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在学中国话，以及写中国网文
文 李屾淼
中国网文，正在成为全世界的网文。荷兰的无业青年、华沙的健身教练、伊斯兰堡和孟买的程序员……这些来自地球几乎每个时区的10万海外作者，正在昼夜创作他们特有的故事。
中国网文竟能打破文化的高墙。/图虫创意
2014年，美国青年卡扎德失恋，情难自抑，终日宅家自闭。
随后，在网友的强烈推荐下，他打开了来自中国的网络玄幻小说《盘龙》，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开始没完没了地看中国网文，且为此沉醉不已。这一先进事迹经《南方周末》报道后，在国内广为流传。
由著名网文作者“我吃西红柿”创作的《盘龙》，只是当时被翻译成英文的几十部中国网文作品之一。
类似当年国内的英美剧字幕组，掌握中英双语的网文爱好者们，自发地将中文的网文作品翻译成英文，搬运到国外多个小说论坛上。
由阅文集团白金作家“我吃西红柿”创作的《盘龙》，是中国最著名的网文IP之一。/起点中文网截图
主业搞科研工程的新加坡物理学硕士CKtalon便是众多译者之一。此前他曾追著名网文作品《妖神记》漫画版，觉得更新实在太慢，作为精通中英双语的新加坡华人的他，索性跑去看原著并做起了翻译。
发现网文出现海外传播趋势的中国网文巨头阅文集团，则于2016年开始招募网文译者翻译旗下中国网文作品、进行海外运营——CKtalon成为拿稿酬的译者之一。
次年，起点网国际版Webnovel.com上线。
2018年的一个深夜，为毕业设计焦头烂额的巴基斯坦姑娘Almas Ilyas窝在床上熬夜看网文，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表达欲。她立刻爬起来、一挥而就在电脑上敲出了五章小说——
这成了后来在起点国际网上，阅读量超过1200万的爆款《Mr CEO loves devillish beauty（霸道总裁爱上邪恶美女）》的开头。
从最早的东南亚国家被授权翻译出版中国网文图书算起，到2020年11月16日Almas在上海获得阅文颁发的最有潜力原创作家奖项，中国网文出海至今已超过十年。
从作品到生产机制，中国网文成功地走了出去，并开花结果。
一个有点灰色和地下的江湖
当阅文集团于2016年决定开展海外业务之际，发现各种搬运翻译中国网文的民间论坛，早已在国外遍地开花。一些专业化的论坛网站开始利用翻译作品变现——追更的读者如果心急，可以通过氪金打赏先睹为快。
海外网络社区Reddit的小说翻译区，是中国网文早期在海外传播的第一站。/reddit.com截图
不少论坛还有专门的词典词条，供新手理解中国网文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繁杂概念和成语俗话。文风类似《剑桥中国史》，如“江湖”这个词会被这么解释：
“直译为‘河流和湖泊’，意指武学的地下世界，一个包含了武术家、帮派、盗贼、乞丐、娼妓、商贩等主流社会以外或法外灰色地带谋生者的社会分支。”
2016年中国网文面对的海外市场，便是个灰色的、地下的江湖。
绝大多数网文翻译靠粉丝用爱发电完成，一个特定词汇可能会冒出好几种译法。有时一个翻译中途撂挑子不干，另一个翻译自发接手，CKtalon见过有的作品换了四五拨翻译才翻完，“一年完全可以翻完的书可能要拖个三年”。不同翻译的水平和用词又不大一样，质量难以保证。
由CKtalon领衔翻译、也是他本人最爱之一的网文作品《诡秘之主》。/起点国际网截图
更糟糕的是，也无法保障供应。
阅文集团海外业务负责人陈姗姗表示，那时翻译彻底“太监”不了了之是常事，“有些书当年翻了几百章，大家嗷嗷待哺，然后这个翻译突然人间蒸发找不到了，搞得有很多人翻墙来中国网站看起点的中文版，然后自己拷到谷歌里面去翻译”。
官方盘点后，发现一直保持着较高质量、更新频率稳定的网文翻译作品仅40部左右，包括那些年比较火的男频玄幻作品《真武世界》、《我欲封天》等等。
与此同时，中国网文已经在海外社区培养出了近30万人的受众。市场凌乱，但充满了活力和对内容的渴求。
2019年9月，菲律宾马尼拉国际图书节，起点国际宣布将投入1000万菲律宾比索（约合人民币136万元）作为作家创作选拔赛的奖金。/起点国际网
光看中国网文已经无法满足，
他们要自己写
背靠巨头，手握版权的正规军阅文集团打开局面的办法简单、粗暴但高效——量大、质优、免费。
起点国际版上线第一年免费阅读，从当时已经相对成熟的网文民间译者和专业翻译群体中，挖人打造了一支超过200人的翻译团队，给他们配上编辑，以高于国内笔译的稿费标准，一年内便拿出了200部中国网文作品的译作。
起点国际版webnovel.com的首页。/起点国际网截图
当时已经翻译过两三部作品的CKtalon，就此成为阅文的翻译之一。
这位新加坡理科生虽然中文水平不如英语母语，但胜在从小就看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作品，什么江湖门派、道气丹田内功等等虚头巴脑的概念他门儿清，哪怕只是个业余爱好，也能做得严密高效，比如遇到“烟雨散仙”之类的艰深词汇翻译，他还会查论文研究其深意。
从特殊名词到古代成语谚语，只要遇到那种小说里反复出现多次，而且放哪都一个意思用法的词汇，他都会将其归入自设的素材库。
被阅文招募时，他的素材库里已经积累了700多个词条。这个素材库在加入阅文做翻译三年后，词条数量累计过千。
《盘龙》被译为“Coiling Dragon”，在起点国际网上获得超2000万阅读量。/起点国际网截图
上线的翻译作品，从内容到题材都经过审核挑选。其文化适应性，是否对输出国当地的法律、信仰、风俗造成冲突等因素都会被考虑在内，“因为你也不知道会得罪谁”。
有时候，似乎无关痛痒的微妙情绪也要照顾到。陈姗姗记得，他们选作品时就曾否掉一些足球竞技类作品，“中国人写的足球小说，中国队都是世界冠军，一会儿把韩国队踢爆，一会儿把巴西队踢爆……这种在选的时候也会尽可能规避”。
《2020网络文学出海发展白皮书》
截至2018年底，起点国际累计访问用户已经超过2000万、69部作品点击量超千万。除了此前已经大受欢迎的男频修仙玄幻类题材，一些女频的现代都市爱情类作品由此走向海外。
于是在2018年，读软件工程刚升大四的Almas Ilyas，得以在起点国际网翻到《总裁大人100分宠（Mr CEO spoil me 100 percent）》的英译版，“就此进了中国网文的坑无法自拔”。
让Almas入坑的《总裁大人100分宠（Mr CEO spoil me 100 percent）》，在起点国际网上已获得将近8000万点击量。 /起点国际网截图
她最喜欢的网文作品是《不良鲜妻有点甜（Perfect Secret Love: The Bad New Wife is a Little Sweet）》，跟《总裁大人100分宠》的路数差不多，都是霸道男总裁对上逆袭女强人的故事。
在Almas Ilyas入坑成为网文狂热读者之际，陈姗姗团队也在起点国际版上注意到一些新迹象：
部分热心粉丝读者，开始将自己写的原创发布在讨论区或者评论跟帖上。
这让他们颇感惊讶：“我们的初衷是，中国（优质的）内容很多，把内容带出去。（本以为）一年发了两三百本高质量作品，产量已经很高了，毕竟产能和成本摆在这里。但慢慢地，一些读者开始觉得这些书没法满足（需求），并尝试自己写。”
中国网文的10万海外作者团
所以在2018年4月，起点国际网索性开放原创作者通道。
陈姗姗团队预期并不是很高，不料通道开放后，涌进了一大批投稿，而且有些水平不俗，既有受到中国网文文化影响的元素特征，也体现出海外作者不同的文化背景风格。
起点国际网的原创作者入口，作者使用的后台可以观察到自己作品的阅读评论量、用户画像等各项运营数据，便于作者随时根据读者口味调整创作。/起点国际网截图
“一开始他们给人物起名都用拼音，因为他们觉得这种拼音人名很酷。如果是要修道成仙的人，一定有个拼音的名字，而不是一个Sara或者Jack……”
“他们可能会用传统欧美式的魔幻世界人物设定，但会套用中国网文的一些写作方式和套路，比如3章一个小高潮、5章一个反转之类的……中国网文十几年来进化出的流派技巧，我们这很快就看到了。”
原创通道开放两个月后，便出现了很红的头部作品。官方随即跟进，从资深读者和海外出版从业者中招募搭建编辑团队。
阅文集团发布的《2018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显示，起点国际注册的海外作者已超1.2万人，共审核上线原创英文作品1.9万余部。
西班牙作者Alemillach作为起点国际原创的首批作者，凭借处女作“Last Wish System”（《最终愿望系统》）长期霸榜。该小说带来的收入每月高达数千美元。
女频作者和作品也开始崛起，印度作者“neha_”创作的历史穿越作品“My Beautiful Commander（《我的美少女将军》）”，亦是爆款之一。
在2018年那个心烦意乱的夜里，心血来潮地写出5章小说的Almas Ilyas，第二天爬起来把前一晚的成果看了一遍，感觉良好，顺手就发上了起点国际。她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XiaoMeeHee。
她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搜索得知，“Xiao”在中文里是“小”的意思，而“MeeHee”在中文里是“冒险”的意思——她觉得这是自己的一次小冒险。
XiaoMeeHee在自我介绍里说，自己是个爱看书、有抱负的作者，兼职哲人，爱吃汉堡爱睡觉爱笑，喜欢看动画和韩剧。她已经完成了两本小说，目前正在写第三本。/起点国际网页截图
XiaoMeeHee凭借处女作《Mr CEO loves devillish beauty（霸道总裁爱上邪恶美女）》收获了大量好评。
她发现，来自巴基斯坦本国的读者似乎不多，粉丝大多来自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以及动辄跟自己祖国交火的敌国印度。她看在眼里喜不自胜，便一发不可收拾继续写了下去。
随后，她每天花一个多小时撰写一章，这成了做毕业设计那段高压时期里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
在起点国际网上，《Mr CEO loves devillish beauty（霸道总裁爱上邪恶美女）》获评四星半，获得超过1200万点击量。/起点国际网截图
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Almas Ilyas的哥哥姐姐帮自己卸掉了不少父母的殷切期待，对于将来要做什么，家里并没有给她施加太多压力。倒是自己的身边同学、朋友经常说“写作不是长久之计”“读软件工程要学以致用”之类的话，搞得Almas Ilyas六神无主。
在犹豫是否要考研之际，Almas Ilyas去找了个“正经工作”——在一所中学做数学老师，网文写作也因此停了一阵。
每天跟一群小孩子打交道，加上教学工作繁重，她觉得很是疲惫。干了半年后，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热爱这个工作，而且还没之前写网文赚得多。
事实上，写网文带来的收入，比当老师或像其他同学一样做IT，都要高。
于是Almas Ilyas辞了教师工作，全职写作。写网文的工作节奏和压力让她并不轻松，而且每日更新无休，但对写作充满热情的Almas Ilyas乐在其中。一天里她没什么特定工作时间安排，想起来就写，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不过瘾，同时日更两部小说。
以前那些困扰她已经想通了：“我决定再试一次，也许写作真能成为我的职业，永远做下去。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什么能天长地久，能做多久我就做多久。”
巴基斯坦网文作者XiaoMeeHee（本名Almas Ilyas，右一）与意大利作者EveofChaos在“2020首届上海国际网络文学周”上同获最有潜力海外原创作家奖项。/活动方提供
新生爆款作品和优秀作者的不断涌现，给首批试水的海外作家带来了挑战。
在陈姗姗看来，海外原创作品的趋势变化很快，新翻译出去的成熟作品也在不断给海外作者们提供新的方向和想法，“可能这个阶段这种类型的会很红，会出一两个这一类的好作品，再过两三个月，又会冒出一个新趋势”。
在11月16日的“2020首届上海国际网络文学周”上获得最受欢迎海外原创作品的《My Vampire System（我的吸血鬼系统）》，便是今年刚刚开始连载的网文。
来自英国、在杭州做了两年音乐老师的作者JKSmanga，年初跟着女朋友回老家黑龙江，被新冠疫情困在当地三个月。闲暇且郁闷之余，他把自己脑海中酝酿已久的一个故事写了出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搞故事创作。他以前曾在一家独立漫画公司，绞尽脑汁试图写出受欢迎的故事，改编成动画作品，但两个项目均不了了之。而偏偏今年初这次百无聊赖的自娱自乐，成了他一次事业的突破口。
原名为Jack Sherwin的英国网文作者JKSManga（中）与未能到场的菲律宾作者KazzenlX在“2020首届上海国际网络文学周”上同获最受欢迎海外原创作品奖项。 /活动方提供
在XiaoMeeHee、JKSManga等一批新人崛起的背后，是急剧壮大的海外网文市场和作者队伍。
上海国际网络文学周上公布的《2020网络文学出海发展白皮书》显示，海外原创作者目前已经超过10万人，创作出的网络文学作品超16万部。
《2020网络文学出海发展白皮书》
他们全职或兼职，他们中有荷兰的无业青年、华沙的健身教练、伊斯兰堡和孟买的程序员、马尼拉的教师和家庭主妇……这些大多数是16-25岁的年轻人，近两成通过写网文获得了收入，并且雄心勃勃地希望自己的作品成为未来的IP，这个新的江湖也正在以更高速率涌现人才各领风骚。
中国网文，正在成为全世界的网文。
在中国网文不断推陈出新之际，来自地球几乎每个时区的10万海外作者，也正在昼夜创作他们特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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