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眼中的海外疫区

2020年3月29日，日本东京飘雪的街头，路人都戴着口罩。 （IC photo/图）

（本系列均为南方周末、南方人物周刊原创，限时免费阅读中）

（本文首发于2020年4月2日《南方周末》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特刊“疫线报道”）

疫情在法国暴发后，里昂的大二学生邱菲决定戴口罩去上课。她踩着滑板去学校，一路上看到她的人都用手捂住鼻子。“他们对戴口罩的人有一种排斥，觉得戴口罩的人就是得病的。”

多位受访者说，当地超市的厕纸货架总是最先被一扫而空，超市的补货速度远跟不上消费者的抢购速度。“我没有看到抢纸的画面。”留在法国的薛凯有些无奈，“因为货架一直都是空的。”

据法新社3月29日报道，全世界有超过33.8亿人被要求遵守隔离措施，以抗击新冠肺炎。这一数字约占世界总人口的43%。

3月的凡尔赛，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发了新芽，春光大好。凡尔赛位于法国巴黎西南部，是一座世界闻名的艺术之城。如果没有新冠肺炎疫情，当下正是人们逛集市和公园野餐的好时节。

这是薛凯在法国留学的第六个年头，也是他第一个宅在公寓里度过的春天。自3月14日起主动居家隔离，薛凯几乎没出过门。

近年来，走向世界的中国留学生人数不断攀升。据《人民日报》，2018年中国出国留学人员总数高达66.21万。

随着疫情全球暴发，遍布全球的中国留学生多数在当地居家隔离。他们不能轻易出门，也不敢贸然回国——路上感染新冠肺炎的风险太大。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美国、法国、西班牙、德国、日本等地的留学生，他们正在全球多个角落，见证一部前所未有的人类封城史。

“只有病患需要戴口罩”

1、2月，不少留学生从国外买口罩寄回国内。3月，这些物资又流回世界各地。

32岁的陈露丝是广东人，身在西班牙马德里。1月中国疫情暴发时，她在当地买了1000个口罩，寄了900个回家。因为当地华人都在往国内寄口罩，1月底她再去找，十几家药房都已缺货。“现在，我妈又把口罩寄回来给我。”

曾在中国上演的口罩涨价潮，正在全球各地重演。一位住在意大利的中国留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地疫情暴发前，普通医用口罩0.2欧元/个（约合1.56元人民币），后来价格至少翻了一番。

更多的情况是买不到。

在英国牛津留学的谷芬夫妇说，一个月前他们开始囤积食物、日用品和消毒用品，买了两瓶酒精、两瓶双氧水和一大瓶84消毒液，唯独买不到口罩，最后只好通过亚马逊网购。

小橘是一位在日本东京的留学生，1月底，看到武汉医院的募捐请求后，众筹了一万余元的护目镜寄回国。当时日本药妆店的口罩，只有每天开门时冲进去抢才可能买到。

到了3月底，缺货情况更为夸张，“东京的口罩买是肯定买不着”，除非运气好，可能十天里面碰到一回，还限购，只能买一包，3-7枚。“日本人‘佛系’，买不到就自己做。”

一位在美国的华人女士，她的美国丈夫也已经启动了缝纫机，制作各种花色的口罩。

口罩虽来之不易，但多位受访者表示，国外居民许多依然没有戴口罩的意识。

“官方宣传没病不要戴口罩，因为口罩不够，要留给病人和医护人员。”一位不愿具名的中国留学生说。他所居住的德国城市达姆施塔特（Darmstadt），大街上没几个人戴口罩。达姆施塔特位于德国中西部的黑森州，截至发稿，该州已有3526人感染，18人死亡。

一位意大利留学生说，疫情一开始，意大利官方呼吁大家没有患病就不要戴口罩。“意大利不生产口罩，而且口罩要供给医护人员，没有多余的口罩给公民。”

另一方面，不少人对戴口罩者存在偏见。

央视网播出，2月26日意大利一名议员戴口罩进入议会，却遭到嘲讽。发言时，他情绪激动，“戴口罩是为大家安全着想，如果你们是聪明人，你们也早就戴上口罩了！”话毕，他怒摔话筒。

陈露丝说，3月上旬，西班牙疫情还未暴发，她送口罩给当地朋友，却被拒绝。“在他们眼中，只有病患需要戴口罩。”

疫情在法国暴发后，里昂的大二学生邱菲决定戴口罩去上课。她踩着滑板去学校，一路上看到她的人都用手捂住鼻子。“他们对戴口罩的人有一种排斥，觉得戴口罩的人就是得病的。”而邱菲的法国同学普遍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普通流感。里昂位于法国东南部，是法国除巴黎之外最重要的科教中心。

英国的谷芬夫妇则因为戴口罩，遭遇了歧视。一次，他们去药店询问口罩，碰到几个中学生，“他们看到我们，就拿手捂住鼻子，有的小孩假装咳嗽，一个小孩说‘go back to your country’（回到你的国家去）”。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心怀偏见。英国的新增病例开始增多时，谷芬丈夫的导师主动与他谈论疫情，说“不会因为中国暴发疫情就不跟中国人接触，我还是希望跟你一起工作”。

厕纸带来安全感

口罩遭平民冷落，厕纸却意外受到热捧。美洲、欧洲和澳洲等地接连上演了超市“抢纸大战”。

多位受访者说，当地超市的厕纸货架总是最先被一扫而空，超市的补货速度远跟不上消费者的抢购速度。

“我没有看到抢纸的画面。”留在法国的薛凯有些无奈，“因为货架一直都是空的。”

天猫海外数据显示，2月至今，海外消费者购买卷筒纸同比增长631%，湿厕纸暴涨1807%。澳大利亚、美国、新加坡和加拿大的购买量涨幅最大。3月30日，天猫海外联合清风、维达、心相印等国产纸巾品牌紧急调拨1亿卷手纸，供应海外市场。

为什么厕纸会引发海外囤货热潮？

对于外国家庭来说，厕纸是刚需。薛凯说，外国人习惯用纸巾而非抹布，日常用纸量大。而居家隔离提高了生活必需品的使用频率，导致厕纸的需求量短时间内激增。

美国自然资源保护协会以及加拿大和美国环保组织Stand.Earth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美国消费者一年消耗的卫生纸最多，平均每人141卷，也就是两天半用一卷；英国紧随其后，人均127卷；日本和法国分别为91卷、71卷。

而且，卫生纸体积较大，一旦售罄，空货架更容易给居民造成视觉冲击，引发恐慌。“况且在超市仓库容量有限的前提下，补一货车的卫生纸跟补一货车的意面，利润不一样。”薛凯说。

此外，纸巾遭疯抢也与海外宣传的防疫措施相关。以法国为例，2月底，法国卫生部长提醒公众，预防新冠病毒的有效方式是尽可能勤洗手，打喷嚏时用一次性纸巾捂住口鼻，或用手肘挡住。

“这让人们觉得，卫生纸是防疫的必需品，”薛凯说，“厕纸带来安全感。”

作为生活用纸出口大国，中国在抢纸大战中成了焦点。海关统计数据显示，2019年上半年，中国生活用纸总出口量为35.38万吨，进口量为1.57万吨。

杨阳是一位在美国俄亥俄州读会计专业的中国留学生，她说，美国居民间流传的言论称，由于中国是海外厕纸的主要供货商，受疫情影响，中国的厕纸货源将出现短缺，这些言论加剧了他们的焦虑。

环球网报道，3月中旬，纽波特市警方通过社交媒体发帖，请求市民不要再因为没有卫生纸而拨打911紧急救助电话。

杨阳观察到，疫情期间，美国超市售卖的物品大多维持原价，而厕纸在涨价。原本一提12卷的厕纸，平均价格0.5美元/卷，如今不但涨价到1美元/卷，还被超市拆成了散装售卖。

华人超市异军突起

隔离生活中，购物越来越难，也是海外受访者们的普遍感受。

在美国的杨阳说，美国最先断货的地方，一个是沃尔玛，一个是Costco。这两个超市由于货全、便宜，是居民购物的首选，但这也意味着排队的人太多，“我永远都抢不到名额”。

几乎绝望时，杨阳被同学拉进了一个微信采购群——一家小型超市在疫情期间开启了配送服务，购物满50美元就能送货到家。

这家小超市是当地华人开的，杨阳猜测他们来自广东或福建，“我听到他们在讲白话，写繁体字。”杨阳买了生鲜、蔬菜和肉，超市没收运费，但委婉提出，希望大家可以看心情给一点小费，于是杨阳在商品总价上加了10%小费。

这些临时的配送团队并不全是超市的自发行为，也有华人志愿者参与其中。

3月15日前,住在巴黎的辽宁姑娘小杨过着悠闲的宅生活，每天变着法儿做花式菜肴，晒朋友圈。毕业后，小杨留在法国，从事旅游接待工作。

从国内疫情开始，她一直在购买防护物资寄回国和给法国的朋友。后来，大超市的队伍越排越长，物资开始紧缺。

小杨找到一家小型华人超市，与老板一拍即合，建立微信群，将有购物需求的华人聚在一起，由华人超市供货，她对接订单、分拣货品、找人配送，建起一个小型网购平台，她取名叫“欢乐送”。为了送货，她学会了剁肉、打包，兴致来了，还能用几棵青菜和包菜拼出一个蔬菜花篮。

开始送货时，小杨找了朋友帮忙，无偿配送。随着订单增多，她不得不雇人，按地域收取阶梯式配送费，购物满100欧元免费配送，配送费几乎与人力成本相抵。而超市给小杨的“特权”是购物打九折。

她每天都能接到五十多个订单，常常忙到凌晨一两点，有时一天只能吃一顿泡面。“每天看到新单子就是动力，有人需要我们。”她说。

她也目睹了物价的上涨。疫情前，猪肉5-7欧元/公斤，3月底涨到了7-8欧元/公斤，之后还会再涨，超市的豆制品等产品也没有了。涨价和缺货的源头在于供货方，“当地的豆制品厂关门了，大的进货市场也都分时段歇业了”。

多位留学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当地华人超市在非常时期的配送服务给自己带来了很多便利，但随着各地封城，华人超市送货越来越难。

邱菲通过华人超市囤了5公斤大米和3袋挂面，但现在可选择的货品越来越少，“他们大多是从国内进货，现在好像货运不过来”。

薛凯说，大型华人超市有四五辆车的车队，小超市则用私家车送货。由于巴黎封城，只有医药物资或生活必需品才允许配送，一些中小型超市因此停业。“他们不是大型供货方，没有送货证明。如果开私家车送货，被警察开罚单的风险较大。”

全球43%的人被居家隔离

为了防止疫情扩散，中国曾采取一系列严格的防控举措。比如武汉“封城”，比如“应收尽收”，武汉将各个社区进行网格式管理，对居民进行地毯式排查。

然而，这些“中国经验”在海外实际操作中也难以复制。

薛凯回忆，法国的防疫是从宣传单开始的。A4纸大小的宣传单贴在商场等公共场所，宣传洗手、病人需戴口罩等。即便后来确诊病例不断上升，当地的聚集性活动也并未减少。“在法国宣布全国封城之前，法国人民的生活都是正常进行。”

3月9日，法国确诊病例突破1000例，留学生邱菲依然接到了正常开学的通知。

此前，邱菲经历过新冠肺炎的可怕。她是武汉人，母亲是武汉大学人民医院肾病内科的护士。2月10日，母亲感染新冠病毒，一度重症呼吸衰竭，幸而最后转危为安。邱菲一度几乎崩溃。心有余悸的她为了自保，决定戴口罩上学，因此饱受周围人怪异的眼光。

住在英国的谷芬记得，早期，政府对防疫的宣传主要通过新闻发布会进行。“英国首相以及科学顾问每日在会上更新确诊人数，同时强调洗手的正确方法。”

一开始，英国只要求人们保持2米以上的社交距离，这并没有引起重视。3月中旬，谷芬最后一次出门购物，当时街上人流并未减少，大街上戴口罩的几乎都是亚裔面孔。

海外地区对疫情的忽视为病毒大流行埋下了隐患。

3月下旬，意大利贝加莫市市长乔治·戈里表示，该市约有四分之三的新冠肺炎死亡患者，生前尚未确诊，就已病死家中。当地时间3月30日，意大利官方公布新冠肺炎确诊人数超10万。

在米兰读研究生的一位留学生说，班里有10名中国留学生，目前均未回国。意大利疫情暴发后，这些学生在惊恐中度日，“住在市中心的朋友告诉我，那里一天都是救护车的声音”。

3月30日，法国卫生总署署长表示，目前有2.1万名新冠肺炎患者在住院接受治疗，其中5056人在重症监护室。

邱菲说，3月下旬，一位朋友出现发热，先后求助法国家庭医生与当地紧急救护电话，但未得到收治。“救护电话说，她的症状不算严重，还有更多呼吸快要停止的人需要帮助。”

邱菲建议朋友求助领事馆，对方建议她找医生。“这边的医生是直接电话联系，也不敢让她吃药，可能怕出事故。”邱菲说。

截至3月23日，除中国外，已有187个国家报告了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其中逾60个国家或地区相继宣布进入紧急状态，部分国家或地区采取了“封国”“封城”的措施。

3月中旬后，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封国”，减少公共交通数量，要求民众“最大限度”减少出行，出门需持有证明——按模板写好出门目的和日期，对无证明出门闲逛者进行罚款。

薛凯记得，3月17日那天，法国天气很好，依旧有很多人在公园溜达。法国总统马克龙为此发表讲话，将罚款金额提升到135欧元。

他说，法国政府明确表示只有几种情况可以出门：医护人员等特殊工作群体；在政府宣布允许的营业点购买食物、药物等生活必需品；因健康原因出行就诊；出门照顾老弱儿童；在家附近一公里范围内运动、遛狗，限一小时内。

3月23日，谷芬第一次收到来自英国政府发送的要求居家隔离的短信。

当天，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宣布开始实施更严格的管制措施，除购买生活必需品、外出锻炼、求医或核心工作者通勤外，所有人必须待在家里。英国警察有权驱散聚集人群，或进行罚款。

据法新社3月29日报道，全世界超过33.8亿人被要求遵守隔离措施，以抗击新冠肺炎。这一数字约占世界总人口的43%。

谷芬住在英国牛津，这里以世界一流学府牛津大学和遍布各处的古迹而闻名。她的公寓附近是一个文化聚集区，每逢周五，酒吧和舞厅灯火辉煌。自从政府要求居家隔离，这条街的店铺大多关门，夜幕降临后，窗外一片漆黑。

马德里的陈露丝已居家隔离近半月。每晚8点，她准时来到阳台，和邻居们一起为医护人员鼓掌，这是西班牙为致敬医护而发起的一项活动，也是她隔离期间唯一的社交。

（应受访者要求，薛凯、邱菲、谷芬、杨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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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敬奕步 南方周末实习生 龚柔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