与他父亲交谈,了解913建厂及生产情况。12点许告辞,“骆驼”陪我们参观913厂区。完后我们一行去关口李和清的朋友饭馆吃饭,李和清买单。饭后驱车去白水河。这天天气很好,由于是周日,清明将近,扫墓的人很多,关口马路上停满了车辆,湔江河滩上也有许多游客在搞野炊,白烟缭绕,欢声朗朗。

进了白水河地界顿觉气温凉爽,看了小鱼洞地震遗址后到湔江、岷齿寻找二厂遗迹,拍了一些照片就打道回府。

陈超‖新加坡博士三线调研日记

返途中在小鱼洞附近的龙漕沟停车,叶夫义介绍他当年在这里插队落户二年多的知青生活,他被招工进锦江厂报到的那天清晨,乡亲们打着火把(那时农民用不起手电筒)翻山越岭走了3公里多山路把他送出山沟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到彭州后李拟请我们吃晚餐,我们说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们把我们送回普照苑就回去了。真感谢这对热心夫妇,使我们方便了许多。

喊宝根去是请他到三村拿钥匙开王明康家门的。让小陈看看当年支内人员回城后舍弃在这里的家具用物,从而体察二次迁徙的三线人的辛酸经历。不想一路上小陈与宝根谈得很投机,二人约好翌日再谈。

25日上午,小陈去宝根家采访,中午小陈与宝根一起来吃饭。下午,我又与小陈骑自行车去彭州中和新城拜访张恩儒、杨国刚二位老人,进一步了解中和厂工人生产活动的一些情况,二位老人有点谨慎,作了一些介绍,五点许返回。

当晚我与新都王朋联系,明日到新都采访他与曹永林。

26日8点半,我们乘小区班车去彭州客运中心,心急之中我忘了带昨日预购的去新都的车票,川号手机因充电也拉在了家里。补票上车,10点半到新都曹胖子家,小陈与这位当年拥有500多人历经三位正职主任(石全志、马万盛、刘仲岳)的偶件车间管生产的车间副主任攀谈起来,曹胖谈笑风生,诙谐幽默,俨如当年在车间与大家嘻嘻哈哈的样子,让小陈大开眼界。11点许,我借老曹电话打给王鹏,他还在打工,已打了无数个电话给我没有回音,见讯赶来。用椒盐普通话向小陈解释当年机加工车间的定额风波,曹胖也在一边分析补充,小陈觉得收获甚丰。中午,王鹏请我们到饭店用餐,曹胖带了一瓶“锦江魂”酒,王因开车,滴酒不沾,曹胖心情不错,一人喝了半斤多,我与小陈也喝了不少,一瓶完了,老曹意犹未尽,又叫王朋拿来一瓶,他又倒了不少,我们劝不住,又饮了一些方始罢休。饭毕,老曹脚步蹒跚,坚持要送我们去钟楼车站。说难得碰到小陈这样的小伙子,一定要送到车站。一路不停嘱咐小陈,将来当官了一定要对老百姓好,当教授的话要多为基层的工人说话,从饭桌到车站,至少说了10几遍,老曹面醉心不醉啊!

下午五点到家,我与小陈似也有醉意,二人倒头便睡,七点才醒,我已煮了稀饭,炒了一个乌笋丝,将就吃了,又与小陈就他的博士论文的主题交换了看法,11点才收拾洗澡休息。

27日上午,我把小陈送上去成都的车子,他要在成都会几位老师,然后去重庆、西安等地的三线企业继续调研,为他的论文搜集资料。至此,小陈在川的考察暂告一个段落。

小陈对三线前辈们的热情接待深表感激,在成都落脚后发短信给我对大家表示衷心感谢。

不管小陈的研究会取得怎样的成果,但他能把目光投向三线工人这个群体,我们还是感谢他的这个心意。

倪同正 2013-3-27

陈超的回复

陈超‖新加坡博士三线调研日记

今天

从彭州回到成都,几天在彭州的调研相当充实。同各位师傅们聊天,与其说是了解情况,更不如说是让我全面地受教于各位前辈。当我真正走到现实中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坐在教室里的遐想,很多真是“瞎想”啊。刚刚看完倪老师对我这次调研全过程的“实况转播”,也看到了很多前辈们的回帖。很感谢大家都我的支持和鼓励,更感谢各位对我的鞭策和建议。说句老实话,作为研究者,肩上恐怕实在担不起改变现实的重担,而我能做的,或许也只是尽力去发现现实、解释现实并传播现实。的确,研究者对现实的考察,最终通常难以被转化为政策的变革。然而,短暂几天的学习,就已经给我带来了太多的感动,太多的震撼。时代的变革,总会衍生出一代人的特征,非身处彼时彼刻而不能领会其中滋味。我不敢说,自己已经设身处地的体会到了前辈们当时的艰辛,但是我却能够看到几乎牺牲了一切的你们,在当下是过着如何的生活。很多很多,我没有说,其实,我都记着。

对各位师傅的帮助,再次表示感谢!对倪老师的谢意,我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期待与各位的再次相见

free陈小超2013-03-27 23:12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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