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谎言、商业帝国与任天堂游戏机
在我住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台任天堂,嗯,除了那个有世嘉游戏机的怪孩子。
1981年,圣诞节刚刚过去,瑞典青年Owe Bergsten在新加坡的大街上闲逛,消磨着返乡前的时光。之所以飞越欧亚大陆来到新加坡,是因为Bergsten和他的商业伙伴们想要为下一个圣诞节进口一些新产品,为他们的电子产品商店备货。
经过一家相机店时,Bergsten在橱窗里发现了一台名为“Fire RC-04”的LCD双按钮游戏机,就在他的跨州旅行前,一位朋友告诉他,LCD屏游戏机比最近人们玩的LED屏游戏机要好得多,所以他一时兴起,买下了这台游戏机。
返程登机时,Bergsten掏出并打开了新购买的游戏机,两名消防队员抬着担架在显示器底部眨着眼,接住从失火的大楼里落下来的人,并将他们弹到安全的地方。游戏机制虽然听起来简单,但对于当时的Bergsten来说,沉迷其中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于是,整个返航途中,包括航班因大雾而改变航线以及落地后的三小时车程,甚至返回家中后,他也一直在玩。
Bergsten玩的应该是游戏《FIRE(救火队)》
之后的日子里,Bergsten出去旅行时,空闲时光全被这台游戏机所占据,他开始思考是谁创造了这台游戏机,他能不能把它卖出去?
但Bergsten对这台游戏机知之甚少,除了“Game & Watch”、“Made in Japan”以及“Nintendo”三个标签,很幸运,在打电话联络了日本当地的贸易组织后,“Nintendo”这个名字让他收获了一个电传号码。于是不久之后,狭小的东京出口办公室内,一名任天堂员工收到了一条极为简短的传真电报。
“我们有幸在东南亚尝试到了贵公司的RC-04游戏以及其他一些产品,并且我们发现贵公司产品并没有在瑞典进行销售,我们对成为你们的经销商十分感兴趣。”
很显然,第一时间并没有人在乎这份传真,不然Bergsten也不用在一个月后又传了三封电传后才收到回复,回信内容很简单,要求Bergsten介绍一下自己的公司。
Bergsten必须得做一个艰难的抉择了。
01 “大小谎言”
正如Bergsten在30年后承认的那样,1981年的世界,想要验证地球另一端的一家公司是否可靠,只能听天由命,“那时人们很容易撒谎,因为互联网还没有发明出来”。
所以,Bergsten在第一次和任天堂沟通时,就撒了谎。
谎言的内容十分简单且老套,Bergsten在电传内将他的公司Bergsala描述成一家规模比实际上要大的多的企业,完全能够成为任天堂Game & Watch在瑞典的独家经销商。彼时的Bergsten实际上要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忧,他不知道这样的谎言将会把他带向何方。
任天堂之后的回电表明他们已经相信了Bergsten的说辞,于是Bergsten订购了250台Game & Watch游戏机。
但游戏机的销量并未达到Bergsten的预期,“实际上,很难把它们卖出去”。
Bergsten不得不接受失败的苦果,Game & Watch确实让Bergsten入了迷,但对于1981年的瑞典,一个还未习惯购买游戏以及玩游戏的国度,Game & Watch来得有些太早了。
1981年,瑞典人已经开着沃尔沃,但电子游戏还未流行
Bergsten和任天堂的缘分原本就此告一段落,但一位从香港度假归来的朋友又带回了新的转机。作为纪念品,这位朋友从远东贸易港带回来一台全新的游戏机,它有着宽屏显示器,彩色画面以及看起来更加高级的金色外壳,第一观感远超Game & Watch。
这让Bergsten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我决定去日本见这位(回复)电传的出口经理。”
Bergsten的初次日本之行也充满了喜剧色彩,作为一个乐天派的商业销售,他计划餐馆任天堂的东进出口办公室以及京都的总部,即使他因为囊中羞涩只能购买十分便宜的机票并且只有两天时间。
出发前一天,Bergsten的廉价航班因为引擎问题停飞,他不得不在机场滞留一晚,原本的日本两日游只剩下一天时间,显然访问两个城市的计划泡汤了,于是在周四晚上筋疲力竭的到达日本后,周五一大早,Bergsten就计划给任天堂打电话,告知对方自己将取消东京的行程,直接去京都总部参观。
任天堂京都总部(二〇〇〇年之前)
“我先给东京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应答机的自动留言说着我听不懂的日语,我又给京都打了通电话,发现这里也是由电话应答机自动回复,所以我请求酒店前台,问他们‘能不能请你打这个电话,告诉我他们在说什么?’”
一分钟后前台告诉Bergsten,电话留言主要是在说明今天是日本的国定假日,所有门店都关门了。于是,Bergsten的任天堂见面时间从两天减为一天,最终一天不剩,若是不采取非常规手段,他只能接受白跑日本一趟的现实。
于是Bergsten采取了一个曾经奏效的方法——他又撒了个小谎,设防让日本航空公司相信,他遇上了紧急情况,需要对方延长他的行程。
很幸运,他又成功了。
02 “四条准则”
在前往任天堂之前,Bergsten的朋友给了他四条和日本商人打交道的准则:
1. 一定要带礼物,除了水晶玻璃以外其他材质通通不要,只是你唯一要买的东西
2. 别太啰嗦,在西方语境里可以喋喋不休,但在日本,应该集中精力去达成主要目标,不要要求太多
3. 试着让他们邀请你共进午餐,晚餐更好
4. 你永远不会遇见对的人。因为日本人有着自我防护机制,所以一开始你遇见的都是外围人员,想要见到需要见到的人,还得加把劲
而Bergsten在与任天堂的第一次会面时,完美遵循了这四条规则。
当Bergsten到达京都时,他立即联络东京的那位出口经理,表示自己希望能够立即到办公室开始谈判,这成功引起了出口经理的兴趣,也让Bergsten能迅速切入正题。
谈判中,Bergsten起初忘记了第二条守则,开始夸夸其谈,他不仅想要瑞典的代理权,还想要整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甚至整个欧洲的代理权。但很快他清醒过来,意识到并表示自己最主要的目标还是瑞典的代理权。
随后,他和任天堂的员工开始了聊天,Bergsten开始介绍瑞典的历史、文化以及风土人情,就好像他是一名旅游宣传大使而不是一名商业销售,这样别有用心的举动当然是为了准则三的达成,当听到对方的午饭要约后,Bergsten说“那太棒了。”
更棒的是,午饭邀请最终被一场三小时的晚餐代替。在晚餐上,Bergsten和任天堂员工喝的都有一点多,这样让众人在送Bergsten返回旅馆的路程中有些不太清醒。
这又为准则一营造了良好而不尴尬的氛围,在车上,Bergsten对日方人员说:“我有个小礼物送给你,以感谢对我的照顾。”随后他递给对方一个包裹,对方立即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水晶烟灰缸。
玻璃烟灰缸促成了一个“商业帝国”
下车时,任天堂员工涨红着脸对Bergsten说:“好吧,瑞典(代理权)归你了。”
谎言、准则、闪闪发亮的小礼物以及一点酒精最终促成了一个改变游戏行业的决定。
但是Bergsten的挑战才刚刚到来,那位日本经理随后补充道“但你要记住,最低起订量是1万台。”而不久之前,Bergsten才堪堪把第一次进口的250台Game & Watch卖出,一万台游戏机以及与之匹配的10万欧元订单对于一家小型电子产品商店来说,可绝非易事。
回到瑞典,Bergsten立即和银行开启了几位艰难的谈判,最终成功拿下融资,并且没有满足于1万台的订单,而是将数量提升到了3万台。
03 “爱的回报”
1981年的圣诞节,距离Bergsten的新加坡之旅已经将近一年,他种下的种子终于开花,在圣诞假期,三万台漂洋过海来到瑞典的Game & Watch很快销售一空,这可不是节假日的虚假繁荣,1982年的头三个月,Bergsten的公司每月卖出了18万台任天堂游戏机。
Bergsten和任天堂意识到他们真的成功了,1982年6月,Bergsten回到日本,任天堂向他展示了多屏幕的Game & Watch系列,以及简化版的《Donkey Kong》,毋庸置疑,这台游戏机若是出现在瑞典市场,会在一小时内被一扫而光。
双屏版的Game & Watch
Bergsten尽所能的下订单,但即使这样,1982年的圣诞节,100个想要新游戏机的孩子中只有一个幸运儿能够得到。
到了1983年初,Bergsten已经在瑞典卖出了约170万台游戏机,结合瑞典当时的人口数据,这简直是惊人的成就——1983年,瑞典人口为830万,而游戏机的目标人群,7-12岁的男孩约为33.6万,夸张的说,每个瑞典小男孩拥有五台任天堂游戏机,并且全部来自Bergsten。
但在83年初,Bergsten公司的业务就开始遇到阻力,过多的囤货使得其下属经销商只得以进价四分一的低价抛售Game & Watch,但情况仍不乐观。
并且,随着华纳和《E.T》引发雅达利大崩溃,彻底摧毁北美游戏机市场,整个游戏行业的情况似乎都要进一步恶化。
Bergsten和任天堂的深厚友谊却在游戏行业的复苏中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尽管经济低迷,Bergsten仍保持着定期前往日本任天堂的习惯,即便双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同年8月,Bergsten在日本第一次见到了Famicom,也就是日后风靡全球的“红白机”(日本之外地区为NES)。
红白机
彼时Famicom已经在日本的家用机市场取得了巨大成功,Bergsten也将一台游戏机以及能输出游戏画面的电视带回瑞典国内。他的员工对此反响热烈,大家为了能玩上红白机甚至连午饭也不吃,每天很晚下班,只为多玩一会。
因此,Bergsten请求任天堂在欧洲也发行这台家用机,但雅达利2600的巨大失败显然让任天堂对基于电视的游戏家用机非常怀疑。Bergsten没有放弃,在1984年看到了《超级马里奥》的Beta版本后,他一直对任天堂高层念叨:“我们必须要有电视游戏,我们必须要有电视游戏!”
后来,可能是受够了Bergsten的唠叨,Famicom于1985年在北美发行,次年登陆欧洲市场。
起初任天堂只打算在瑞典发行这款家用机,他们找到Bergsten对他说“因为你们是欧洲唯一对此感兴趣的国家,所以我们会为你们准备一个定制的版本,改变电压、插头以及PAL输出。”
当然,随着NES在北美的走俏,最终整个欧洲都拥有了专门定制的NES,Bergsten在其中的作用功不可没。
Bergsten对于任天堂的影响不止于此。当NES出现在欧洲市场后,Bergsten和他的公司Bergsala创造了一种“会员俱乐部”制度,通过发行一本名为《Nintendo Videospelklubb》的杂志,让孩子们从中获取即将上市游戏的相关信息,会员们还可以拿着杂志附赠的贴纸去店内进行预购。
《Nintendo Videospelklubb》 附赠的贴纸
鼎盛时期,大约有45万人加入了Bergsten的任天堂俱乐部,这一数字达到了当时瑞典总人口的5%。这也难怪Bergsten和北美任天堂创始人荒川实打过高尔夫之后,北美任天堂随即推出,并最终演变成了《Nintendo Power》。
对这位从第一台主机就开始支持的铁杆粉丝,任天堂毫不吝啬善意。任天堂于1990年成立了欧洲分公司,开拓在欧洲大陆的业务,但这并不包括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瑞典、挪威以及小部分芬兰)。任天堂不仅拒绝了其他公司对于瑞典地区业务的丰厚报价,甚至主动要求Bergsten的Bergsala接管整个斯堪的纳维亚的分销业务。
在如今,Bergsala是世界上唯一一家非任天堂所属的任天堂经销商。
全球化的今天,Bergsten不用在奔波于瑞典和日本之间,但他仍然会和任天堂的老员工们打电话,会在生日时祝他们生日快乐。虽然Bergsten和任天堂的结缘来自一个谎言,但任天堂看到了这背后的热爱,他们帮助这名瑞典商人建立了一个商业帝国,但对于这名从第一台掌机就开始支持任天堂的粉丝来说,有些东西可能更为重要。
“我敢肯定,我是第一个看到《超级马里奥》的外国人”Bergsten自豪的说。
04 “故事继续”
Bergsten和任天堂的故事还远远未到头。2008年,一家小游戏公司的负责人Brjann Sigurgeirsson在报纸上看到了Bergsala,以及其作为任天堂游戏发行商的身份。出于一时兴起,Sigurgeirsson给这家公司打了个电话,询问对方能否发行他的游戏。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等待,Bergsala最终和他取得联系,不仅买下了Sigurgeirsson公司一半的股份,还告诉他们只作他们想要做的游戏,最终,备受赞誉的卡牌系列游戏《蒸汽世界》诞生在NDS上,并且有六款系列作品。
Bergsala这种帮助独立游戏制作人的行为甚至有了一个专门的词去形容,叫做Bergstenian。而对于总是收购对方50%股份的做法,Bergsala的回应则是“如果我们买下你们公司51%的股份,你们就没有发言权了。你会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如果我们买下了49%的股份,那我们就是白痴了——你不会想和白痴一起工作吧?”
可以说,瑞典一代游戏人都是在Bergsten带来的任天堂热潮中长大的。独立开发室Elden Pixels的负责人Mikael Forslind就是其中之一甚至他会进入游戏行业都与Bergsala有着莫大关系。
除了购买Bergsala代理的任天堂游戏,Forslind还是订阅《Nintendo Videospelklubb》的一员,从小到大的影响使得他在成年后立即向Bergsala递交了求职申请,为了能成功应聘,他甚至将自己的简历样式设计成小时候订阅的《Nintendo Videospelklubb》。
简历大概就是这样吧
很可惜,Forslind申请的是面向市场营销的职位,这对学历有一定要求,他重返学校,为进入游戏行业学习。几年之后,Forslind积攒了不少游戏开发的经验,开始创立一家工作室,开发自己的游戏,当然,是为Switch开发的。
这样的故事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还有更多,难以置信,1981年关于一台游戏机的谎言在热爱的催化下最终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电传纸折成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在瑞典乃至整个北欧掀起了一场任天堂风暴,改变了无数人的一生。
将任天堂带到瑞典的男人——Bergsten
如果当年Bergsten没有勇气撒下那个谎言,如今的游戏行业会是怎样没人可以预料,但随着Bergsten的谎言、游戏机、商业帝国以及《Nintendo Videospelklubb》杂志而来的,是几乎每一个瑞典8090后都拥有一台任天堂游戏机,就像Forslind描述的那样:
“在我住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台任天堂,嗯,除了那个有世嘉游戏机的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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