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余则成去台湾之后(初见三枝大佐1)

原创 作者 赵景泉


朝鲜战争突然爆发,战争的阴云笼罩东京。但是,精明的日本人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终于头顶这座让大和民族喘不过气来的一座美利坚大山,可以让三八线以北的共产主义阵营负重了。

龚剑诚今天有一个既定计划,就赶往东京都港区白金台五丁目原的“驻日大使馆”,即驻日军事代表团原驻地,与东京同行——保密局派驻驻日使馆的情报官李驰和过去曾经的部下廖凯见了面。下午,他去了日比谷车站对面一家叫“樱花”的西餐店,要见一个日本人,这个人是龚剑诚来东京后,自己选择的情报“掮客”。

一个中等身材、眉毛很重,年纪约四十三、四岁左右的清瘦男子在门口伺侯。此人就是龚剑诚约的客人,东京“远东情报服务社”企业社长三枝正行。说是社长,其实雇员都是朋友和家人,这类家庭企业在战后多如牛毛。美军占领时期,日本人饭碗难找,生意冷清,意外接到“老朋友”预约,三枝激动得手心都出了汗。

昔日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时隔五年,如今相见,他们都站着没动。龚剑诚刚刚设想的初见时带着杀气的微笑和如剑一样的目光,并没有出现,眼前的三枝正行大佐和记忆中的谍报魔王判若两人。

千军万马中,子弹呼啸声、炮击声、拷打声、烧红的烙铁烫着肌肤的丝丝声都在时光之墙倒塌了,记忆里的对抗已是过眼云烟,而眼前真切出现的人,很难将其和猖狂残忍的日军特务机关长联系起来。他这么瘦弱,那么不堪一击,谨小慎微,弯曲的脊柱骨,还略带谦卑。龚剑诚本想逞一下征服者的傲慢,可面对这半老、枯萎、表情僵滞,手指紧张摸着褪色条纹裤线的小市民,所有的对抗都变成懊恼和悲哀。

余则成去台湾之后(初见三枝大佐1)


“剑诚君,恭候您多时了!”三枝或许感受到了龚剑诚的恼怒,小心地将额前斜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往后梳,生怕自己的形象带有一丝恶毒。

“岁月才是一把刀啊。”龚剑诚拍拍他的肩,脸上涌出感叹,“老朋友,请,里面谈。”

龚剑诚招呼三枝在雅间落座,解开西装扣子,潇洒地招呼服务生,指菜单上名贵西餐:“一盘蒸鱼卜丁、吉士百烤鱼、炸鸡块还有沙拉”。侍者含笑下去。

“剑诚君,还是当年新三十八师的风采啊!”三枝挤出恭维的笑意,斜眼看了看菜单。见龚剑诚点的菜太昂贵,有几分不安,低下脸胆怯地说,“这些菜价钱不菲啊。”

“噢,不介意口味吧?”龚剑诚眉头一笑,亲切端详对方,“老兄可不是缅甸仰光时期三枝特务机关长的派头啦。”

余则成去台湾之后(初见三枝大佐1)


三枝惭愧摆手。“老黄历了,不堪回首。”

“想你我昔日是战场对手,如今却坐下来喝咖啡,人生是梦啊!”龚剑诚道出了感叹。三枝诺诺点头。两人细数往事,岁月不饶人,过去的谁还会再提呢?龚剑诚一到日本就找他合作,也是现实的考虑。三枝的情报社人脉很广,不但收费低,而且也因为他的生意不好。

三枝正行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的优等生,一九三八年三月到一九四○年十月,任陆军省兵务局防谍课满洲分部一课课长。后历任陆军省中野学校教务课长、兵务局防谍二课课长。一九四二年派往南方军军部,在缅甸的仰光建立三枝特务机关,指挥三十三军丛林情报战。那时候和龚剑诚棋逢对手。

余则成去台湾之后(初见三枝大佐1)

战后,三枝逃脱惩罚,溜回国内,并于一九四七年协助美国战略情报局即CIA前身从事旅日的苏联人情报颠覆活动,但好景不长,美国战略情报局撤摊了,后来的中情局还没成立,三枝的东家没了。

这位美国的奴才,近两年经营惨淡,原因是美国人对他的忠诚起了疑心。目前三枝家的生活难以接济,只是比起卖寿司、荞麦面条和生鱼片的那些昔日特工,三枝还算体面。毕竟,依靠美军,还能混碗稀饭吃。

“三枝君,生意怎样?”谈到正题,龚剑诚一脸严肃。

余则成去台湾之后(初见三枝大佐1)

日本战后的酒吧基本都是美国大兵


“难啊,”三枝的目光不再游离,一本正经地看着餐盘说,“经济萧条,活在美国兵的欺压之下,本土的二等公民,那种滋味你们不幸也尝过。说来,也是报应啊。”三枝很知趣,唯恐失言得罪财神爷,因此深刻检讨。龚剑诚反感一笑,尖利的声音倒让三枝误解为一种自作自受。

“所以,有种重新做人的感觉?”龚剑诚替他分析心理。三枝连忙点头,无论这句话挖苦程度如何,必须和苦咖啡一起咽下。昔日的高级特务为谋生,舍得忍辱负重。

“剑诚君,您高升啦,”三枝门口那颗蛀牙展露,过去的金牙典当了,如今没肉汤保养,牙齿焦黄稀疏。“国民政府驻日独立情报组组长,滋润啊!”

龚剑诚自谦道:“吃这碗饭没过硬的情报来源不行,所以我需要你帮我一把。”

“能给剑诚君跑腿,我的荣幸啊!”三枝脸上开花,谄媚迎合。龚剑诚不言,示意吃西点,并亲自斟满咖啡,坦率说:“三枝君,我买你的情报,价格不是问题。”

“那敢情好啊,说来是我的福气。”三枝正行连喝三杯,每一杯都是在感激中咽下肚,毕竟两年没喝过这么好的咖啡了。

“你变了,三枝君,过去战场上你何等的狂,那时候你不是人,现在才是真正的日本人。”龚剑诚贬低后抬高,“我喜欢现在的你!”

“罪恶和赎罪,对于我来说,就像榻榻米上的臭虫,”三枝瘦削的脸孔黯然,“一躺下就被咬得浑身是包,夜不能眠,醒来后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深刻。”龚剑诚笑意十足。

“谢谢!”三枝脸上堆笑,细碎的皱纹像被拨弄的琴弦颤动,那是一种装出来的恭维。

“三枝君,明天我们换个高档地方好好喝一顿!”

“哦,这怎么可以呀!”三枝囊中羞涩,不过甚合心意。俩人谈了一番对朝战的粗浅看法。龚剑诚觉得三枝手头有硬货,想买下第一份情报。三枝更加恭敬。其实他明白,所谓情报,早上它值钱,可能晚上就是垃圾。所以,开出的价码也比较低。两人在西餐厅分手,约定第二天再见,并成交了第一笔生意。


第二天黄昏,龚剑诚到租车行租赁了一辆车,开车去接三枝正行。这位老兄上了车,将一份情报塞到龚剑诚的皮包里,龚剑诚立即拿出一小叠美钞。一手钱一手货,龚剑诚出手爽快,三枝欢天喜地。想想这些钱可以让家小省吃俭用过上一年了,心里美滋滋的。

两人来到东京新宿银座的商业区,将车停在美军云集的“樱之介”四星级饭店门前。三枝下车就有点哆嗦,不是犯病了,而是这里不是他这种人能来的地方。这是军事重地,吃饭的客人都是美军,别说没进过,就是连站在门口向里面瞅瞅都不敢奢望。龚剑诚拉他到这么豪华店面吃饭,自然有他的用意。这不仅让三枝受宠若惊,而且也对龚剑诚如今能量之非凡肃然起敬。其实并非龚剑诚喜欢大手大脚,来这儿吃饭,也是一种乐关。这么做,只是给对方一个印象,有最值钱的情报不能给别人,我有钱。

三枝其人的猥琐,正是当时日本民族灰暗低谷时期的缩影。美军占领日本,别说他这个朝不保夕的情报社长食不果腹,就是三菱、三井财团的经理和各部要员,也都必须节衣缩食,绝不会带客人到这种场所来消费。

三枝诚惶诚恐,进了酒店,身子顿时矮去半截,宽大而不合身的二手西装,罩在鸡架般的骨骼上,连他自己都觉得寒碜。霓虹灯照在瘦削无肉的脸上,他望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紧张。赶紧用手蘸唾沫偷擦破领带上的污痕,将早上狼吞虎咽的疙瘩汤渍抹掉。


两人被漂亮的洋人小姐引导到靠近三楼东侧的雅座。灯红酒绿,三枝有恍如隔世之感。战败日本人,显赫已是浮云,在美国兵眼里,都是摇尾乞怜的狗尾草。他的社成立四年,没少受美国人的虐待,请他吃饭,除非福岛仙台发生九级强震。

龚剑诚点了菜,不自觉留意起“樱之介”消费的贵宾。这些仪态俨然的美军仿佛到了本土的红灯区,简直旁若无人,他们手里挎着、怀里拥着的,都是相貌极好、身材苗条的日本姑娘。女孩们涂脂抹粉,有歌姬艺妓,也有清纯可人的学生妹,女孩们唯唯诺诺,任美国人玩弄于股掌和胯下,对侮辱与蹂躏非但不反感,还表现出极受用的样子。

龚剑诚想到了沦陷后的上海。那些可怜的中国小姐和咸水妹不也这样卖春卖笑,养家糊口的吗!他从未瞧不起出卖皮肉脯的女人,这些廉价的裙底,都有几张甚至十几张嗷嗷待哺的饥饿的嘴巴,如果伺候不好客人,得不到钞票,恐怕一家老少就得饿死。所以,她们自食其力,勇敢地同命运搏斗,值得尊重。


三枝正行表现出极度沮丧和低靡,斜视美军对小姊妹调戏侮辱,拳打脚踢,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出。日本人到了这步田地,感觉不到悲哀。怨谁呢?当年大日本皇军耀武扬威开进南京、武汉、新加坡、雅加达、河内和所罗门群岛时,不也这么践踏他国女性的么!比起日军变态与残暴,美国人的那点暴力还真是太轻描淡写了。

“整个日本都在卖银啊。”三枝咕哝一句,窘迫地低头,拉起话头。美国人浪笑和日本女人的尖笑让他胸闷,自尊荡然无存,更为羞耻的是,他必须在一个曾经侵略过的国家的人面前遭此洋罪,而这个人现在是他的救星。

“都是为大日本复兴献身!”龚剑诚拔高音调,鄙夷地瞅着群魔乱舞,叹息一声。

“剑诚君,您大概对这些少女的耻感到不安吧!”三枝悲咽地低头说。龚剑诚冷哼一声,没回答。

三枝的额头渗出虚汗,营养不良的面颊苍黄不接,他凄惶地说:“早些年,我不喜欢德川家康。我记得他问过妻子:如果我被织田信长杀害,你怎么办?妻子回答说:我会带孩子一起切腹自杀,绝不屈辱求生。德川说:你错了。德川家人都死光,谁复仇呢?若是我死了,你要屈辱地活着,即使卖舂,你也要为抚养德川家的幼苗而去屈辱地做啊。我那时候非常不解这个故事。可如今,我明白了。当我穿着军服、拖着伤痕回到家乡,看女人和孩子们面黄肌瘦,才觉得发动战争是多大的罪啊。”

“不再信武士道了?”龚剑诚冷眼看看他问。

“不信了。”

“可你曾命令你的部下要像樱花一样凋谢。”龚剑诚恼怒,语调突然很高,“你凋谢了那些愚蠢的部下,摧残了成百上千无辜的中国樱花。现在逃回祖国屈辱苟活,居然能搬出德川家康这块遮羞布自慰,三枝,我为你可怜,你他妈的还是一堆狗屎。”

三枝正行吓得冷汗冒出,内心惶惶,龚剑诚的恼怒是真情流露,若非他信任自己,恐怕他不会这样露骨地责骂,三枝很懂得人的心,觉得龚剑诚对他是一种爱护才这么说。更担心刚才的虚伪陈词冲撞财神爷,就赶紧道歉。

“您骂我吧,我那时候是畜生!”

龚剑诚无意指责,小饮一口,还给他倒上啤酒,幽幽地用下巴指着小姐们说:“屈辱地活不容易。看那些年轻姑娘,估计也是战争弃儿和寡妇吧,为家庭,为遗孤而生,为整个大和民族的老爷们犯下的罪恶去包容战胜者的裤当,我其实更钦佩她们高尚的隐忍。”

“是,您说的是!作为男人,应该深刻反省。”三枝奴颜颧骨展开细碎的皱纹,因为龚剑诚这样骂,说明他没有隔心。他感到无限欣慰。见龚剑诚脸色好转,三枝的颧颊也像解冻的秋子梨,渐渐露出紫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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