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相亲,地狱级难度
文/劳拉申
图文:审稿-蟹黄捞饭、制作-七
封面图:壹图网
正文图片除标注外:Netflix纪录片《Indian Matchmaking》
「注:本文为非虚构,来自真实人物,均为化名。配图仅为示意图,均来自Netflix纪录片《Indian Matchmaking》,非文中主人公真实图片。」
自大学毕业起,22岁的印度女孩瓦莎(化名)就成了全家人的“麻烦”,家人为她结婚的事着急,认为瓦莎毕业后,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结婚,瓦莎也开始了印度式相亲之路。
[ 家长间的相亲 ]
“我不是不愿找对象,我为什么单身呢?就是因为父亲!”瓦莎苦闷地对我说,“我曾有段恋情,被父亲拆毁。我与男生是青梅竹马,我们的父亲还是同一所公司的同事。只因那个男生种姓比我低,父亲就反对,他甚至亲自去找那个男生的父亲理论,告诫他好自为之。”在印度教中,高种姓不与低种姓通婚,是教徒的执念。
印度人认为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
图:Indian Matchmaking, Netflix
25岁后瓦莎的压力更大了,她说,在印度,25岁是警戒线,女性如果过了25岁还未婚是危险的。“我有一位读医学的单身表姐,成了全家嘲讽的对象,为了喘口气,她孤身逃到伦敦工作。”瓦莎说。
瓦莎26岁那年,母亲癌症晚期,悲伤欲绝的家人再次把目光投向她,希望用一场婚礼冲喜,母亲也希望临终前看到女儿结婚。瓦莎无法将就结婚,又不想辜负母亲,心如刀绞。那年母亲去世,父亲一夜白头,她被亲人责备,日子格外灰暗。
那些年,我与瓦莎分别在中国、新加坡、阿联酋、印度之间穿梭,工作忙碌,加上时差,我们的联系变少。年仅26岁就失去母亲的瓦莎,年轻地令人唏嘘,可26岁未婚,在印度社会却是又晚又迟,着实荒诞。
2020年1月,我突然接到瓦莎的电话:“来参加我的婚礼吧,来印度,看看我的家乡。”
印度婚礼
图:rawmn /Shutterstock
我为她高兴,好奇未婚夫是谁。原来他们是通过相亲网站认识的,不过使用者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父亲。
在保守传统的印度社会,貌似不靠谱的相亲网站(Matrimonial Sites)却非常流行。而大量注册这些网站的用户,不是待婚的男女,而是他们的家长。
印度最大相亲网站shaadi
图:shaadi.com
瓦莎的父亲2019年注册了相亲网站,将瓦莎的资料上传,父亲将对未来女婿的要求发布,然后在海量候选人中筛选。当他看上哪位候选人时,会和亲戚一起审视,然后问女儿意见。
瓦莎的未婚夫桑杰(化名),也是被他的父母挂在了这家相亲网站上,他们将桑杰的资料上传,并把他们对未来儿媳的要求公布,再大数据对比,筛出候选人。
《Indian Matchmaking》片中的父母也是如此要求
起初,瓦莎与桑杰差点错过彼此。2019年初,两人的简历被分别发送到他们父母的账户,瓦莎的家人觉得桑杰可以,就联系了对方,可桑杰那边并无反应。
无回应、不理睬是相亲常事,瓦莎习以为常,很快忘了此事。大半年后,她父亲突然收到桑杰那头的问询,对方发出见面邀请。
正如纪录片中的两个年轻人首次见面,
双方家长全程陪同,
两个年轻人却不知所措
见面后,瓦莎与桑杰就开始订婚、筹备婚礼和结婚。与其说是他俩相亲,不如说是两边家长间的相亲,他们俩只是工具人。
在印度婚姻中,条件与标准十分苛刻。不仅要看男女双方的年龄、身高、长相、学历、工作、收入、财产、家庭背景,还要求语言、宗教信仰、种姓合拍,甚至还要求星象匹配。婚姻要素无比繁琐,现代信息技术和大数据分析,是有效的配比工具。
95%的印度人,在相亲中追求星象匹配
大数据和算法,将远在美国的桑杰带到瓦莎身边。他们都是南印度人,讲泰卢固语,家乡是同邦,印度教信仰一致,都属于高种姓;两人都曾在海外读书,瓦莎留学新加坡,桑杰留学美国,他已在美国10年之久,在洛杉矶作IT工程师,家族经商;瓦莎的父亲与哥嫂分别在阿联酋和新加坡生活,在美国有亲戚。桑杰身材高大,外形英俊,两人年龄相近,星象匹配,生辰八字吻合。一切完美。
通过现代科技与家长撮合,瓦莎似乎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完美的另一半。
“这一定是天堂的母亲为我安排的,”瓦莎说,“我们一定会幸福吧?”
印度教中sita女神婚礼雕像
图:Digital Cloud /Shutterstock
[ 结婚超市 ]
瓦莎与桑杰的首次见面,是在双方家长见证之下。第二次见面,是在他们的订婚仪式上。第三次见面,是在新加坡,那是他们二人婚前唯一的一次单独相处。
“没有家人时,我们放松些,却更尴尬了,我们完全是陌生人,没有任何感情基础。我们试着找些话题,但没有,我们最大的共同话题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结婚。”瓦莎说。
在大婚前一个月,桑杰开始犹豫不决。他说他实在不知道他们两人为什么要结婚,咱们还是算了吧?瓦莎紧张了,结婚请柬已经发出,反悔将损害家人的名声。
抱着桑杰可能逃婚的焦虑,瓦莎走入婚礼现场,婚礼上她见到了桑杰,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
印度是世界上许多古老婚礼仪式的发源地,违背子女意愿、婚前素未谋面、盲婚等现象,在今天的印度已大为改善,子女自愿选择是多数印度城市中产阶级奉行的准则,在嫁妆、婚礼费用分摊上,也是男女共同分担。如今,印度已没有包办婚姻一说,只有婚姻与爱情婚姻两种,而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关乎两家的信誉和财产。
今天介绍、明天见面、后天结婚,
印度相亲结婚流程讲求时效
然而,一场印度婚姻的结合,包含大量复杂要素的重叠,缺一不可,这就催生了印度繁荣的婚介服务,这是个庞大的产业,据《纽约时报》统计,印度有超过1500家相亲网站。
印度十大相亲网站
图:Medium.com
在相亲网站上,用户可以像逛超市一样,在琳琅满目的候选人中筛选。网站通常将候选人根据种族和语言分类,并展示成功的夫妻案例,客户输入想要的宗教、种姓、邦、城市、职业等要素,就可以尽情挑选了。
印度相亲网站Bharat Matrimony网站首页
一些网站还开发了更精细化的服务,顾客可选择诸如精英人士、海外印度人、晚婚、再婚、订婚等针对性服务,还能根据种姓、职业偏好筛选,无论喜欢老板还是工薪族、自雇还是公务员,总能找到想要的一款。
印度相亲网站Wedgate提供众多服务
图:Wedgate
由于要匹配大量的条件要素,印度媒人需掌握高超的信息搜集与数据分析能力,通过算法进行大数据匹配。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在保守的印度社会,网络配对会成为主流。
印度婚介机构提供周到的服务,一些顶级媒人甚至需要长期出差,在世界各地奔走。孟买一位著名媒婆就经常往返于孟买、德里,以及美国休斯顿、新泽西、圣地亚哥等地。她会亲自飞到这些城市,做尽职调查。
婚介人会亲自去客户家里,与其见面谈心,
并观察这家人的处事方式
婚介人亲自走入客户的私宅,观察其居住环境,
判断其个性偏好
印度相亲平台或媒人也被称为结婚交易员(marriage broker),像股票交易员一般,收取昂贵的咨询费,靠的是口碑与成功案例,以及对客户隐私的保密。
印度男女第一次见面相亲
(在家长与媒人的见证下)
印度还有婚姻侦探(marriage detective),他们是职业相亲调查员,帮助客户对心仪的候选人作秘密背景调查,将其私生活和个人历史人肉出来,以满足客户全面掌握信息的欲望。
[ 脆弱与重塑 ]
既然已使用了高超的相亲服务,如果一段婚姻令人不满,客户就会委屈,就会非常执着地维权。
片中客户相信,付出金钱,就理应获得幸福,
否则就是平台的错
婚礼过后,桑杰返回美国,瓦莎等待美国的签证。2020年初,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蔓延,航班取消。一结婚就变异国,实在是太难受了。
桑杰发现这段婚姻与他的要求相去甚远,想要修理改造:他要求瓦莎剪掉长发,留短发;他让瓦莎穿裤装,别再穿裙装;他认为瓦莎不够独立,不像美国女孩那般洒脱。瓦莎对婚姻也充满失望:为了去美国,她放弃阿联酋的工作,承受失业损失;异国分居让她不能被陪伴,结婚与单身简直没区别;她嫌婆婆要求她做家务;她要和桑杰从婆家搬出来住,桑杰却置之不理。
通过大数据精准匹配到的完美另一半,就这?说好的幸福呢?
瓦莎与桑杰发现,他们只不过是生活在婚姻框架下的两个陌生人,被强行塞入婚姻的容器,以便使婚姻看起来像它该有的样子。
印度社会在科技与全球化浪潮下,消费主义与个人主义蔓延,个人利益、成本、权利和避险已经和爱情纠缠在一起。桑杰无法接受瓦莎本来的样子,想将瓦莎改造成为他理想中的妻子;瓦莎反感桑杰的指手画脚,她拒绝改变,抱怨去美国重新找工作的负担。他们都受过西式教育,向往自由浪漫,却接受了父母安排的相亲结婚。他们希望保持个性,不愿付出与牺牲,却让印度的男尊女卑、贤妻良母等旧观念渗入婚姻。两人继续在矛盾中撕扯。
图:Digital Cloud /Shutterstock
人们将婚姻视为产品,购买回家,却发现里面少了很多部件,于是急于送到修理店维修。
瓦莎与桑杰尝试维修婚姻,决定去作心理咨询。咨询师认为,桑杰心底里无法接受自己已婚男人的事实,他不承认这就是他的婚姻,不能接受他的妻子和生活会是这个样子;瓦莎以为婚姻等同于爱是理所当然,桑杰理应爱她、体贴她、呵护她,却不知这些都是需要努力的。他们看到的,只是心中幻想的另一半,却看不到彼此。
美国记者伊丽莎白·弗洛克的著作《维系婚姻的秘密》记录了三对印度夫妻的婚姻
比利时心理学家埃丝特·佩瑞尔研究认为,在现代婚姻中,人们对另一半的期待几乎是宗教式的,是唯一的,是弥赛亚,是救世主。在个人主义社会中,一个人希望另一半能求证其过去的所有选择,寄托其所有归属感、身份感、价值感,期待这是一场真爱的修成正果,孤独的终结,无条件的接纳,最高层面的精神满足,人生意义的所在。浪漫主义让人们对婚姻寄予宗教式的期待,可一旦婚姻出了问题,人们的应对又是消费主义式的。
婚前,瓦莎和桑杰问彼此,我们为何要结婚?婚后,他们开始问彼此,我们为何不离婚?如果拿去修理店修不好,那么不如干脆离婚。
瓦莎提出离婚,桑杰同意了。瓦莎的家人也妥协,同意了她的决定。可桑杰的父母却出面了,希望挽救婚姻。
“从结婚起,我们就不停地闹离婚。神奇的是,我们居然还在一起,没有离婚,也许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结婚吧!”瓦莎说。
轰轰烈烈的离婚,最终没能兑现。疫情稳定后,瓦莎飞去美国,在旧金山见到了桑杰。
“婚姻不是目标,而是起点。我花了很久时间,才领悟到这个道理。我们开始重新认识彼此。”瓦莎说。
他们在旧金山被小偷盗走了行李箱,这本足以引起两人又一次埋怨争吵,但他们没有,他们冷静地报警、做笔录,第二天在垃圾桶找到了行李箱。“失而复得的感觉。丢东西不算什么,庆幸的是我们两人还在。”瓦莎说。
他们拖着被小偷盗过的行李箱,在美国周游了一个月,那是一段珍贵的时间,他们一起旅行,面对问题,如同婚姻一般。
图:PratikPalke /Shutterstock
一个来自印度的电话打破了甜蜜,桑杰的父亲病倒,他要立即飞回印度。
返回印度后的桑杰变得一如既往的易怒暴躁,两人又一次为留在美国还是呆在印度拉扯起来。桑杰不再联系瓦莎,瓦莎一个人在美国生活,她知道,桑杰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一个月后,在佛罗里达的早晨,印度那端来了电话,瓦莎明白,这是桑杰要向她告别,她接了电话。
“印度的事情解决了,我决定回美国。”桑杰说.“你不是不愿来美国吗?”瓦莎问。
“因为你在美国啊,我要跟你在一起。”印度彼岸,桑杰的声音,温暖着瓦莎的心。
图:MNStudio /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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