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拉素丽——九十年代旅居泰国纪实回忆
九十年代因为工作关系,我住在曼谷,一晃,这段经历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有时候在梦里还能看见夕阳余晖下的昭帕耶河,看见寺庙金灿灿的尖顶,甚至还能说出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的泰语。
一直没忘的,还是拉素丽。
第一次见到拉素丽,着实吓了我一跳!
曼谷的白天热得难忍,我的房间又在公寓长廊的一端。最热的那天,我便敞开木门,锁上包着铁纱的防盗门,穿着一细肩带的半透明的睡裙,歪在床上看书。
突然,我听见一声狗叫,又听见一个男人吆喝狗的声音和已经走到我门口的脚步声。我一跃而起,扯起被单就盖在身上,瞪大眼睛望着门外。
然而,出现在门口却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很高很瘦,长长的直发,穿一件玫瑰红色的吊带低胸长裙,脚下一双小碎花的胶拖,她转过头,奇怪地从外面向屋里的我看了一眼,一扭头,袅袅婷婷地走了过去。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在楼下的饭摊上吃饭,又见到了这个女人。这次,她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张桌子旁,一个人孤独地抽着万宝路。借着明亮的灯光,我偷偷地打量了她一回:这是个让人猜不出年龄的女人,说她二十岁,可那张涂着脂粉的脸已经不年轻了;说她四十岁,那薄薄的双肩和细细的腰身,手臂,却又像个没发育成熟的少女。她大大的眼睛,涂着黑眼圈,粘着假睫毛,眉毛剃的又细又弯(那些年正流行细弯眉),涂着烈焰红唇。她浑身的骨头支支楞楞,全无女人的柔和,可神态却像个好莱坞的大明星,高傲而性感,时不时地用留着红指甲的手指很风情地把发丝掠到脑后。
她吃的很多,有菜有饭,有泰式肉末煎蛋,还有一只火锅。
我的一盘炒饭还没吃完,她已经喝完了火锅里的汤,见我频频注视她,她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向服务生喊了一句“买单!”那时我刚到泰国不久,她是我除了人妖表演团以外见到的第一个人妖。
人妖住在走廊的最后一间,和另外三个人妖合租,有时她们一起下楼吃饭,这个时候就热闹了。另外的三个,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其中一个就在不远处的发廊打工。那是个丰满的人妖,胸部隆得很美,像玛丽莲.梦露,头发染成草黄色,随便地挽在脑后,她爱说爱笑,尤其爱逗那几个北部来的小伙计,她请他们抽烟,等他们给她上菜的时候,会冷不丁地捏他们一把,然后哈哈大笑,如果光听笑声不看人,你会以为是一个络腮胡子的老爷们儿。
高个儿人妖跟她们比,显得比较文静,总是静静地抽着烟,或是对着小镜子涂口红,剔眉毛。
她们有时也跟邻桌搭搭腔,泰国人见怪不怪,不以为意。
但是在我眼里,那是四个大怪物,既奇怪又恐怖,有时在电梯里遇上了,我便紧紧地挤在角落里,生怕与她们发生接触。也许公寓里很少住外国人,她们对我似乎也很有兴趣:有时吃饭时遇上了,她们也常常好奇地打量我,偶尔挤在一部电梯里,“梦露”还会淡淡地对我笑笑,而那个高个子人妖,似乎有点儿内向,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高个儿人妖养的小狗,长得很丑,嗓门奇大,似乎特别敏感,好端端地,会因为一点动静大叫起来,一觉就没完没了,有时半夜三更突然一阵狂叫,在静静的夜里带着凄厉的回音,吓得人心惊肉跳,好像世界末日要来了一样,我猜楼里有不少人都恨不得杀了这条讨人厌的狗。
偏那个高个儿的人妖却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宠着这条狗,每天早晚都要牵出去遛,有时还看见她抱着小狗,脸贴着脸,一边亲亲一边像对孩子一样说着话。
可是有一天,那只小狗失踪了,整整一夜,全公寓的人都听见高个儿人妖围着大楼,一圈一圈地转着,发出一种奇怪的,叫人不寒而栗的叫声:那是男人的嗓音,却是一个丧魂落魄的女人才有的凄长悲哀,带着哭腔的音调,整整一夜,这声音叫的人梦魂难安,惊心动魄。天亮时分,那声音哽咽了,低哑下去,渐渐沉寂了。
早晨,出门的人都看见,高个儿人妖披头散发,穿着真丝绣花睡裙,坐在饭摊的小桌旁,灰青的脸上留着乱糟糟的残妆,她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望着自己平摊在桌上的一双青筋毕露的大手。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如此地绝望,不像是丢了一只心爱的小狗,而像是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下一具没有思想,没有生气的躯壳。我突然对这个人妖充满了无以名状的同情和哀怜。
以后,无论是在饭摊上还是在电梯里,只要遇见她,我都会对她笑笑,点点头,她也文静地微微一笑,很温和雅致的样子,这时候我会发觉,她真的已经不年轻了,但是她却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这种气质让她看起来比容貌漂亮。
有一天,我和几位朋友去曼谷最大的日本百货公司之一——八佰伴集团的YAOHAN店的泰餐厅去吃饭,那是一家比较高级的泰餐,装饰得很考究,我们进去时,正有一个乐队在台上演奏泰国民间音乐,整个餐厅很有东南亚风情。
一进门我就看见高个儿人妖领着一队服务小姐,正站在门边迎接客人,从她穿的深色筒裙的颜色和样式上看,她至少应该是领班以上的级别。这时候,她挽着高高的发髻,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眉蹙远山,眼横秋水,尤其那身亮闪闪的高级泰丝的短衣长裙,更是勾勒出她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在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下,更显得风情万种。见到我,她显得非常高兴,温柔地笑着迎上来,合掌施礼,把我们引到离乐队远一些的好位置上坐下。这顿饭,一直是她亲自为我们服务:上菜,上酒,添汤,倒茶,那种温柔恭顺的态度胜过真正的女人。
这顿饭以后,我和她成了朋友,偶尔在饭摊上遇见了,就凑到一起聊天。
也许在那家高级餐厅打工的缘故,她能讲不少国语,我则用能勉强表达意思的泰国话,我们有时喝着茶,结结巴巴地聊天,虽然费劲,倒也十分愉快。
倒是周围的泰国人,对我们的觉得十分诧异,九十年代中国人去泰国的并不多,他们对人妖虽然见怪不怪,但却像是对待另一个世界的人,敬而远之,互不往来,也许在他们看来,我与人妖的交往,只不过是一个外国人的好奇心吧!
从与人妖日复一日的交谈中我了解了她的许多事,她叫拉素丽,老家在泰北的山区,山区很穷,当他还是一个少年郎的时候,就只身离开了家乡,变性时只有十四岁。年轻的时候曾在芭提雅一家著名的人妖表演团表演歌舞,难怪,原来她身上的那种特殊的气质是从歌舞的训练中来的。后来,年龄大了,退出了表演团,曾在曼谷的日本百货公司卖过化妆品,卖过冷饮,后来到了这家餐厅,已经干了三年,三年中,她从最下层的小妹,干到了高级领班,每月的薪水,除了养活自己以外,还能寄给家里一些。
我问她今后的打算——年龄大了干不动服务员了怎么办?
她长长的手指夹着万宝路,向天空吐一口烟圈,徐徐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太远的将来,我们,都活不了那么久,所以”她看了看我,狡黠地一笑:“不像你们,要担心好久,好久,好久以后的事情。”
我问她如果失业了怎么办?
她说:“我们只能做服务业,公司里不要我们,政府机关更不可能进,又没什么专长,我们连妓女,男妓的本领都没有,只能靠双手做工挣钱。”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才能表示我的同情和安慰,除了沉默不语。
拉素丽话题一转,高高兴兴地说:“哎,正想告诉你:我在歌舞团的朋友要嫁人了!”
“什么?”
“是真的啊!芭提雅的舞蹈团,我朋友,叫盖奥的,很有名的,你如果看过我们的歌舞表演应该知道她的,事实上,全泰国没有人不知道她,她长得很像邓丽君,很漂亮”她用手在脸上比划着:“她嫁了一个新加坡人,年纪很大了,但是很有钱的!”
“可是”我费力地找着合适的词汇:“可是,那个……那个……”
拉素丽看着我,半天才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说夫妻之间的事情吗?”她用手扇开飘到我面前的烟雾:“那个嘛……反正有钱人不在乎的,他可以在外面找女人嘛!”
我彻底懵了:“那……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娶一个……”
“盖奥漂亮啊!比真正的女人还要漂亮的多啊!她要是年轻,还能再多表演几年,说不定还能成为世界大明星呢!娶这样一个老婆在身边,男人多有面子啊!”
拉素丽简直有点儿兴高采烈了,她抽着烟,又回头叫了一瓶啤酒,她今天显得很活泼,一改往日的忧郁沉静,看得出她真的在为朋友高兴。
第三瓶啤酒下肚,好心情的拉素丽竟然唱起了歌,唱的是我完全听不懂的泰国民歌,她开始手舞足蹈起来:手翘成兰花指,一伸一缩又一翻地舞着……
成熟男人的声音,配一副妖媚至极的小女子姿态,有关拉素丽的一切,都随着这副奇异的景象定格在我心里。
几个月后,我离开了泰国,一年以后,正当东南亚陷入空前巨大的经济危机的1997年,由于公干,我又来到了泰国。
一出机场,随着溽热的风迎面吹来,一切的感觉都与以往如此不同。
天是空荡荡的灰色,树木和草丛变得发黄,泰国正在11月热烘烘的旱季风里进入冬季。
马路上的车竟然稀稀落落,拉不起车队,往日这个时候的曼谷街头,车阵是水泼不进的密集,那曾是世界著名的一景,如今却成了回忆。大街两旁,一大片一大片地停着出租车,据说是烧不起汽油,拉不到客人,大量的出租车公司倒闭了。
路两旁的许多店铺,贴了封条或拉下铁门,往日吵的人心烦意乱的大排档,变得死气沉沉。大百货公司悬崖般的高楼上,垂着一条条挽联似的长幅,上面写满了血红的“SALE!SALE!SALE!”
据说,现在每天都有大量的公司倒闭,每天都有人以各种方式自杀。抢劫,凶杀,诈骗……各种犯罪充斥着报纸的社会新闻版。这场经济危机,飓风一样袭来,把个金碧辉煌的泰国刮得满目疮痍……
我的那些华侨朋友,见面无不摇头叹息。
回到我住的公寓,正是吃饭的时候,饭摊却没人。
上楼洗澡,换了衣服,再下楼,饭摊还是空荡荡的。这栋楼的业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华侨,姓林,这个饭摊就是他第三个小老婆开的。以前没事的时候,那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忙生意,林先生则坐在饭桌旁喝茶,看中文报纸。
见到我,他似乎很高兴,我点了饭菜,他又额外送了我一盘泰国人都爱吃的青木瓜沙拉。
很自然地聊起了泰国的经济形势。
林老板一指公寓的停车场,叹着气说:“都快跑光光啦!嫌这里租金贵,其实哪里贵?!这里是市中心嘛!过去这栋楼租不到的,有人怕不给他续租,就干脆买下来。小姐你看看这里,前面是餐厅,后面是加油站,又是超级市场,公车站,码头都在附近,又有大百货公司,这样好的地方到哪里去找,嫌贵!”
我安慰他说:“还不都是经济危机闹的,过去我记得车位都不够。别着急,总会有转机的!”
林老板一拍手中的报纸:“真的啊,难怪他们啊!这场经济危机,害死多少人,上个星期,还有房客自杀了!”
我吓了一跳:“哪里的?!”
林老板哭丧着脸说:“这里啊!还哪里!弄得好麻烦,警察也来,济善堂也来!哎!好在是个人妖,死就死了,也没有人追究,不然的话,我的生意更要雪上加霜啦!”
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人妖?哪个人妖?”
但愿不是拉素丽!
“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嘛,个子高高的,比较漂亮一点的那个嘛!”
真是拉素丽!我的手脚瞬时出了冷汗,拿叉子的手颤抖起来:“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发抖。
“小姐你想一想,现在连正常人都快去讨饭了,哪里还有人妖的工作呢?!”林老板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那个人妖原来在YAOHAN的餐厅工作,薪水还不错。后来YAOHAN倒闭了,她就丢了工作。有段时间在加油站里卖烤鸡和糯米饭,后来又在旁边卖炒粉,她心地好,炒粉总是很实在,也赚不了多少钱,还得罪了人,后来被流氓把摊子给砸了啦!她已经半年交不起房租了,我看她可怜,就没有赶她走,想等到经济好一些再说。她同屋的两个伙伴已经跑到芭提雅卖身去了,专门服务那些变态的白人鬼佬。她如果不走这条路,就只有去要饭了,你知道,她过去演歌舞曾经红过,心里很高傲的,宁死也不会去走这两条路的,所以,买了毒药吃下去,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变硬了……”
林老板不住地摇头叹气:“很可怜的人啊,一生没有亲人关心,没有朋友,没有钱,死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只好给济善堂拉去,一烧了事!”
说着话,林老板道了一声对不起,起身去招呼几个新来的食客。
我僵硬地坐着,望着面前杯子里的水,水里悬浮的冰块晶莹闪亮,像水晶一样美。我想起拉素丽的话“不像你们,要担心好久,好久,好久以后的事……”
……拉素丽如今安息了,她不用再担心以后的事,不用再为了生活去变性,不用再为了维持女人的体貌,每个月去注射那些昂贵而又使人短命的雌性荷尔蒙。她不用再在人前搔首弄姿,背地里去独自咀嚼那些神秘的,深刻的,不为人知的孤独和痛苦。她不用再去承受被人好奇的抚摸,被人鄙夷地嘲弄的生活了,也不用再去担心人妖们不得不去面对的悲凉晚景。
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没人知道她的年龄,没人知道她曾是男儿身时的名字,没人知道她这一生都经历过什么。她像一个水泡,在没人注意时浮现出来,又在没人注意时消失。她的一生又像一个短暂的梦——巨大的痛苦,无尽的屈辱,鲜花,掌声,耀眼的舞台,绮丽的舞裙——曲终人散时的空空荡荡,最后,一切归于黑暗,归于沉寂。
我在猜想:当她盛装出场的时候,当男人的手猥亵而好奇地触摸她身体的时候,当看到一对对亲密的情侣的时候,她究竟是谁?是男?是女?
当她喝下毒药的时候,她的心情是怎样的?是痛苦?是悲伤?是解脱?是快乐?
她对这个世界,是爱?是恨?
最后的那一刻,她是否想起过我——那个异国的朋友?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