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女人的镜与闲情——舒然诗歌略谈

作者：秀实

新加坡诗人舒然于二零一八年加入香港《中国流派诗刊》后，增加了我接触她诗歌的机会。在这种无规律无目的阅读经验里，我感到她的诗歌日趋进步。

有时是一些出人意表的书写，有时是一些巧妙的遣词，更让我惊喜的是，她某些诗歌在经營上有通篇的考量。白话诗的书写走进自由的迷宫，诗人作诗往往自由而行，并多以〝得句〞为一首诗的开始。于是，有才的诗人总找到迷宫的出口，而平庸的诗人卻困在迷宫，得来一堆文字，茫然不知何为。我个人的写作经验也常这样，始于句，抵鹄的，而其间绕行那些弯，通过那些道，停歇在那个交叉点，如驾车沒打开导航般，并无先于诗而筹谋。当然诗不必先打大纲，可如水之順势而行。但若能先存于腹中，便可避免了多余的枝叶。

好诗总是不蔓不枝，让人看出一种自然的态势来。南宋诗人陆遊的〝妙手偶得之〞，当中的〝妙〞与〝偶〞，道尽了诗歌创作于学养以外的神秘狀況。非得在独特的时间空间中，本于情性，让你瞬间有了一种情怀，而结合了你平日的素养修为，乃撷取了天地间一片蒼翠的叶子。至于摘句后如何寻章，便是后话了。

“如果思念可以抵达”〝因为你，我种下了忧郁〞〝当爱伫立成一座灯塔〞〝苍凉来自雪的发源地〞 〝一个主宰与被主宰的春天〞等等，既是诗中佳句，也是诗題。而藏头诗〈在贵阳〉则借用了明代王阳明的七绝〈西湖诗〉（〝画舫西湖载酒行〞）。組诗〈与鸿有关的五面镜子〉以〝古铜镜〞〝哈哈镜〞〝照妖镜〞〝八卦镜〞〝菱花镜〞五面镜子写〝鸿〞（在诗人生命里有独特体会的一个男子）身上映照出的世态。平常话语卻深具人间烟火。为诗艺中之高者。

同为镜子的书写，舒然拋出了〝心灵是一面 / 在镜子中行走的镜子〞（〈镜子〉）的警语。另一首的〈镜中门徒〉，写镜里镜外的自己，其构思极精采。是一篇深具思想性的诗歌。诗兩节8-6共十四行。

鏡像之说mirror image是法国笛卡儿René Descartes的哲学理论。他有名言〝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我略知一二。

诗人对自身所存在的外在世界有了怀疑，并从怀疑去寻找答案。人常以感觉经验来认知外在世界，但感觉经验卻常带有欺骗性。因此对存在的意义感到茫然。此诗首节写镜里。首句〝太阳如此渺小〞极精锐，带有強烈的怀疑性。次句〝我等竟无法藏住一句谎言〞表明了诗人对外在世界的怀疑。现实确是糟透了，有伯乐之才与如花之貌又能怎样呢！第5行以下〝便是星星点点的镜子 / 照你说的怀才不遇，伯乐空迹〞，都是写镜中之像。

末节写镜外。诗人穿过镜子返回现实，先是她心里（我思）藏有不为人知的〝妖孽〞。（其实这是每个人都有的）这等妖孽让她朝理想的自己进发而不可得，终究返回原地。如诗人这种信奉笛卡儿哲学的，也將永远寻找不到生命之〝真相〞。此诗极耐读，抄录于后。

　　太阳如此渺小　
　　我等竟无法藏住一句谎言　
　　秉烛夜游，大海泛舟
　　捞取一叶古诗
　　便是星星点点的镜子
　　照你说的怀才不遇，伯乐空迹
　　或孤芳自赏
　　又惜无人识得此如花容颜

　　穿过每一面镜子
　　照到内心本来的妖孽
　　如穿过一道道尘世法门
　　歇息处又是原地
　　我等门徒
　　终将失去镜中真相

某个清晨诗人感到莫明的忧郁，便写了一首〈忧郁之晨〉。无病呻吟之作好坏也得看诗人的才华。好诗，即便呻吟也让人療癒。此诗四节八行如后。

　　这些天的清晨总是阴郁的
　　就连镜湖也像泛着泪光
　　
　　武吉知马山保持黛色沉默
　　沉默间释放出缕缕青烟
　　
　　不远处的塔吊高悬于天
　　高悬一种挥之不去的忐忑
　　
　　那些红顶白屋被绿荫掩映
　　掩映一种难以名状的深沉

这是二行式的〝简牍体〞。除了第一节外，每节前后句都出现了重複的词语。首节当然是引子，带读者进入诗人的心情花园去。〝沉默〞〝高悬〞〝掩映〞便即诗人当下的情绪。诗中撷取的景物是〝镜湖〞〝武吉知马山〞〝塔与红顶白屋〞。这些景物是客体，卻为诗人所用，以寄情怀。诗人不想说话，感到生命的无所憑藉，內心忐忑。同样是居家女人的美国诗人艾蜜莉・狄金森 Emily Elizabeth Dickinson, 1830-1886 也有相类似的诗作〈晨曦比以往更柔和〉（见《狄金森诗选》，江枫译，北京：中央編译出版社，2003年。页10。）也同样是八行诗：

　　晨曦比以往更柔和
　　毛栗正変为深棕
　　浆果的脸颊更加丰滿
　　玫瑰已离开小镇

原野穿起鮮红衣衫
枫树披上艳丽的头巾
为了不显得古板
我別了一枚別针

此诗标示柔和，末句卻洩漏了诗人百无聊赖的心境。诗中涉及〝毛栗〞〝浆果〞〝玫瑰〞〝枫树〞等各种植物，写来细腻。植物是如此柔和的，所谓〝桃李无言〞，影响了诗人的心境，因此她也悉心的裝扮起来。怀有对自然小心奕奕的敬畏之意。如果我们再拈出北宋词家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的〝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奩尘滿，日上帘鉤。生怕离怀別苦，多少亊、欲說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上阕）古今不同，中外有別，看这三位居家女人，三种情怀。于格律自由之異体，拼音方块之異符，如何写出杰作。將是极为有趣的诗谭。

舒然写诗以外，更绘画，还习武。她在〈居家女人〉中如此描绘自已：〝居家女人，善于 / 豢养肉身，喂食灵魂 / 正视生命的过往 / 本真和虚无〞。正正演绎了一个二十一世纪真女人的存活方式。二零一七年我到新加坡出席诗歌节，有缘到过〝鼎艺轩画廊〞，欣赏过她那些以色彩反映內心的抽象派作品〝Z系列〞。

我感到那些色彩是不安的，如有雨点打落其上。从前读狄金森诗集，记得她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我安安静静地生活，是为了写诗。因为生命中沒有一个舞台，能让我扮演真实的自己。舒然毫不讳言以居家女人身分写诗，扮演了〝最自己〞。其诗也自是难能可贵。

—— 2020.5.1凌晨2:30香港婕楼。

秀实：

秀实/香港诗人

香港诗人，于兩岸三地出版有诗集17种，诗评集9种。

舒然：

舒然/新加坡诗人

新加坡华侨，诗人艺术家，活动策划人，书画收藏家。擅长诗歌，散文，偶写闪小说、艺术评论等。诗歌作品散见于数百家国内、港台、东南亚、欧美等地报刊杂志和网络，及入编各种年选，多次荣获国际诗歌大奖。曾获2020首届全球抗疫诗歌公益大赛二等奖、首届「光中杯」全球华文新诗主题征文大赛优秀奖等。已出版诗集《以诗为铭》、合集《女人之约》，新诗集《镜中门徒》即将出版。

来源：人民新媒网

新编：南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