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妹和蔡徐坤,相遇在艺术家曹斐的时代舞台
作为在国际舞台上长期活跃的中国艺术家,曹斐却是第一次在国内举办个展。她以中国当代敏锐洞察者和研究者的身份著称,通过虚拟与现实相结合的作品,探讨流行文化、科技、城市变迁,呈现中国社会急速发展中的梦想、荒诞、激变与不安。
在北京UCCA的个展现场,一如《曹斐:时代舞台》之名,参观者似乎登上舞台,进入一个奇妙的时空隧道。你可以在上世纪90年代的南方街头大排档坐下,听着歌舞厅的喧嚣声,点一杯奶茶,吃上一份叉烧包;或是走到多媒体作品《人类几乎》中,和蔡徐坤的多重影像来一个打卡自拍。“更像是一个乐园,观众可以游走到城市的某一个角落。” 曹斐说。
她希望当人们走进来,就像回到某一个时代某一个节点的时空,可以徜徉、观察、思考和游戏。Beau Architects建筑事务所按她的设想,将展厅打造为独特的二层建筑,展览分为“南方游戏”“都市乐园”“车间内外”和“另类实境”四个区域,却没有明显区隔,也没有按创作时间线索去梳理。
要将20多年来的影像、戏剧、虚拟现实技术和装置作品汇聚在一起,信息量是巨大的。展览里既有曹斐就读于广州美术学院时的实验戏剧作品,也有她最新的长期跨学科研究项目《红霞》(2019),作品主角既有怀揣梦想的普通工人,也有代表着流量和话题的流量明星。过去与未来,真实与虚拟,个人与社会,兼容在她的艺术作品中,也共存于《曹斐:时代舞台》展览现场。
在孙中山雕塑旁长大
1978年生于广州艺术家庭的曹斐,整个童年时代都浸润在广州美术学院大院和父亲的雕塑工作室里。
在她记忆里,父亲的工作室光线暗淡,挑高很高。不满一岁的曹斐就在父亲雕刻的周恩来塑像旁爬行,这张照片,以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涌入内地的港台流行文化,都作为她成长经历的一部分,出现在展览现场。
温润的泥土是父亲创作的材料,也是曹斐幼年的玩具。她看着父亲雕刻各种伟人雕像,看他为了考证人物细致的五官而研究画册与相册。父母没有太多时间细致照顾她们,也没有手把手教她画画,却每年都为女儿留下一尊亲手创作的雕像。
“父亲估计是全中国做孙中山雕像最多的雕塑家。”曹斐回忆,从幼年起,她就看着父亲雕刻,跟随父亲到孙中山故居安装雕像,参加父母的展览开幕式,或是被父亲当做模特雕刻少年孙中山像,“这些艺术启蒙的经历,小时候觉得都是很自然的。”
雕塑家对于作品考证的严谨性,某种意义上也影响着曹斐创作《红霞》时采用的纵深研究方法。
“红霞影剧院”地处曾经兴盛的电子工业园区,受市场经济冲击而衰落。曹斐用五年时间做调查,一边研究旧档案、文献,一边走访社区居民,勾勒出酒仙桥电子工业社区的兴衰。漫长而立体的跨界学科研究,对曹斐来说就像是使命,“我很感谢父母的创作,哪怕他们是主旋律化的,但那就是正史。我的创作就像是民间历史的补充,让我重新找寻正史线索以外的叙事。”
生长在珠三角地区的文化土壤中,曹斐得到另一种滋养。
她家附近有一间博尔赫斯书店,是艺术家陈侗创立的。这里仿佛是巴黎的圆顶咖啡馆,汇聚众多文化艺术界人士,影响着当时的广东当代艺术圈。曹斐的第一部学生时代短片《失调257》就被陈侗带到博尔赫斯书店放映,邀艺术家们交流研讨,之后又被侯瀚如带到西班牙摄影展,由此开启她的当代艺术之门。
另一个对曹斐影响颇深的,是兴盛期的南方媒体圈和独立影像团体“缘影会”。
2000年,曹斐与欧宁在广州创立“缘影会”,汇聚起一批建筑师、艺术家、媒体人、大学生和广告人,一时成为广州活跃的文化社交平台。很快,策展人侯瀚如邀他们为第50届威尼斯艺术双年展联合创作实验纪录片《三元里》,以“缘影会”的名义制作了45分钟的黑白短片,留下“城中村”的诗意历史影像。
“当时南方系报业集团是全国媒体重镇,很多媒体人都在从事文学、摄影和音乐的艺术创作。”曹斐说,她与一些编辑、摄影师都有来往,实验短片《谁的乌托邦?》的作曲张安定当时就在《21世纪经济报道》任头版编辑和评论员,现在则是一位声音艺术家。
谈到媒体圈旧友,曹斐说,“他们对我的影响很深,我的创作总会有社会事件性的导向,当一个议题出现,或者某种社会情绪的波动,或者社会转型的节点,媒体会敏感地走在第一线,那我可能会更早。”不同的是,她转换社会议题的方式并不是写实的,而是偏向艺术家视角。
曹斐的成长之路,正是南方文化生态生机勃勃的年代,她得到的养料也是杂糅的,并不仅限于当代艺术。这使得她的作品不断在记录现实与虚构叙事之间切换,视野也从不局限。
“艺术的存在,就是融合所有边界”
15年里,20多分钟的短片《谁的乌托邦?》在世界各地的艺术节、电影节不断上映,成为曹斐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打动过不同时代与文化背景的观众。
2005年,曹斐在佛山一家灯泡厂驻地半年,面向500多名工人发放详细调查问卷,了解他们的内心与隐藏的梦想。影片里,一些工人在隆隆作响的工厂流水线之外,突然戏剧性地跳起霹雳舞、芭蕾,弹起吉他。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是18岁的女工林爱玲穿着孔雀舞蹈服在工厂车间过道翩翩起舞。
“十年后,她从这个作品空间里走出来了,真的成为孔雀飞出去了,成了她自己。”曹斐说,几年前,林爱玲辗转联系到她,感谢艺术家对自己的引领。这部作品拍完后,女孩离开工厂,学英语,做翻译,如今在珠海创办两个国家级文创园及一家教育机构。
曹斐感叹,“这些变化,是我创作时没预料到的,这就是典型的中国梦。”
短片最后,每一位车间工人凝视着镜头,触动人心。曹斐说,这不是出于某种社会责任感,而是对这些普通人发自内心的爱,“哪怕过了十多年,还能是回望到里面的牺牲与挣扎。”珠三角地区曾经的“世界工厂”辉煌,也早已成为历史。
边缘群体、街头文化、被异化的社会景观,都出现在曹斐的作品中。她关注全球化冲击下中国社会的变迁,城市化的急速发展,将那些渺小的、被忽视的个人当成作品的主角。在Prada委托的作品《人类几乎》(2019)中,她又将流量明星蔡徐坤当作主角,将偶像文化放在未来人类纪的视野下重新审视。
“不同群体都是我感兴趣的,无论我是拍摄工厂的工人、玩cosplay的年轻人还是蔡徐坤,他们都是社会中的个人。”曹斐说,她的创作没有边界,而艺术的存在,就是融合所有边界。
展览开幕前,她收到一封陌生人的英文邮件,来自一个在超市打工的年轻人。年轻人在2014年偶然看到《谁的乌托邦?》,里面的梦想与希望让这位热爱艺术的年轻人动容,“如果你需要助手,我想去到你的身边。”
“艺术不会改变历史,也不会改变一代人,但它可能会星星点点地改变一些人。在万千故事中,有那么一点发光的结果。”曹斐很欣慰,艺术还有这样的力量,她给学生发短信,“我们还是要相信艺术。”
对话曹斐:观众比我更了解我的作品与世界的关系
第一财经:你从90年代就开始用DV进行影像创作,这些年又不断尝试互联网艺术、增强现实与虚拟现实。有人把你称作“新媒体艺术领军人物”,经过20多年的探索,你怎么看新媒体对艺术创作的影响?
曹斐:当我处理《红霞》的物料,一张老的电影票,剧场地板上捡到的一张节目单,那是一个时光的物质。当我处理数字化的增强现实、虚拟现实,它又是一种非物质的、不存在的东西。你会发现,处理这两头的东西是同时并行的,不是任何艺术家都会对这两个方向感兴趣。
我并不受制于任何媒介,也不是一个爱好技术的人。我感兴趣的是,这些对象需要通过什么媒介去表现,我就去使用。技术的转变、发生、引领,是跟人有关系的,我是透过媒介去看到人。
父亲做的雕塑,我也很热爱。《LA TOWN》里所有模型都是我手工做的。拍摄影像的时候,你就是一个导演。当你接触泥巴、颜料这些物料,你塑造的就是与你的身体、头脑、情感有关联的东西。倒过来说,所有东西都是融合的,没有区隔。
第一财经:你在《霾》中拍摄的末日场景,以及疫情期间在新加坡创作的《不安之岛》等作品,都有焦虑、不安在里面。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你面对雾霾或是疫情时期的敏锐与担忧是否增强了?
曹斐:人类考虑末日不止是在这个时代,我相信在战争、瘟疫的时代,都有人考虑过世界末日。末日危机一方面是媒体塑造的,大量关于末日的电影变成娱乐输出口。另一方面,在全球化裂变的过程中,后疫情的处境会让人的末日感加深。
《不安之岛》是我在2020年初疫情爆发时,与家人困在新加坡公寓里的隔离经历。我选择用女儿去表现,当最后一个人类在孤岛上,会怎么面对?在排演过程中,我们就消解了对疫情的焦虑。每天选道具,用手机拍摄,用垃圾桶当脚架,把毯子变成一个小岛,是非常愉快的经历。我想,将来她懂事的时候,这段疫情回忆起来可能是快乐的,而不是陷入对困境的惆怅。
其实我并不赞成夸大女性艺术家的身份。女性的特点是造物主给的,敏感、真实、母性的大爱,都是天然的本能。
第一财经:去年3月4日,你的个展《蓝图》在伦敦蛇形美术馆开幕,短短两周就因疫情被迫关闭,你形容那时候的心态是“被拉锯”?
曹斐:《蓝图》展出的作品《LA TOWN》,就是反映末日的。展览关闭的那几个月,海德公园一直挂着《蓝图》的海报,挂了五、六个月,8月份才重开展览。
有一个观众说,他在海德公园里跑步时看到海报,也来看过展览。他觉得我的作品就像今天的时代一样——城市空无一人,海报挂在那儿,展厅黑黢黢的,里面陈列的展品和物料,就像废墟里的文献一样。
其实观众比我还要清晰地了解我的作品与世界的关系。这样的关系通过艺术家的转述,也让观众的敏感度提高了。这种敏感,会在文学、表征和世界的符号之间,让人们的生活增添一些想象的、看不见的空间。这就是艺术带给人的、超越日常的感知力。
第一财经:你与诸多著名品牌有过密切合作,怎么看商业与当代艺术之间的关联?
曹斐:国外很多品牌都有独立的艺术部门,甚至美术馆。比如路易威登有自己的美术馆,这里不会销售LV的产品,也不会有以LV为主体的图案,它不是卖货的。Prada也有艺术基金会,做学术性很强的艺术展览,获得全世界艺术圈认同。这些品牌做艺术收藏和美术馆,通常是创始人的爱好,以及品牌自身的文化标杆。
我接触的很多国际品牌有足够的自信,不考虑商业因素,给艺术家独立空间去反思社会和议题,不跟商业品牌营销捆绑,不受制于任何诉求。这样的艺术跨界,反而会让更多人看到,艺术作品甚至会比品牌活得更久。有些品牌甚至会接纳艺术作品对他们的批判,这是品牌的勇气和社会责任。如果纯粹为乙方创作的艺术作品,很难进入美术馆空间,很难传播,也很难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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