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3日 星期六

昨夜星辰

昨夜星辰

徐承平

看完两节《关于唐医生的一切》的电视剧,越发觉得生命的可贵,便匆匆出门,去外港河的彩虹路去散步,尽管晚上十点多了,路上也还有像我一样或走或跑晚练的人们。这里还有几处唱歌的人群没散去,自娱自乐的同时,有的还搞起了直播。今晚引起我共鸣的是《昨夜星辰》这首歌,“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想记起偏又已忘记/那份爱换来的是寂寞……”,歌声随着我的步伐渐行渐远,可那熟悉的旋律一直敲打着我的心,久久不能散去。

抬起头,望一望这深邃的夜空,瓦蓝瓦蓝的空中只有一钩弯弯的月亮,星呢,星星呢?一颗,两颗,就这么几颗,难道真的消失在遥远的银河了……

那个夏天的夜晚,我卷着一管凉簟,攀上了家里刚建的两层楼的楼顶,在门楼凉簟大小的平台上,铺上凉簟。仰望苍穹,星罗棋布,密集的星群组成的银河,宛若巨大的白练,飞扬着漫天的想象。那个牛郎织女的故事,最先是大舅讲给我听的,种种原因,大舅年近四十,还打着光棍,儿时的我虽不懂什么爱情,却也看得出大舅想找一个织女一样的姑娘。我还能认识的就是北斗七星,后来在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见过丘处机他们的七星北斗阵,厉害啊;北极星,也叫金星、太白星,《西游记》里有个白胡子神仙,名唤太白金星;启明星,也叫紫微星,后来知道《还珠格格》中有个紫薇格格,“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在满天的星星伴着徐徐的微风、伴着夏虫的叫声中,迷迷糊糊地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肚子上多了一张床单,父亲迷糊着帮我打着扇。父亲是个沉默的男人,老泥瓦匠,爱做事,不多话,手艺极好。高小毕业,却能看得懂建筑图纸,乡里成立建筑公司时,父亲成了其中一个施工队队长。他带徒弟,先让徒弟看他如何砌墙,然后瓦刀一扔,就让徒弟动手,自己抓根竹竿,徒弟砌得对,他不做声,徒弟尽管砌,徒弟砌得不对,竹竿就会把徒弟砌的墙捣掉,徒弟重新来过。有时徒弟手中的砖放错了方向,就会被父亲的竹竿打手。农村造房时,站墙角砌墙的,就是瓦匠中的佼佼者,也往往就是父亲那些得意的弟子。后来,建筑公司进城,父亲他们的施工队常常拿到优质工程。临市的一家大建筑公司,想挖父亲去他们公司,让父亲随他们去新加坡造房子,工价开得高,可是父亲还是拒绝了。我上高中时建筑公司经理对我父亲说,你儿子考不上学校不要紧,让他来我们公司做技术员,我们花钱送他去大学,我们来培养。

那时的生产队因为紧临乡镇,队长就让父亲回来,自己生产队组建一个小建筑队。在乡里的供销社、粮管所、医院、学校等单位做点小工程,修修补补,挣点钱贴补贴补生产队。 两三个瓦匠,四五个小工。这支小小的建筑队,给我印象太深了。

首先是我堂伯,人爱干净,干的虽是脏活累活,可在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衣服永远朴素干净。堂伯文质彬彬,却是个文盲。厉害的是一张嘴,死的能说成活的,活得能说出天上才会有的。他什么工程都敢接,用他的口头禅说,“嚯,这算什么工程,我什么房子没盖过……我老弟……”,他口中的“老弟”就是我父亲。有一次供销社食品站盖酱油坊,堂伯砌的那面墙下沉了两公分,堂伯一脸焦虑,找我父亲说,“老弟,看看咋弄”。乡里镇上的每一块土地,堂伯和我父亲都很清楚,父亲说,“三哥,你看,这个地方,原来是不是庞家小池塘。”堂伯说,“对呀,后来生产队填了池塘,做了水田,再后来就被供销社收走了。”父亲说,“三哥,我们选点打两三个墩子,然后发几个圈(像造桥一样,半弧形),这样就差不多了。”果然,再在圈上砌得墙,就没有了塌陷的问题。堂伯逢人就说,“看到没,酱油坊多难盖,没有我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老弟可是会看图纸的人……”。

其次是宋大爷。父亲这支建筑队里的小工都是生产队选派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生产队期间,乡下人也没有退休这一说,一个农民究竟做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做,我真的不知道,反正,活着就要下田劳动,挣工分,才能分工钱。只不过,生产队长分工时照顾一点而已,这不,宋大爷就是照顾来父亲这里的一员。宋大爷驼驼的背,为人幽默风趣,话也不多,但一开口,都是经典,有时和我三伯斗嘴,堪比今天郭德纲于谦的相声。有一次,宋大爷摸着我的头一本正经地说,“头不错,神头。”我内心颇得意,谁知,他接下来说,“脸不行,鬼脸。”呵呵,我听懂了,敢情说我神头鬼脸啊。

再次,杨成玉,杨大爷,也是驼驼的背。写到这里,忍不住要落泪。我们农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多少人就这么慢慢地驼了背。村上除了驼大爷,还有不少驼奶奶。杨大爷,成天笑嘻嘻的一张脸,干什么事都不急不慌,任劳任怨。我母亲总称他“大姐夫”,我起初不解,后来知道,他本姓张,是招给人家倒插门做女婿的,后来人家讨了小妾,生了儿子,有了立门户的人,他从“儿子”的地位变成了“大姐夫”,村上上了些年纪的人都爱叫他“大姐夫”。有人劝他,改姓张,他笑笑说,“这真么行呢,我儿子改姓张吧。”

二老爷,姓徐,大名叫什么,我不知道。一米八的个子,在那个年代很显眼,不知是有意保持他的海拔养成的习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与前面两位大爷相反,二老爷始终挺直着腰板,说话也高喉咙大嗓子,脾气也直。通常宋大爷杨大爷负责活砂浆,送砂浆,二老爷负责往上递砂浆递砖头,谁叫他个子长得高呢。有一年翻盖供销社的仓库,里面有一些库存的过期的啤酒,门市部的负责人看过,说“统统不要了”。二老爷说,“浪费了多可惜,他们不要,我们喝。”说完,撬开一瓶,头一扬,一气喝完,啥事也没有。时值夏天,大家纷纷开瓶畅饮,把啤酒当做汽水,一边喝一边大汗淋漓,痛快。二老爷建议一人分两箱带回家,其余的留着,干活时慢慢喝。

这些大爷们,在刮风下雨没事做的时候,也依然爱来我们家。母亲烧上两壶水,泡上一些大叶茶。然后大爷们就开始回忆往事,哪年哪年发生什么事,哪个人哪个人做了什么事。土改的时候、五八年、四清工作组……有时哪位记不清楚,他们还互相补充。还有,尽管他们不识字,也会下的两手象棋,棋艺不高,还常常争吵。再加上我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爱悔棋的三伯,热闹自然是少不了的。

…………

我父亲六十几岁就走了,几位大爷也陆续谢世,我三伯活了九十六岁,大前年刚去世。这个无名的小小的生产队建筑队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我爱父亲,也爱记忆中的这些大爷,还有我的三伯,他们聪明勤劳、善良本分、幽默风趣、坦诚耿直……

茫茫宇宙,繁星点点。他们升天后,就是那些不知名的星星。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想记起偏又已忘记/那份爱换来的是寂寞……”。是的,这个迅猛发展的社会,有多少人还能抬起头去看看夜晚的星空。

当你抬起头,你会发现,昨夜星辰真的消失殆尽,而今夜的星辰又是这样的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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