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猫突然死了，24年的恩怨盖不住了

我有一只猫，名叫皮皮。原本它属于贺天佑，确切来说，是属于贺天佑的室友。贺天佑是我男朋友。我俩是打英雄联盟认识的，那时我们都在美国读大学。他在加州中部，我在加州西部。贺天佑的室友患了抑郁症，想养只宠物填补空虚，治愈自己。于是他从动物收容所领养了皮皮。可猫要是能治抑郁症，心理医生就该去领失业救济金了不是吗？每天喂粮，喂水，铲屎……抑郁的室友好像更抑郁了。善良的贺天佑便担起了猫爸的角色。室友毕业的时候不想要皮皮了，准备把它送回收容所。贺天佑当然舍不得。从此，皮皮属于了他，也就属于了我。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一只小猫的到来，却悄悄挑开了我与父母之间隐藏多年的问题。皮皮就像童话里那块不会说谎的镜子，映射着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样子。

我家以前在山东的一座县级市。我爸出生在68年，老家农村，凭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中央财大。工作后，又拿下了北师大硕士。我妈72年，高考全市第一，却只读了南京大学的专科。毕业后，两人辗转周折进了同一家外贸公司，住进同一楼层的单身宿舍，成了门对门的邻居。我爸是标准的文艺青年，穷，但有才华。会弹吉他，爱踢足球，广览群书，钟爱历史与古典文学。傍晚时分，我妈常坐在阳台上，听对面的爸爸抱着吉他唱歌，有披头士，也有罗大佑。我妈最爱那首《童年》。蝉鸣阵阵，阳光灿灿的夏天，有她渴望而不得的快乐。是的，我妈的童年，甚至是青春都不快乐。

我姥爷是县里的一把手。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家里重男轻女。在还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他们生了六女一儿。我姥姥文化不高，独宠儿子，对所有女儿没有一天好脸色，非打即骂。我大姨二姨没读什么书，很早就出来干活了。我三姨去学了护理，当了护士。最可惜的就是我妈了。我妈是家里的老四，她比三个姐姐幸运，却又比弟弟妹妹们不幸。幸运的是她读书读到了高中。不幸的是，成绩那么好，却只能去读个专科。因为家里没钱。做官不代表有钱。我姥爷一辈子两袖清风，廉洁清贫。我妈考全县第一，但姥姥说，你弟弟还要上学呢，家里哪有那么多钱。我妈不敢忤逆父母，姥姥的粗暴，在她心里留下了深重的伤。其实在我看来，我爸打动我妈的，不止是他一身的才气，还有那些有别于其他男人的谦和与温润。他对我妈的爱，带着人格上的尊重与平视。在那个年代，其实是少见的。那是1996年。我妈和我爸只谈了一年的恋爱，就嫁给了他。哪怕当时我爸只有一床花被子，和一把红棉牌的木吉他。

有时觉得，我妈是个矛盾体。对外，她像一团温软的棉絮，不论上学，还是工作，常被霸凌，却仍然默默承受。可对内，面对我爸和我，却无比强硬而固执。越是亲密，越是苛责。1998年，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妈非常非常爱我，视若掌珠。可她也为我准备了各种进阶试炼。3岁学电子琴，4岁钢琴，芭蕾，5岁就找关系，把我送进小学。所有的休息时间，都排满了各种课外班。种类多到发指，钢琴、围棋、奥数、芭蕾、作文、演讲、书法、游泳、合唱团……所有小孩能上的课外班，我都上过。贺天佑曾经开玩笑说我是个没有童年的孩子。因为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玩”这个字。家里的电视就是装饰品，从不打开。电脑更是不让碰。我甚至连一分零花钱都没有。没有朋友，因为我没时间交朋友。同学的邀请统统拒绝，谁还愿意和我玩。生活里唯一被允许的娱乐就是读书。童话，小说，科学……到了小学毕业，我已经读过近千本书了。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可我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我任何一样没做好，我妈就会拿小木板打我手，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任由我哭，也毫无怜惜之心。

而我爸这个人，也是一个矛盾体。随着年纪的增长，曾经的文艺青年终是被社会所同化。慢慢变得固执、强势、好面子。教育上，觉得那是女人的事，全部推给我妈，从不插手，任由我妈一天天的扭曲起来。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弄坏了一个新买的转笔刀。我妈整整骂了我一天，到了晚上，竟然让我跪在他们卧室的地板上反省认错。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卧室里关着灯，漆黑一片，我跪在地上一直哭，哭到没有眼泪。弱者是可怜的。但有时也是可恨的。因为有些弱者不会谋求反抗强者，反而会拿比他们更弱势的人去发泄憋闷在心中的耻辱。童年的我，渐渐轮为我妈发泄的对象。直到我进入叛逆期，这个模式被打破了。应该是从我喜欢动漫开始的吧。初中的时候，从《怪盗圣少女》入坑，一发不可收拾。所谓友情，所谓团结，所谓坚守……那些在童年里缺失的环节，仿佛都在动漫中得到了补偿。然而，我妈并不能理解。在她眼里，所有玩物，只会丧志。

我的成绩从班里前五落到了前十五，这在爸妈眼里，已经足够证明我的堕落了。我妈开始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时刻盯着我的电脑屏幕。甚至还会翻我的房间，找到我写的小说，嘲讽我。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吵架。气极了，开始动手。曾经妈妈那么憎恶姥姥对她的粗暴，如今她都用在我身上。人总是不自知地陷入可怕的轮回。但我，不是她。我会反抗，会和她扭打。我妈会一边打我，一边哭。施暴者的眼泪，隐藏着往昔的疼。可她没有办法。因为她不能忍受精心培育的纯白水仙，开出黑色的大丽花。她心中有多么爱我，下手就有多么疯狂。我胳膊上至今仍有一道伤痕，就是我妈当年抓伤的。如今已有十多年了，依然狰狞。它始终提醒着我，母爱不止是种温暖，亦是种凶器。会打着为你好的名头，肆无忌惮地伤害你。

其实对我来说，最难捱的，不是与我妈的争吵。而是争吵之后的日常。毕竟火山不会一直喷发。灾难是一时的，平静的钝痛才是持久的。慢慢地，我在这个家里，变得没有反对的余地。只是随口吐槽饭菜，都会遭到我妈黑面斥责，让我去别人家要饭。随着我越来越不听话，我妈开始像祥林嫂般，向周遭的人数落我的不好，说我堕落。甚至向我姥姥哭诉，我变成了问题少女，已经废了。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她在向一个曾经毒打她的人，寻求内心的支持与力量。更可笑的是，当她再次靠近姥姥的时候，知道了一件备受打击的事实。她的弟弟，我的小舅，那个在家里吃尽所有宠爱的唯一男丁，竟然是抱养的。她因他吃苦，受骂，挨打，可他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有时觉得好可笑。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倾尽全家之力，毁了所有亲生女儿的人生，成就了一个没有任何生物学意义上的儿子，真是莫大的讽刺。不久，我爸妈从朋友那里得知了一个投资移民美国的机会。他们毫不犹豫地投资了这个项目。因为他们认为我在国内混不下去了，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大出息。所以想带我出国重新开始，至少不用参加高考。那是2011年，我13岁，就这样被动的跟着爸妈，移民到了美国加州。刚到美国，我们一家无依无靠，试图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扎根。一切对我爸妈来讲都太陌生了。然而，这却救了我。因为爸妈读不懂学校发的学习资料，听不懂我该上什么课、怎样升学。我妈因此失去了对我的掌控。虽然我妈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拿肥皂砸我头的妈妈。但她不再要求我的成绩，也不再逼迫我学钢琴和芭蕾。语言与文化的差异与冲击，让她没能力再参与对我的教育。

那是我第一次可以真正管理自己的时间。可我并不想堕落。我终究与我妈不同。心里憋着一口气，总想证明给那些对我不好的、看不起我的人看。我以那些动漫故事的主角为蓝本，热血，且不服输地努力着。人生从此开启逆袭模式。我从初三，直跳进高二。从英文结结巴巴，不敢开口，到大胆去纽约参加全球青少年领导峰会。从一开始被分到最低级的英语班，到鼓起勇气主动去找主任，通过一层层考试过关斩将，直接在学期中间跳到高级班，成为这样做的第一人。因为跳级导致学分不够毕业，不能上大学。而我主动报名了大学课程，每天高中课结束后便直奔大学补学分，每天学习到凌晨。那时的我，不断地改变自己，突破舒适圈，走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而我的爸妈，却逐渐封闭了自己。

爸妈在美国人生地不熟，根本没有几个朋友。整日在家里待着不出门，天天大眼瞪小眼。我爸似乎很享受这种闭塞的生活，而我妈觉得特别枯燥，就出去找了一份工作。其实我爸的公司蛮能赚钱的，可他们依然过着极度节俭的生活。他们去超市买菜，一定只买打折的东西。冰箱里的食物，不是坏的，就是烂的。家里的所有家具，要么是一块钱从二手甩卖会买来的，要么是从路边捡的别人不要的。我上高中，我妈就是不肯给我买手机，也不给我零花钱。和朋友出去玩，一起吃拉面。我只能一直假装自己肚子疼，趴在一边，不敢碰。谁能相信，我成长于一个在美国和中国一线城市拥有多套房产，住泳池别墅的家庭。有时候觉得，我的父母只是做了物理的搬迁，心理上却仍停留在山东曾经那个闭锁封建的小县城。

2015年，我一举考上加州伯克利大学，世界大学排名前十。之后去北大，去剑桥做交换生。一年后，我认识了贺天佑。贺天佑来自沈阳，也是名校高材生。他是个非典型性东北人，白白的，也不高，说话文质彬彬，听不出东北味。他出身工薪家庭。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自己跑一些小生意。沈阳有两三套房的样子。是我喜欢的条件，不是那种特别有钱的有钱人。我们相识于游戏，思想上，有着相同的共振频道。他不止看到了我光鲜的一面，也看到了心里灰暗的部分。毕业后，他为了和我在一起，决定留在美国，在我家附近找工作。因为他大学时常常拜访我家，寒暑假也经常在我家度过。我爸妈干脆让他住到家里来。我家房子够大，房间也够多，没必要租房花那些冤枉钱。2019年，我毕业了。也是这个时候，皮皮走进了我的生活。

皮皮是只橘白猫，背后有漂亮的橙色花纹，有着粉粉的小鼻头和白色绒毛的小肚子。他是非常胆小的小男孩，见到陌生人，能在床底藏上一整天。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贺天佑出去拿东西了，只剩我跟皮皮在房间里。我对他伸出手，他接着就从床底下钻出来了。躺在我的身边，让我摸他。呼噜呼噜的，表示它的舒服与友好。贺天佑看见后，觉得好神奇。万物有灵，也许皮皮早知道，我们终会成为一家人吧。其实我爸妈开始是拒绝的。因为他们从来没养过猫，觉得会很麻烦。但没有人能拒绝小猫咪不是吗？我爸妈也逐渐接受了皮皮成为家里一份子，每天亲他、逗他玩，帮助我们铲屎、喂食。可以说皮皮是我的福将。认识它不久之后，我就拿到了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offer了。年薪10万美金加。贺天佑的公司虽然不如我的名头响亮，但薪水并不比我低。于是我的人生，忽然就别开生面起来。因为我终于财务自由了。我想和贺天佑带着皮皮搬出去住了。买也好，租也好，至少有一方自己的小天地。可我爸妈知道后，行使了一票否决权。

平日里，我妈常常嫌我烦。可私心里，她总是恐惧我飞出她的手掌心。我也是后来才发觉的，当初她坚定地叫贺天佑来住，怕是早有铺垫。现在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或许是她的朋友圈缩得太小了吧，她的关注点，渐渐又回到了我身上。她隐隐膨胀起的控制欲，让我有些窒息。有一次，我和朋友去滑雪的时候，我妈不顾我们在外面和朋友吃饭，追来夺命连环call，连发消息厉声喝止我们的计划。只是因为他们觉得危险，就绝对不许我去。后来，我和贺天佑悄悄找好了房子。没有多远，就是想有个独立的小天地。结果我妈发现了，找我们谈话。还要我们一定把皮皮留下。我问她，你就不能给我点空间吗？她说，以后我搬到哪，他们就搬到哪，在我们对面买房子。他们年纪大了，面对成人的我，更有了肆无忌惮的资本。那已经是2021年底了。皮皮的命运已经做好了倒计时，而我仍在和我妈斗智斗勇，浑然不觉。

美国的野生动物很多。我家居住的街区很繁华，但不远就有一片小山，有狼出没。爸妈经常敞着屋后的门，让皮皮在院子里玩耍。我反复提醒他们不要放皮皮出去，太危险了。可我爸妈怎么劝都不听，认为我大惊小怪。就像之前那样，我们说的话他们根本不会听，只是因为我们是“孩子”。2021年11月14日，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很普通的周日，本该是很平静美好的一天。10:29分，我突然醒了，皮皮不在我身边。我以为它下楼找吃的去了。可等我问过我妈才知道，她又开门，放皮皮出去玩了。我有点急，跑出门，大喊皮皮。可是，皮皮就像消失在空气里一样，没有回应。第二天，邻居给贺天佑发来了一段监控视频。一头狼，叼着皮皮，从边道跑走了。我一下子崩溃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理解我。那不止是失去了我最爱的“孩子”。也因为我受够了爸妈的刚愎自用！

不久前，我和贺天佑登记结婚了。我曾经试图敞开心扉跟父母谈过。然而当我痛哭流涕哀求他们不要再试图维持家长的权威时，换来的只是我爸的恼怒的抬杠和我妈的冷嘲热讽。往根里说，这种流传在血液里父母的统治和孩子的顺从，深刻到了骨子里。有时原生伤害是世代相传的，心理的惯性很难摆脱。我理解他们的苦，但我不希望把这样的家庭教育，延续到我的孩子身上。遥想当初，正是因为脱离了父母对我学习上的管控，才给了我放手努力的机会。按照父母刻好的模子一步步长出来的孩子，不会有完整的人格。我并不是夸张。在我姥姥扭曲的教育下。她的女儿们，多少都有些不可理喻的心理强迫。这直接导致下一代，或多或少遭到伤害。

说说我的表弟和表妹吧。我五姨的女儿。从小就是好学生，高中保送新加坡，却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回来就一直在家里歇着。我六姨的儿子。从小对天体物理感兴趣，学习也一直很好，可现在让我六姨逼得辍学在家，偷他爸妈的钱充游戏……是的，他们身上有我的影子。我们都是被父母过于管教的孩子。我算是幸运，我妈在去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后，放松了对我的看管，让我有了喘息的机会。事实证明，当她不再逼我，当我自己有权管理自己的时间，我反而不再逆反了。我的人生反而逆袭了。就在不久前，我还拒绝了哥大的offer，准备去剑桥读研。可能有人要说是因为我出了国，有了不一样的起点，才会有今天的成就。但其实如果出国后我妈仍然对我在学习上压制管教的话，可能我的人生路就要和表弟表妹们相似了。再来说说我三姨家的表哥吧。三姨是护士长，工作忙，不怎么管他。三姨唯一做的就是给他满满的爱，并且充分的相信他。表哥有非常好的内驱动力。他以高考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南京大学。后来他出国读了研究生，毕业后在北京顶尖的律师事务所当律师。表哥性格乐观开朗，对人生不急不慢，游刃有余。必须承认，那是我羡慕的人生状态。而我，即使拥有了学业和事业上的成功，我的性格仍然有诸多缺陷。又敏感又自卑。贺天佑说，刚认识我的时候，在餐馆不小心点错了菜，或者读错了一个词，我都会变得非常羞愧，好像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工作上遇到委屈，只会默默承受，吃了好多哑巴亏。甚至还有点冒牌者症候群，觉得自己一切成就都是因运气所得。我在试图与自己和解。我不知道我的故事，以及我家的故事，能不能给正在做父母的你一些启发。当你过于严厉的去管教自己的孩子，也许短期内是有效的。但时间一长，就是隐患。孩子会觉得自己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旦有了机会，就会进行反扑性报复。比如表妹去新加坡后无所适从，得了抑郁症。比如表弟找到游戏这个出口。而我也是差一点就走歪了吧。我想起有人说的，真正的教育，是一棵树撼动另一棵树，一片云推动另一片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在孩子化茧成蝶的这条路上，父母不要代替孩子去成长，更不要折断他们飞翔的翅膀。用爱一路护航，他们才能走得更远，飞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