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与刘抗的鱼雁往来
刘海粟是中国新美术运动的拓荒者、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人和上海美专的创办者。刘抗是新加坡现代艺术的先行者,曾就读和执教于上海美专,陪刘海粟同游欧洲,与刘海粟数十载师友情缘,被其师誉为“南天一柱”。
1930年傅雷与刘抗在法国
自1929年刘海粟第一次欧游,在巴黎与刘抗、陈人浩、傅雷结伴同行,参观博物馆,拜访艺术名流,游览各地名胜之始,刘海粟与昔日上海美专的学生,此时正在法国留学的刘抗、陈人浩之间缔结了更为炽热亲近的师友情谊。与傅雷一见如故,结为莫逆,而后常年抵牾,难解心结。1931年,刘海粟先行结束游学回到上海,重理美专事务。
从此无论是同在美专任职还是抗战爆发刘抗远走南洋,几十年间,师生的情谊互通靠往来鱼雁维系,艰难时世中亦从未间断。近两年来,新加坡刘抗家属陆续整理出刘海粟与刘抗间往来的大量书信,从20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跨越半个世纪。书信所及包括刘海粟邀请刘抗来母校执教,探讨绘画艺术,困难时期刘海粟请刘抗代为鬻画补贴生活,同上黄山写生种种。
20世纪30年代的书信主要是关于刘海粟邀请刘抗等人来美专任教、美专的办学状况和张弦的去世等内容。1933年2月刘海粟与刘抗之间的一组来信是关于刘抗、陈人浩在接受了刘海粟的邀请准备赴上海美专任教,但临近赴任时接到校长刘海粟的来信商榷降低薪水的事宜。刘抗显然觉得突然,因为上海的生活开销昂贵,所以很难接受。
刘海粟 《玉屏楼望天都峰彩云》 89cm×71cm 油画 1954年
在20世纪30年代的另一封信中刘海粟又向刘抗提到“薪水问题”,但这一次好像容易些,“附去手条当可解决”。此外,张弦和刘抗在青岛带队美专旅行写生时亦接到校长的信,让他们“经费务必量入为出,万不得已时只可缩短期限”。凡此种种,可以窥见20世纪30年代,上海美专的经营和生存仍然十分不容易,经费的短缺造成了师资的不稳定,与教师的合约常常是一年一签,薪水也是一聘一议,时有浮动。
张弦,留学法国,1928年学成回国,受聘于上海美专任西画科教师。1929年,陪同刘海粟游学欧洲,期间常常与刘抗、傅雷、陈人浩结伴而行,结为挚友。从书信中可以得知,1936年春,张弦和刘抗还带领美专旅行写生至青岛,岂料仅隔两三月,他便在家乡病逝。从刘海粟给刘抗的信中可以得知此事对刘海粟的打击很大。同时,此时已离职美专的傅雷在得悉噩耗后更是悲痛欲绝。两人分别给刘抗去信,就此嘱咐不同的事宜。
1936年5月1日,刘海粟《致刘抗函》(刘抗家属藏)
1936年5月1日,刘海粟《致刘抗函》(刘抗家属藏)
刘海粟在1936年8月下旬(具体写信日期已无法查证)给刘抗的信中写道:“日前得弦兄逝世噩耗,悲恸欲绝,万念俱灰。弦兄致力艺学,坚苦卓绝,今不幸短命而死,天道无常。今后吾道益孤。明日赴济南,搁三数日即图南归,余面继不一一。专此,即拜日祉,海手启。弦兄画件望即封锁,当为图善后抚孤等费。”刘海粟嘱咐刘抗要将张弦的画封锁,以便留作筹款抚恤之用。
傅雷在1936年8月20日给刘抗的信中写道:“昨夜一函甫发出,今日又接噩耗,悲恸之情,难以言喻……校方对他有何表示,大师又如何?虽说一死皆空,但我还想知道世情冷暖,详情续告为盼。”傅雷托付刘抗向负责张弦凭吊事宜的相关人转交吊礼八元。同时他虽然已离开学校,但对校方特别是校长刘海粟的态度十分在意。傅雷和刘抗的通信中提到的大师就是指刘海粟。
在1936年8月28日傅雷给刘抗的信中提到:“同日我有写信给大师,向他提议:(一)把张弦的死讯在报上登一条新闻(这是不费一文的),让他数年来的桃李得悉;(二)筹备一个遗作展览会;(三)设法替他卖掉些作品,所得的款作为他遗孤的教育费;(四)设法叫博物馆收藏他的一张作品。但信去后亦迄无回音,甚为诧怪!望见信后速即复我!大师有没有回沪,照理他不能久游在外。”
傅雷致刘抗函信封,提到张弦遗作展等事
不知道刘海粟封锁画作留作抚恤之用的想法是不是来自傅雷的建议。最终1936年10月14日张弦遗作展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楼开幕,刘海粟、傅雷、刘抗等都出席了。张弦的存世作品很少,刘海粟美术馆收藏了六幅张弦作品,极可能就是遗作展义卖时刘海粟购买的。如何对待张弦之死,成为刘海粟与傅雷友谊崩裂的炸点。
1937年抗战爆发后,刘抗、陈人浩避走南洋,直到1974年才有机会回到上海与刘海粟相见。期间相隔三十余年,鱼雁不断,情谊未曾为万重山水阻隔。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艰难时世中,南洋的学生和朋友们给刘海粟提供了宝贵的精神支持和物质帮助。在物资匮乏的三年自然灾害中,刘抗想方设法为刘海粟和傅雷采购和邮寄他们所需的食物,以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在1961年2月20日刘海粟给刘抗的信中写道:“数日来临睡饮一杯奶粉,吃几片苏打饼干,辄颓然就枕,通体皆适,此颓然之时辄感人浩与兄之厚赐必置也。”“晚在怒庵家闲谈,适得你寄来各物渠高兴之至”。在这些信中,当时日常生活的细节被如实地记录下来,对于像刘海粟这样对自己的私人生活鲜有涉及和记录的历史人物而言,在信里留下的点滴的日常生活记录就显得十分珍贵。
1961年2月20日,刘海粟《致刘抗函》(刘抗家属藏)
1961年2月20日,刘海粟《致刘抗函》(刘抗家属藏)
在20世纪60年代的另一封信中刘海粟写道:“澳洲猪油两罐收到,谢谢。如能寄些牛油、虾米之类,感念无极。”通过刘抗的帮助,年迈多病的刘海粟可以获得一些基本的助于健康的食品供给。此信中又提及:“昨晚在怒庵园中纳凉,谈得很痛快。”可见此时刘海粟和傅雷之间的坚冰有所融化,彼此开始往来。
南洋的学生和朋友们还帮助刘海粟卖画以补贴困难的生活。刘海粟在1965年的一封信中写道:“晚境亦不甚佳,今后拟鬻画争取外汇,补助生活,尚希大力支持。”因而跟刘抗等学生和朋友的通信是刘海粟艰难岁月中最大的慰藉。1966年,刘海粟生病,手颤抖地不能写字,由夏伊乔代笔给刘抗去信,信的末尾写道:“常常来信,对老人病情是大有好处的,就是几个字也好。”1968年,夏伊乔的代笔中写道:“老人十分想念你们!收到希冀复信为盼。”
1967年8月21日刘海粟致刘抗函(刘抗家属藏)
1966年,刘海粟在给刘抗的亲笔信末尾附言:“你们多多来信,我看了就快乐,与我健康情况有大好处。”的确,刘抗、陈人浩、黄葆芳等在南洋的上海美专师生,不负校长师恩,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给予老师很大的帮助,在帮助老师的日常生活的同时也通过自己在南洋的影响力不断播撒刘海粟的艺术精神。
1968年,刘抗在《新加坡南洋商报》的新年特刊中撰文介绍刘海粟的艺术人生,对照同时期刘海粟在上海的灰暗处境,这的确像一道如剑的阳光劈开了压在头顶的黑暗云层,在刘海粟的精神世界中洒下了一点光。刘海粟立刻写了长信,古今中外,旁征博引,论述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观点。在这封长信中,刘海粟好像暂时抛却了孱弱的身体,完全靠着精神的支撑回溯了被封存已久的青年时代,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了与自己经历相似的印证。
20世纪80年代老友相聚于刘海粟上海家中
20世纪80年代,步入耄耋之年的刘海粟老树新枝,迎来了又一个春天。此时他给刘抗的信中腾跃着满满的忙碌和生机。在1984年的信中刘海粟写道:“我去年秋天游齐鲁遍访胜迹,重登泰山之巅一览群山小,气势不同凡响。入冬又来羊城欢度春节……文化部已批准六月八日出访日本。秋访意大利,在罗马接受国际艺术荣誉雕塑奖。”
1985年给刘抗的信中写道:“近日已动笔为宏伟壮观的国际性的大展作泼彩黄山图,一直住在衡山宾馆十楼两间大房间,作为我的画室。为了抢时间每天常常工作到深夜。除了用极短的时间喝茶、吃饭。不喜欢别人打断我的工作,因为白天经常有人来访问。虽然年迈,我的作品越来越大了。前年为钓鱼台国宾馆创作了宽五米、高二米泼彩黄山图,又为国务院紫光阁画了丈二匹的黄山西海(尚未完工),现在又为贝聿铭在新加坡设计的建筑创作以150cm×300cm横幅泼彩黄山为主体,两旁各以150cm×120cm书法诗词。”
此时刘海粟又进入一个新的创作繁盛期,与刘抗的通信中主要交流自己的最新的创作和行程。自1974年刘抗、陈人浩参加新加坡访问团到中国访问,在上海与刘海粟见面之后,国内的形势也日益好起来。到了20世纪80年代刘海粟与刘抗见面增多,刘海粟曾去新加坡办展,刘抗也曾到中国陪刘海粟一道十上黄山,这对师友在晚年又重温了青年时代一起旅行、作画的同道之情。
刘海粟 《黄山散花坞云海奇观》71cmx91cm 1954年
这些来自新加坡刘抗家属提供的刘海粟、刘抗的书信,以友人间笔谈聊天的细碎情节建构了刘海粟的日常,特别是灰暗时期的日常生活,帮助我们从细节中了解了一些刘海粟在艰难岁月中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了解刘抗、陈人浩等刘海粟在南洋的学生如何尽力积极帮助老师渡过困难时期。据刘抗的儿媳妇葛月赞女士回忆,20世纪60年代的新加坡刚刚建国,社会生活也有待积极建设发展,刘抗和陈人浩正值中年要养家糊口,负担沉重。即便在不轻松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尽力满足老师的请求。这段经过艰难历练的师友情和生活细节在尘封的书信中被真实地保留下来,以供后人阅读和研究。
内容选自《中国美术》2019年第2期
作者:王欣(刘海粟美术馆)
《刘海粟与刘抗的鱼雁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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