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19日 星期二

跨越太平洋的课堂:一所留守小学的教育试验

“太傻了!”回忆起刚上课时的场景,一个女孩忍不住发笑。孩子们过于薄弱的英语基础,在直播课上显露无疑。外教说“stand up”,他们跟着说;外教叫某个学生的英文名,让他回答问题,一群孩子也跟着念。

跨越太平洋的课堂:一所留守小学的教育试验

4月17日早上8点半,外教米歇尔正在教学生认识单词“broccoli”,花椰菜。新京报记者薛星星 摄

文|新京报记者 薛星星

编辑|滑璇 校对 | 王心

本文约5245,阅读全文约需10分

清晨7点半,藏在四川省蓬安县连绵起伏大山中的长远小学,早早地便热闹了起来。20名学生对着教室内的一块白色幕布上课。幕布上,45岁的外国女老师黑头发、绿眼睛,正用英语和孩子们打招呼。

女老师叫瑞贝卡·菲尔普斯(Rebecca Phelps),美国人。她远在大洋彼岸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家中,面前没有学生,只有一个摄像头。

教室外,其他年级的学生、长远村村民贴着门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因为好奇。他们从没见过外国人在幕布上讲课,教的还是他们自己的娃娃。

自1996年陈蓬珍接手长远小学以来,这所民办学校一直没有英语老师。直到2017年,校长陈蓬珍通过一个乡村英语公益项目和一根网线,为孩子们从美国“请来了”英语外教。

在一间20平米不到的教室里,几十名山村少年学习着英语的听、说、读、写,透过那块半面墙大小白色幕布感知、认识山外的世界。

好玩儿的英语课

长远村位于四川省蓬安县银汉镇,地处三县交界地带,位置偏远,群山环绕。从县城出发,公路从山间穿行而过,车子要走近2个小时。

长远小学在村里的一座土丘上,青瓦白墙,像一座四合院。左右两侧是教室和学生宿舍,中间是几十平方米的水泥空地,一块用水泥垒起的旗台半米高,上面插着国旗。

这里的6个年级共有76名学生,却只有三间教室,每间教室都是两个年级共用。此外,他们还有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多媒体教室,用男生宿舍改装的。屋里除了20套桌椅、一架投影仪,墙上还有一块半面墙大的白色幕布。为了让幕布上的图像更清晰,校长陈蓬珍把一块红色床单改成窗帘,遮在窗户上。三年级至六年级的共55名孩子,会轮番到这间教室里上英语课。

4月17日上午8点,四年级的孩子在多媒体教室里跟着美国外教米歇尔·蔡(Michelle Tsai)读单词,陈蓬珍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室后方操作电脑。白色的幕布里,37岁的米歇尔一边轻轻拍着自己的头,一边重复说着“head,head,head”。幕布外,20名十岁左右的孩子跟着她念单词、拍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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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7日早上8点20分,外教米歇尔正在为四年级的学生上英语课。新京报记者薛星星 摄

在孩子们看来,米歇尔和另外两名外教瑞贝卡、丽萨·威廉姆斯(Lisa Williams)的课很好玩儿。这些外国老师讲解单词时的语气、动作很夸张,讲到“Chew”咀嚼时,她们会像嘴里塞满了食物一样鼓起腮帮子;讲到“Jump”跳动,就会真的从凳子上跳起来;讲到“Dinosaur”恐龙,则会晃动身体,装出一副摇着大尾巴走路的样子。

跟着老师们的节奏,孩子们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鼓掌,一会儿又齐刷刷地站起来,随着音乐唱英文歌。

幕布的另一头,外教们透过摄像头鼓励孩子们回答问题。孩子们说话时,她们会把手放到耳边,凑得很近,表情夸张地认真聆听。有孩子答不上来,米歇尔会一直鼓励学生们。一名六年级的女孩说,“因为紧张,怕自己回答不好。”幕布上的外教瑞贝卡则偷偷地说出了答案,女孩跟着她读了出来,同学们一起鼓掌。

最后的民办村小

仅仅两年前,陈蓬珍和孩子们还无法想象会有外国老师教他们学英语。这实在是一个偏远闭塞的地方,作为一所民办小学,别说外国老师,就连会说英语的中国老师都请不到。

“过去,我们这里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所小学,现在只剩下长远小学这一个了。”长远村村委会副主任陈祥说。

陈祥所说的变化,始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当时全国正掀起“撤点并校”大潮。据教育部公布的统计数据,由于撤点并校调整,1997年至2010年,全国减少小学371470所,其中农村小学302099所,占总减少量的81.3%。

虽然国务院办公厅于2012年发布《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提出“坚决制止盲目撤并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叫停“撤点并校”,后来还出台了相应的调整政策。但在1996年,公立的长远小学和附近的几所村小一样面临关停。“孩子们都被分流到了七八里外的银汉镇读书了。山路不好走,又没有交通工具,单程就要走一个多小时。”陈蓬珍说。

那时,26岁的陈蓬珍还是长远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班里的孩子太小,家长不愿离开,恳求她留在村小继续教书。她一个人带着38个孩子留了下来,接管了整个学校,既教语文、又教数学,既做老师、又做厨师。长远小学也从那时起,由公办变成了民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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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5日下午5点半,陈蓬珍在为住校的学生打饭,她不仅是学校的语文老师,同时也是学校的厨师。新京报记者薛星星 摄

转制的第三年,校内学生数量从不足40人增加到了140人,年级也从一个增加到三个。陈蓬珍忙不过来,把在镇上邮电所工作的丈夫周建波喊了回来。周建波原本不愿意,但陈蓬珍威胁他,“不回来帮忙教书,咱俩就散了吧。”

不过,周建波的加入并未彻底改善学校的窘境,老师还是太少。2017年,夫妇俩才从邻村聘了一位代课教师,但仍感吃力。“本来想再聘一个老师,但一个月要1000多块的工资,我们拿不出来。”周建波说。

资金方面,国家每年补贴长远小学6.2万元公用经费,周建波算了算,一名代课教师、一名厨房阿姨的工资每月共2200多元,加上水电费、校舍翻修费用等,剩下的钱捉襟见肘。

老师不愿意来,不仅是钱的问题。事实上,乡村教师的缺乏在整个蓬安县普遍存在。蓬安县教育局副局长邓玉泉介绍,县里每年要招200多名教师,报名人数不少,但愿意留在乡村的不多。“不少人到地方一看,觉得条件太差,就不愿意来了。有的在乡村工作一两年,就忙着继续考试,调到县上或者市区。”

与其他科目的老师相比,英语老师更是稀缺资源。就连银汉镇中心学校的小学部,也因为仅有的一位英语老师休了产假,不得已另找了两位“兼职”的英语老师代课。

渴望与外界交流的孩子

为了养家糊口,长远村里像陈蓬珍、周建波这样年纪的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去福建或广东。男人到建筑工地盖房,女人到工厂做工,村里只留下老人和孩子。“以前我们这里还叫三八九九部队,意思是只有妇女和老人。现在妇女也走了,只有九九部队了。”邓玉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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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5日早上9点,周建波正在给五年级的学生上数学课,他是全校学生的数学老师。新京报记者薛星星 摄

因为父母远离,长远小学的76名学生中95%是留守儿童,还有近1/3来自单亲家庭。陈蓬珍说,本地人不好找媳妇,男的外出打工谈了朋友带回家,女方一看条件这么差,又都跑了。“所以单亲的孩子,大多数是没了妈妈。”

这些守在小山村里的孩子,很少与父母见面,很少走出大山。他们有的七八岁就开始做饭,个子矮,还够不到灶台;有的5年才与父母团聚一次,父母回家时已经不认识了,支支吾吾地叫“叔叔阿姨”;有个11岁的女孩只去过镇上两次,妈妈说“去镇上就要花钱”。

孩子们渴望与外界接触的机会,每当有外人到来时,就会异常兴奋。他们会在课间把陌生人团团围住,抓着哥哥姐姐的手做游戏,丢手绢、老鹰抓小鸡、抢板凳。机灵点的孩子还会给他们出考题,都是从书上看来的脑筋急转弯。

2016年,成都中医药大学的学生到长远小学教孩子们简单的自救措施,比如山区多蛇,如果被蛇咬伤了怎么办?2017年9月,一家航空公司来这里献爱心,一名女员工给孩子们讲授如何预防性侵。

陈蓬珍说,这几年不断有大学生前来支教,一般只能待上一周。支教老师临走时,孩子们会抱着他们哭,不肯让他们走。

学习方面,长远小学的孩子们不需要像城里的学生那样上各种补习班、努力考重点学校,因为村里没人能对他们进行课外指导,也没人要求他们必须拿到好成绩。

“我们这里最重要的课程就是语文、数学,此外还有音乐、舞蹈、图画和手工,但英语实在是不行。”陈蓬珍说,她和丈夫周建波都是高中毕业,没有系统学过英语。虽然她后来自学考了四川广播电视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了些英语,但还是不会。“有时候单词的意思懂了,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就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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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5日中午11点,陈蓬珍在教一年级的学生认识钱币。新京报记者薛星星 摄

遇上英语课,陈蓬珍只能拿着课本的单词表教孩子们一遍一遍读,或者用录音机播放英语磁带。但孩子们听不懂,也没兴趣,上了一年的英语课,连基本的打招呼都不会。

外教来了

变化发生在2017年。那年暑假,南充市教育局要求全市的小学毕业结业考试加入英语科目。邓玉泉说,此前在整个南充地区,英语都属于薄弱学科,新的要求是为了提升学生的英语能力。

接到通知的陈蓬珍慌了,她不知道怎么才能上好英语课。正在发愁时,她在女儿的手机上看到了VIPKID乡村公益英语课项目——一个为乡镇学校提供免费英语外教直播课的项目,马上让女儿为长远小学报了名。

长远小学由此成为先期开展直播教学的100所学校之一。项目负责人赵雪玲说,“只要是乡村学校向我们申请,符合开课的条件,我们都会支持。”

赵雪玲介绍,他们在发起乡村公益英语课项目支出做了很多调研,发现相比物质捐助,对于乡村教育而言,提供优质的学习内容和师资价值更大。在线教育本身,也是通过技术赋能,让教育资源能够普惠、能够真正流动起来。

为了接通网课,陈蓬珍和周建波特意到镇上拉了一根网线,流量包月169元。他们还买了投影仪、音响、二手电脑,总共花了2000多元。“好贵哟。”在陈蓬珍看来,这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但比聘请代课教师便宜很多,更何况能教英语的老师,有钱都请不到。

唯一的问题是陈蓬珍不会用电脑。项目组的助教只好和她视频,一步一步地教她;后来电脑学会了却不会下资料,助教就用微信传给她。

对于长远小学来说,2017年9月12日是个大日子,全校最高年级——五年级的孩子们要上外教直播课了。不仅低年级的学生好奇,村民也都放下了手里的农活,来到教室外围观。

早上8点半,瑞贝卡在幕布上露面了,“Hello!”看着幕布里的外国人,20个孩子一下“木住了”,瞪着眼睛,双手放在桌子上,背挺得直直的,就是没人敢说话。

瑞贝卡又说,“How are you?”孩子们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站在一旁的陈蓬珍。陈蓬珍也听不懂,只好带着孩子们一起重复瑞贝卡的话,“How ar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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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5日早上7点半,陈蓬珍在多媒体教室为六年级学生的英语直播课做准备,她的英语水平一般,很多单词都要提前查找。新京报记者薛星星 摄

“太傻了!”回忆起刚上课时的场景,一个女孩忍不住发笑。孩子们过于薄弱的英语基础,在直播课上显露无疑。外教说“stand up”,他们跟着说;外教叫某个学生的英文名,让他回答问题,一群孩子也跟着念。

为了教授更多的内容,一节30分钟的直播课,常常被外教米歇尔拉长到1个小时甚至近2个小时。米歇尔感觉要教的东西太多了,半小时完全不够用。

与陈蓬珍的教学方法不同,外教们注重培养孩子对英语的兴趣,她们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法子吸引孩子的注意力。比如讲到单词牙齿时,会放电影《侏罗纪公园》的片段展示恐龙的牙齿;用一些具体的食物做例子,讲述对应的单词的含义。

更多的时候她们会选择唱歌。陈蓬珍说,唱英文儿歌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环节,尤其是那些节奏欢快、歌词简单的歌。他们会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幕布上的歌词,和着音乐唱歌。有些孩子虽然发音含糊但全情投入,仰着头,连歌词都不看。

直播课开通两个月,孩子们的英语成绩有了显著提高。过去,英语考试中成绩好的也就三四十分,2017年秋季学期的期中考试,居然有人考了60多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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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六年级男孩的书桌,里面放了一本英语词典,一个乒乓球拍以及一个积木玩具。新京报记者薛星星 摄

一学期后,陈蓬珍认为只有一个年级上外教直播课远远不够,再次向项目组提出申请。现在,长远小学三年级至六年级的55名学生都接入了英语直播教学,每周一到周四的上午,三名外教轮流上课。

过去两年,VIPKID乡村公益英语课项目让3万个乡村孩子每周都能上一节在线外教课,“我们希望能通过这个项目,让孩子们感受学习的乐趣,觉得英语不再枯燥、难学,不会成为他们取得学业成功上的障碍,也希望能够借此开拓视野。”赵雪玲说。

大山外的世界

除了成绩提高,长远小学的孩子们还从幕布里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外教也会向孩子们分享自己的生活,比如学习与家庭有关的课程时,她们会介绍自己的爱好,让自己的家人和孩子们微笑着挥手。圣诞节时,瑞贝卡把摄像头放在了挂满彩灯和装饰品的圣诞树前,和孩子们一起唱了圣诞歌。

“我从小在新加坡读书,也是住校,一年才能见到父母一次。米歇尔说,自己的成长环境和孩子们相似,因此更容易理解他们的感受。

长远小学四年级学生小城(化名)父母离异,他不怎么喜欢和人说话。但米歇尔愿意和每个孩子互动,不会忽视那些不爱说话的学生。慢慢地,小城也在英语课上主动参与了。校长陈蓬珍说,小城虽然英语发音还不够标准,但在课堂上越来越积极,发言也有自信了。

小城画过一幅画,画中的男孩是小城自己,为他打伞的是米歇尔老师,意思是“我的世界一直下雨,米歇尔老师出现了,像妈妈一样给我撑起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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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画中,米歇尔老师为他撑伞。受访者供图

经过一年多的学习,许多孩子都比过去活泼了。2019年春节期间,村里有一户人家结婚,邀请长远小学的孩子过去表演。陈蓬珍带着孩子们去唱了英文歌,是他们最喜欢的《Baby Shark》和圣诞歌。老乡们听着孩子们唱歌,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感觉非常新奇。

陈蓬珍自己也有变化。她发现外教拥有丰富的课堂道具,上课比自己有耐心。她开始尝试不一样的教学方式。

现在,陈蓬珍偶尔会在语文课上带孩子们做游戏。比如讲到《夜莺的歌声》时,她让几个孩子扮演德国兵,让另一个孩子扮演“小夜莺”,大家绕着教室转,模拟课文中的场景。四年级的课文《万年牢》,讲的是一位父亲做冰糖葫芦的故事。陈蓬珍就学着这位父亲走街串巷提篮叫卖的样子,在教室里吆喝,还找了一个孩子和她搭档表演制作糖葫芦,全班都学得很认真。

“以前有学习不好的孩子,教了十遍八遍还不会,我们会说你怎么这么笨啊,有时还会戳他们的痛处。比如某个孩子没了妈妈,就会说难怪你妈妈不要你,就是因为你学习不好。”陈蓬珍说,过去的那套训话方式总以孩子大哭告终。“但外教都是鼓励性的,即便学生说错了,也是鼓励。”

如今,长远小学的孩子们总想到大山外面看看,有些甚至想要出国。一个三年级的小女孩说,法国有一个很好看的塔,那是一个“最好的塔”;一个六年级的男孩说他要去环游世界,一口气说出了十几个国家的名字:美国、法国、俄罗斯、白俄罗斯、泰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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