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头条诗人 | 李元胜: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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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条诗人 | 李元胜: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李元胜,诗人、博物旅行家。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重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曾获鲁迅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重庆市科技进步二等奖。

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

头条诗人 | 李元胜: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

李元胜

•兰州,又见黄河•

在玛曲分手

我悠悠东去,黄河急急向西

分开得越久,我的荒凉就越明显

想起在迭部见到的一位老人

他推开院门,低头良久

他试图扶起翻倒在地的椅子

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在哭泣……

在玛曲走得急急的

在彩陶上走得缓缓的黄河啊

我们重逢在兰州

已是三年之后

整整三年,一圈又一圈

黄河不过是在一颗百合里盘旋

足够了,时间足够了

它向西再向东的绕行之苦

它困在一个物种里的

走投无路的甜

在彩陶上生锈

在百合里转圈的黄河啊

那一层又层黄土

终于穿上身了

你不是北塔山

就是皋兰山

足够了,我们的开花够了

哭泣也够了

不如让水车去继续

周而复始

替我们打永远打不完的水

又把一生又一生倾倒而出

头条诗人 | 李元胜: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

•赵述岛的采螺人•

这湖蓝色的,以及

它怀抱着的其他的闪耀

美得很不真实

像一个人的梦境

……什么样的人

才能创造出如此梦境

采螺人牵着船

踩碎了湖蓝色的镜子

像一个悄悄进入天堂的小偷

放过那个小小的螺吧

放过那个稍大的螺吧

微笑着的神,疼痛着,忍耐着

这湖蓝色的慈悲啊

在渔村的餐桌上

我们品尝着采螺人的收获

鲜美,但有一点咸咸的

那个做梦的人

微笑着,又似乎滚动着眼泪

•那色峰海•

走在栈道上,右边是邻省的雨雾

左边是铁线莲的云团

作为一道微弱的界线

我勉强隔开了它们:

一边是挣扎着的孤岛般的活着

一边是无际的蔚蓝色虚空

而传说中的群峰不可见

就像同一个时代的山峰

于我们不可见,多数时候

我们连微弱的界线都不是

忘记登高,忘记自身也是云雾

我们孤独的台灯,只够照亮三尺内的积雪

是我们自己,像微弱的界线那样活着

丧失了看见群峰的能力

头条诗人 | 李元胜: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

•菜花谣•

成千上万的梯子,从我们渺小的自我中

抽了出来,在蓝天下越升越高

一年一度的攀登,每一步都是荆棘

每一步都危险,而且无法回头

陡峭的坡度,语言中的歧途

几乎无法驾驭的本能

而数以亿计的铜钟,摇摇晃晃

由我们背负,要挂到毕生所能企及的地方

一年一度的轮回,这永恒的潮汐

盛大而又茫然的金黄

一年一度的枯荣,生命金蝉脱壳,死而后生

我们的爱微不足道,恨也如此

像一个不断传递的谜

像一个不断翻滚的虚构之物

云贵高原上,数以亿计的铜钟如期轰鸣

万物依旧沉默如初

•树之忆•

电瓶车沿着阿依河缓缓而行

有两种漩涡摩擦着我们

一种是水里流动着的酒窝

一种盘旋在空中,像被什么突然定住

太美了,那是榕树的沧桑杰作

用它们的根回忆着流水

它毫无顾忌,用倾斜回忆狂风

用浑身的苔衣回忆雨季

还是树好啊,可以什么都不管

全身心沉浸在昔日的一个漩涡中

高高低低的经历,都是对的,都是美的

它怀抱所有挽留过的流水

不用叮嘱自己,够了,放下吧

也不用担心咫尺之外的漫漫长夜

头条诗人 | 李元胜: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

•独墅湖图书馆•

用法语写下的爱,和英语写下的有什么不同?

它们之间是否还隔着一个英吉利海峡

不同时代的距离,老死不相往来的距离

关闭所有港口的距离,哪一个更远?我们这些孤岛啊

如果有一个海底,连接不同时代

连接所有寞寞寡欢的人,这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从新加坡到苏州,从云中寺庙到前沿实验室

我走着,有时在峡谷,有时在山脊

我走在书架之间,走在一个个孤岛之间

清晨的图书馆是否连接着他们?

它醒了,抱着湖的手没有松开

抱着所有语言的手也没有松开

没有比一个图书馆更温柔的了,只有它回忆着

沼泽、沉没的村庄……所有时间里的废墟

没有比一个图书馆更辽阔的了,它拥有星空和海洋

以及可供眺望的山峰

没有比一本书更复杂的了

像一个人的微笑里,既有浅滩,也有深海

没有比一个书目更难选择的了

你是要走在他人的荆棘中,还是自己刀刃上?

坐在窗前捧读的人,全然不觉

自己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

合上书卷沉思的人,他的身体

仍在那幽暗的书页里苦苦挣扎

真的读到了别的时代?真的读到了他人?

或者,我们只是看到了不同角度举起的镜子

百年不过几页,但要读完自己这一段,却格外艰难

“你在哪里?”“我在别墅湖边,在一本书里徘徊忘归……”

•给•

是什么时候,火车放下了铁轨

我们放下了彼此

火车还在奔跑

在风中,在丝带凤蝶的翅膀上

像我们当初的那样,奔跑

在冬天的隧道里,在春天的叶脉里

曾经繁花,再转身已是百年人

我们之间,有一个消失了的楼兰

头条诗人 | 李元胜: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

•汨罗江边的屈原•

乌云密布,一个读懂了万千雷霆的人

还能有什么别的命运

楚国已到尽头,雷鸣声中

十万伏电流正经过他

也许不止从天而降的不测

还有十万山鬼,十万少司命

借过,借过,十万横世之水

曾经的日月星辰,也要经过他重回九天

汨罗江就是在那一刻变轻的

它跃起,扑向他,成为他的一条支流

•屈子祠眺望湿地•

看着白鹭发呆的人,一定看见了别的

透过他的年龄,透过大梦之间的缝隙

我们为何至此,为何来到这个年龄

白鹭一定觉得我们的一生漫长而无用

我把自己放在无边的草海

就像把一个鸟笼打开,再挂在树枝上

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

或许,有什么飞出去,再不回头

头条诗人 | 李元胜: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

•洞庭湖之诗•

雨后,有人按住洞庭湖抽它的丝线

那些沉没多年的,由此重回人间

我说的是写作,借一场电闪雷鸣

按住自己的肉身,但是我们还有值得抽取的吗

伟大的事物早已远行

像无形之龙,挣脱湖水的囚禁

汹涌着的我们,是它放弃的幽暗波涛

沉默着的我们,是它脱在岸边的一对靴子

•杜 甫•

笔架山前的杜甫

草堂门外的杜甫

夔州江边背手而立的杜甫

就像三个月亮

我来到巩义

成都或者重庆

一个人的身体

拖着三个影子

中原大地

以它满载的死亡

创造一个渺小的生

在同一个砂漏里

死亡如头上的悬湖

而他

最终成为一个诗人

昂首和虚无对峙

这一对峙

就是漫漫千年

从巩义出发

经长安、蓉城、夔州

在这阴郁的大地上辗转

每个旅次

他都认领了一条苦涩的河流

汉语

也在跟着一位诗人辗转

那些在旅途中

犹豫着

最终又落下的词

身后有千尺之潭

大地

在它自己的伤口中

裸露着

人类

在一个孩子哭泣的眼睛里

裸露着

我和你

在杜甫的诗篇里裸露着

一个人

心里没有荒凉之所

那才是真的荒凉

唯有荒凉

能让一个诗人的工作

不再徒有其名

沿着官道

成排的树都笔直地向着长安

还好有遗忘

能让人保留起码的矜持

一株野樱花

像一位被遗忘了的诗人

独自拥有这无边的旷野

暮归的人

其实他知道已不能归

万物在他的沉默中正在枯萎

他想起曾经少年

那时世界并无深意

它只是很美

民间的天空

如茅房之顶

总有茅房为秋风所破的时候

杜甫是贫穷的

又一次

他穷得只剩下了天上的月亮

照耀苍生的月亮

在这一刻也是贫困的

大地无边

它只照亮了杜甫

他的诗

像阅世太久的人

自带秋意

一个岳阳姑娘正朗声读着

春天怀抱着

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意

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秋意

一只巨大的钟表里

古老的秋天和崭新的春天

时针和分针

交错而过

(内容选自《草堂》2019年第10期)

诗歌是一种资源性的写作

文/李元胜

自由而独立的写作,才是美好和有意义的,诗歌写作尤其如此。美好是指这样的劳动过程,类似于上帝的工作——他不模仿,无拘束,兴之所至,信手拈来,从容创造。而说这样的写作才有意义,需要我们进一步了解写作意味着什么,特别是诗歌写作意味着什么。

这里所说的写作,是指文学写作。写作者的价值在于寻找并阐述他所处在的时代的价值,即在某个时间段落里,人类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写作者以这样的方式,创造出作品,以用它们来启发、安慰或激励同一时代的人。文学创作是人类最珍贵的精神劳动之一,它们与其他众多的精神劳动一起完善和修复着人类的文化系统,使它们能够不断调整,适应着全新的时代。

任何一个时代都是纷繁迷乱的整体。可能人们有一个错觉,对于逝去的时代,我们更好归纳和把握,更容易看清它的结构和特点。其实,是前人为我们先整理了那个时代,并赋予它以秩序。我们对逝去的时代能理解得多深,取决于历史的整理者能做得多么精确和完美。文学创作,不管它写作的题材是什么,即使是历史题材,都不可避免地反应出当代社会和人们心灵波动的信息。

经历着这个特定的时代,人们的心里究竟掀起过什么样的波澜,这些波澜和其他时代的有什么不同,它们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些波澜和变化,非常适合文字艺术进行把握和推敲。小说家依靠故事,在一个预设的结构里模拟具有时代特征的人和事。散文家依靠的是真实的材料和聊天般的自由——这是一个多么适合沉思的文体,可以把整个时代,也可以把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放进散文的沉思中。诗歌要做的则格外不同,它依靠语言的复杂性,来表达出某个时代的幽微和独特经验。

人类的语言是一个开放的花园,只有暂时的栅栏,而在生机勃勃的植物中,诗歌永远是越过栅栏的勇敢枝叶,它通过破坏或者逾越栅栏来体现自己的独特创造性。所以它永远盛开在花园的边缘,依靠诗人敏感的直觉伸向未知。

那么,诗歌仅仅是为了勇敢才这样做的吗?其实不是。它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在有限的文字中,要表达全新的经验,必须有与之适应的全新言说方式。那么,是否仅仅是诗歌在翻越语言的边界呢,其实也不是。语言在日常使用中,也在发生急速的变化,超越陈旧的语言系统,以新的言说方式来完成新的表达,正是每一种活着语言的日常功课。

只是,在诗歌写作这里,全新的言说更为集中和重要。宋玉说,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在人类的精神活动中,诗歌所处的位置,就很接近于宋玉的描述。诗歌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文体,它非常适合闪电般的思绪,突如其来的联想。也许,一个时代正在酝酿的大风潮,诗歌已经可以书写它感觉到的风暴之前空气中的腥味。也许,一个剧变刚刚发生,还来不及对它进行系统的整理,但诗歌已经可以脱口而出,写出这个剧变最有代表性的某个特点或侧面。

诗人的个体写作,正是及时而准确地表达出敏感心灵的波动。而这个过程,最适合在孤独的状态下独立完成——只有孤独能带来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一首诗的旅行才有可能走得更远。

不管诗人习惯什么样的风格,偏爱什么样的语言工具,他们的内心是相对封闭,或者完全开放。他们的作品却不是孤独的,它们和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只是时代的局部造像。有人喜欢说伟大的作家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这其实只是说,每个时代都是复杂的,它在某些方面很可能已经孕育着下一个时代的胚胎或方向。

而诗歌更是一种探索性的、上游性的、资源性的写作,敏感的它也许表达并不完整,并不系统,但是它领先。它为下游的文化活动或其他社会活动提供着营养。这营养是否有限,取决于这个时代的诗人的创造性,也取决于这个时代人们的领悟能力。一首诗,可能直接读它的人并不多,但经过了二手、三手、四手的解读和摘抄后,它有可能出现在小说、散文、电影甚至房地产广告中。

尽管我个人非常赞赏诗歌作为工具,能够直接加入到推进社区、城市或国家的进步中。但我的个人倾向不能改变诗歌自身的规律:它更关注人们内心的波澜和断裂,它孤独前行,无视商业和名声。事实上,它走得越远,对时代而言,它能提供的就更及时更丰富。

诗歌更适合作为一种精神资源,发挥它对社会的独特作用和贡献。

坐在树下的人和他的诗:

沉溺于美,沉溺之美

——评李元胜组诗《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

文/杨清发

一提到李元胜,认识他的人定会想到他那首《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就算与当代诗歌有着遥远距离的路人,也有不少耳闻过这首有上千个朗诵版本的当代诗歌。确实,自八十年代获得过短暂辉煌之后至今,诗歌便属于小众创作,难得进入大众的视野。《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成为了这样一个例外,这首诗在网上被转载千万次,通过朋友圈微信、微博等媒介带到大众面前,成功捕获了无数网友的心。之所以引发出热烈追捧,如同诗人自己所分析,在于这首诗击中“中国人已经太累了”这个社会的痛点。快速的时代节奏,强大的生存压力,都市里大多数人的生活早已被碾压到只剩下干枯的生存,生活之趣味、审美则成为奢谈。想必这样的生存境遇同样折磨着诗人,他说“很多时候,我们的时光,都是功能性的甚至是功利性地在使用。为了生存,或者更好的生存,所有人都在打拼”(李元胜《把时光完完全全,交给自己或心爱的人》)。当物质的、功利的追求占据了压倒一切的统治地位,精神的生活和追求则被忽视、被挤压、被驱逐,大多数人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而成沦为了马尔库塞笔下“单向度的人”。而诗人不一样,诗人的本领在于对生活高度的敏感,是“能够感受黄昏的恐慌、清晨的厌倦……”(刘小枫《沉重的肉身》)。

作为诗人的李元胜敏锐地体察到那样看似闲散实则与美和自由同在的精神生活在当下的缺失与匮乏,他一定感到了不适,他渴望“从生活中退后一步,全神贯注地把握彼此同在的时刻,尤其是与万物同在的时刻”(李元胜《把时光完完全全,交给自己或心爱的人》)。诗人从那个把世界一切都作为利用、满足其利益、欲求的“被使用的世界”退了出来,来到了一个与人的灵魂直面的“相遇的世界”。于是,才有了这首被现代快节奏生活侵吞的心灵对自由和充满美与趣味生活渴望的《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是的,对充满美与趣味生活的渴望,虽然很多人将其理解为一首情诗,但我更多读到的是对生活之中所缺失的悠闲、趣味、诗意生活的渴望。看看诗人期待的这些“虚度”和“浪费”吧:低头看鱼、注视茶杯好看的阴影、散步看落日与星光、风起的时候坐在走廊发呆、以及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这些“虚度”和“浪费”不过是诗人期待的那样一种澄明的诗化生存由一种精神境界,落实到日常的、平凡的、滚滚红尘的现实人间之中而已。

他的《走得太快的人》同样是对这种渴望的表达:“走得太快的人/有时会走到自己前面去/他的脸庞会模糊/速度给它掺进了/幻觉和未来的颜色……坐在树下的人/也不一定刚好是他自己/有时他坐在自己的左边/有时坐在自己的右边/幸好总的来说/他都坐在自己的附近”。这首《走得太快的人》让我想起了《庄子•渔夫》里的一个典故,“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走得太快的人,灵魂会跟不上,但只要安静待在树影之下,便能获得一个审美的世界,让灵魂和肉身得以契合。而诗人李元胜,他期望找到一棵树,他也找到了属于他的那棵诗歌之树,如今是正坐在树下“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的那个人

是的,李元胜是一个沉溺于美之中的诗人,他对美执着地爱着,他的诗和他的摄影爱好促使我做出这样一个判断。在关于李元胜的介绍中,除了诗人,还有一个头衔便是生态摄影师。他痴迷于对于自然界的植物、昆虫的美的发掘与收集,他沉溺于此并快乐无比。网上有很多关于李元胜全身心投入摄影的各种姿态的照片,那种常见于摄影发烧友忘我的姿态。但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洛杉矶某沙漠里的某一刻的姿态。照片中的李元胜只有一个背影,他姿态轻快,像一匹马奔向前方,一条在奔跑之中伸展的手臂、一条像马蹄一样踢开一样抬起的腿,把他所有的欢快暴露无遗。那欢快让人想起张爱玲在《更衣记》的末尾的一段话:“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这不正是李远胜追求的“虚度”与“浪费”。人生不是这样吗,当你撒手的那一刻,它便向你显出它的轻盈与欢快来。当然,作为一个诗人,李元胜对美的沉溺与创造更多的体现在他的诗歌之中。他的诗歌捕捉了很多美的事物,在诗意彰显这些美的对象时,他的诗歌也具有了迷人的美学特征。从他组诗《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可窥见一二

在组诗《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中,《兰州,又见黄河》《赵述岛的采螺人》《那色峰海》《树之忆》这几首诗是对于不同地域、不同自然景观物象之美的描绘,诗歌显现出诗人对于美的姿态和体悟。在《兰州,又见黄河》的开篇,诗人写到“在玛曲分手/我悠悠东去,黄河急急向西/分开得越久,我的荒凉就越明显”。从诗歌后面的内容可以知道,上一次诗人与黄河的相遇是在三年前的玛曲。离开玛曲的诗人的感觉是“荒凉”,与荒凉相对的是生命意义完满、丰满及其带来的生命的温暖感。由此可以反观诗人在玛曲所体验到的审美带来的愉悦,和由此体验到的生命意义的完满。愈在面对美时体验到那种完满与温暖,在与美分离的历程中就愈感荒凉。这是诗人对于美的渴求与迷恋。

《赵述岛的采螺人》写出了诗人面对美被破坏、践踏的不忍。诗歌以惊叹于赵述岛的美开启了整个诗篇,“这湖蓝色的,以及/它怀抱着的其他的闪耀/美得很不真实//像一个人的梦境/……/什么样的人/才能创造出如此梦境”。正当诗人为赵述岛梦境一般的美沉醉、迷离之际,“采螺人牵着船/踩碎了湖蓝色的镜子/像一个悄悄进入天堂的小偷”。对于采螺人来说,这可能只是他无数次工作中的一次,平常如以往,但对于无比珍惜美的诗人来说,他这一行为无疑是对美的破坏与践踏,“悄悄进入天堂的小偷” 带有浓重的贬斥感情色彩,那是诗人对于美的破坏这个行为的厌恶,是面对美的不忍,“放过那个小小的螺吧/放过那个稍大的螺吧”。恳求的语气,似乎带着滚动的眼泪,这是面对美被破坏内心产生的疼痛与悲悯。悲,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唯独拥有细腻、敏感的体悟美的能力的人才能在那一日常的行为中发现并承受美被破坏而带来的内心被碾碎的疼痛吧!

另外一首同样描写自然景观之美的《那色峰海》在我看来是作为一个人类,面对大自然之大美而产生的自觉卑微、渺小的感觉。张爱玲有一句描写爱情体验的话,大意是爱上一个人会低到尘埃里,但也会心生欢喜,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因爱而自觉卑微,在人面对神秘莫测的自然之美产生的爱大概也同样适用,否则,《那色峰海》里那些自觉卑微和茫然的情绪又源于何故呢?在云雾腾腾,幻如仙境,美得惊心动魄、神秘莫测的那色峰海面前,诗人自我感觉只是“一道微弱的界线”,甚至,“连微弱的界线都不是”。这是在强烈的审美体验中的眩晕,在眩晕中感知自我的渺小,可见强烈的审美体验带有痛苦的因子。进入审美高峰体验中的诗人失去了时空的感觉,但拥有了比其它任何时候更为完整、统一、浑然一体的自我感觉,他将自我完全迷醉于、倾注于美得神秘莫测的那色峰海之中,由此他与自然与世界达到了绝对的同一:“忘记登高,忘记自身也是云雾/我们孤独的台灯,只够照亮三尺内的积雪/是我们自己,像微弱的界线那样活着/丧失了看见群峰的能力。”

当然,审美体验不仅仅是面对美丽的自然景观,在面对书中的风景时,一样的让人沉醉、迷失。《独墅湖图书馆》展示的是沉溺于书中风景的迷醉。诗歌从诗人对法语写下的爱与英语写下的爱是否还隔着一个英吉利海峡的追问开始,期间诗人在书中思考“不同时代的距离,老死不相往来的距离/关闭所有港口的距离,哪一个更远?我们这些孤岛啊”;想象“如果有一个海底,连接不同时代/连接所有寞寞寡欢的人,这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体验“从新加坡到苏州,从云中寺庙到前沿实验室/我走着,有时在峡谷,有时在山脊”;感悟“没有比一个图书馆更温柔的了,只有它回忆着/沼泽、沉没的村庄……所有时间里的废墟”;沉醉“坐在窗前捧读的人,全然不觉/自己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最后被旁人一句“你在哪里?”结束在一本书里徘徊忘归。期间诗人的思绪可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此时,世界被遗忘,被感知的书好像从其它万物中独立出来,成为存在的全部。这是诗人对于沉溺于书中风景之美、沉醉于文字之美的诗性书写。

李元胜是那个坐在树下感受、领悟着各种美的人,他通过诗歌将这种沉溺之美的生命感觉凝练下来。如果说他的很多诗歌书写对象,是他沉溺于美,而他的创作的诗歌,则显示了他的沉溺之美。诗是语言的最高形式,李元胜在创作诗歌时,很显然特意赋予诗歌形式的、境界的美。他的诗歌通过语言的打磨、语词的精准运用、意象的创新、强烈诗歌节奏的营造等途径形成了自己诗歌独特的美学特征。总体观来,李元胜的诗歌语言呈现出平易通俗,浅切明畅的特征。虽然语言浅白易懂,但他的诗歌由于诗歌情感力量极强,诗人又找到契合自己语感天性与生命体验的诗的言说方式,反而形成了其诗歌独特的美学特征。如其传播最为广泛的《我想和你虚度时光》《终生误》《总有此时》《青龙湖的黄昏》等诗歌可以看到,他的诗歌不重雕琢堆砌,抛弃各种华丽、生涩辞藻,但用笔通透灵动,创造独特意象和内在节奏感,情感自然流露,不仅让人感到亲切,赏心悦目,甚至也获得哲理的启迪。

在组诗《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中同样具备这样的特征。叶芝在《诗歌的象征主义》指出在表达会描述时,诗歌形式及语词选择得当的重要性,他说“你的词语应该像鲜花或女人的身体那样,微妙而复杂,充满神秘的生命。”对此,李元胜有明确的认知和体会的,他注重诗歌用语的精准,注重每一个使用的词语与生命体验处于一直适当而确切的关系,也讲究词语的组合,在组合中彰显出出其不意的美感。如“分开得越久,我的荒凉就越明显”“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在哭泣……”(《兰州,又见黄河》)看似很平常的两句话,但“荒凉”“哭泣”两个词的使用,便将整首诗惆怅、忧郁的情感基调奠定,这种用词的精准比各种繁复的修饰能更到位将情绪传递到读者内心。“中原大地/以它满载的死亡/创造一个渺小的生”(《杜甫》),“满载的死亡”与“渺小的生”,通过具有对比特征词语的使用,非常鲜活地刻画了当时杜甫所处时代的残酷;“他想起曾经少年/那时世界并无深意/它只是很美”(《杜甫》)“少年”“世界并无深意”“只是很美”,多么简洁、通透、明朗却又深切,带着对逝去年华之美好的疼痛,不加修饰的短短一句胜过无数对青春逝去伤痛的描绘与抒情。“我们为何至此,为何来到这个年龄/白鹭一定觉得我们的一生漫长而无用”(《屈子祠眺望湿地》),“漫长”“无用”最为普通而常见的词语,叠加在一起,诉诸此时此境,渗透出生命体味的那种厌倦感、虚无感却直抵人心。

李元胜也善于在一些熟悉的词语中锤炼出独特意象,通过这些意象的创造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像以下这些诗句,基本属于叙述性的语言,但在这些叙述性的语言空间中,有不少富有创造性的意象的生成,使得这些看似平实的叙述性语言具有了直接明快出人意料的诗意:“花朵落下,春天的头颅满地都是/是时候写一首关于我们的诗了”(《给》)。用“头颅”这一意象来比拟春天的落花,不仅仅让人想到花的凋谢,也想到人生命的终结,加之诗句营造的画面感,那种生命的陨落带来的感触真有触目惊心的力量,“我们为谁贮藏毕生的苦涩/又为谁长出绝不妥协的刺”(《给》),此句属于采用了通感表现的意象。“刺”这一意象原本属于视觉意象,但“刺”带给人疼痛感,又具有了触觉的效应,故这个意象的运用相当精准地传达出为某一个人所感受到的决绝和伤痛。“像我们当初的那样,奔跑/在冬天的隧道里,在春天的叶脉里”,“隧道”与“叶脉”属于视觉意象,但加上形容词“冬天的”与“春天的”与意象的契合,瞬间便有了冷与暖的感觉,增加了诗的内在层次,情绪的传递就更到位了(《给》)。“在这阴郁的大地上辗转/每个旅次/他都认领了一条苦涩的河流”(《杜甫》), “河流”这一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语词,在这里作为一个意象,将一生怀才不遇却依然忧国忧民的杜甫见识的底层苦难以及自己所饱受苦难倾泻得淋漓尽致。纵观这组诗,可以看到诗歌中的意象并不密集,也不晦涩,相反这些意象具象、平实。具象、平实并不代表平乏寡淡,这些意象显然是经过诗人精心处理过,它们蕴含了诗人的生存体验,显得鲜活生动,又带着生命的温度,圆润饱满,充满了张力。

李元胜诗歌的另外一个典型特征便是具有较强的内在节奏,从诗歌结构可以看出,他应该是有意使用了复沓、重叠、排比等艺术手法以此来达到增强诗歌语言节奏与情感强度。《身披各种语言的灰尘》这组诗主要有句子、词语的复沓及段落与段落之间的复沓。如字、词复沓的运用:“高高低低的经历,都是对的,都是美的”(《树之忆》),接连两处的“都是”增加了肯定的力量;“火车还在奔跑/在风中,在丝带凤蝶的翅膀上//像我们当初的那样,奔跑/在冬天的隧道里,在春天的叶脉里”(《给》)这两节诗中,反复用“在”字转换场景、环境,它们是叠加、递进式地由景及物地直抵“我们”;“大地/在它自己的伤口中/裸露着//人类/在一个孩子哭泣的眼睛里/裸露着//我和你/在杜甫的诗篇里裸露着”(《杜甫》)这三句诗都用“裸露着”,不仅加强了传递出的悲凉情感的力量,也增强了诗歌音调的美感。

这些诗更多的是各种复沓形式的综合运用,即在一首诗里词语复沓、句子复沓,段落复沓,连续复沓,间隔复沓等方式都有出现,如《兰州,又见黄河》中:“足够了,时间足够了/它向西再向东的绕行之苦/它困在一个物种里的/走投无路的甜……足够了,我们的开花够了/哭泣也够了/不如让水车去继续”。诗中这两节都用“足够了”开头,既有段落的间隔复沓、又有句子复沓和词语复沓,通过这种方式,将对黄河的情感更加深切地传递出来。

再如《菜花谣》中:“一年一度的攀登,每一步都是荆棘/每一步都危险,而且无法回头……一年一度的轮回,这永恒的潮汐/盛大而又茫然的金黄//一年一度的枯荣,生命金蝉脱壳,/死而后生/我们的爱微不足道,恨也如此”。每一节以“一年一度”开头,形成段落间的排比式复沓,将诗人关于时间、关于生命体验的感叹更强烈地彰显。

《独墅湖图书馆》同样有着段落间的排比式复沓、句子复沓以增强情感的表达气势:“没有比一个图书馆更温柔的了,只有它回忆着/沼泽、沉没的村庄……所有时间里的废墟//没有比一个图书馆更辽阔的了,它拥有星空和海洋/以及可供眺望的山峰//没有比一本书更复杂的了/像一个人的微笑里,既有浅滩,也有深海//没有比一个书目更难选择的了/你是要走在他人的荆棘中,还是自己刀刃上?”该诗有四节都用“没有比”的句式作为引领,不仅突出诗人的思想,增强情感的气势,对诗歌的结构也起到了美化的作用。

海德格尔说过,诗人们的天职就是让美的东西在美之筹划中显现出来。如此说来,作为诗人的李元胜尽到了诗人的天职,他“犹如画家,/聚集大地的美丽”(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他的诗歌让美的事物之美汇集起来,而作为汇集这些美的载体——诗,在他对语言跋山涉水的寻找过程中,也显现为美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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