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 | 胡桑:在清晨醒来——玛丽·奥利弗的诗
来源:胡桑 文艺批评 2021-12-01 08:00
美国女诗人玛丽·奥利弗
编者按2019年,美国女诗人玛丽·奥利弗罹患淋巴瘤在家中去世,享年83岁。作为一位热爱书写家乡的诗人,奥利弗的诗作中充盈着与自然的亲近感,这样的亲近感来自她与生俱来的感知力,贯穿着她的人生、情感和创作。辞藻单纯,诗意澄澈是奥利弗的特征,叩问意义,理解万物是奥利弗的追求。胡桑将奥利弗与欧美浪漫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甚至中国古典诗歌相对照,描摹出其诗作中“神秘,欢乐,清晰”的基调,发觉出奥利弗诗作的自然之美和清新之美。本文选自胡桑著作《始于一次分神》(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1年8月),感谢胡桑老师授权文艺批评转载!
在清晨醒来
文/ 胡桑
一个人的生命是在对技艺的获得中展开的。在生命的展开中,力求完满,这是人的宿命。人人各异的能力塑造了不同的完美,这似乎也是宿命。能力,却可以在人身上获得、发展和改变,这大概是对宿命的抵抗。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开篇就说:“每种技艺和研究,同样地,人的每种实践与选择,都以某种善为目的。”他所谓的善指向人性的完满或幸福(εὐδαιμονία)。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有三种生活:动物般的享乐生活,具有政治性的共同体生活,追寻自由的沉思生活。只是,一旦求索人性完满的技艺蜕变为单纯的知识甚至技术,人的三种生活都会变形、扭曲甚至反过来对人进行奴役,人存在于世的意义就会被悬置以至于枯竭。这么看来,在技术昌盛转而奴役人的时代,诗人转入对自然的书写,并非只是受到了田园牧歌的诱惑,而是对人的未来在进行积极的选择和想象。玛丽·奥利弗(Mary Oliver,1935-2019)就是这样一个诗人,和弗罗斯特、加里·施耐德(Gary Snyder)、露易丝·格利克(Louise Glück)一样,她是在寻求别样道路的诗人。
奥利弗自美国北部的俄亥俄州。她特别爱书写家乡——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枫树岭(Maple Heights)。俄亥俄州的另一个小镇在文学史上人尽皆知,那就是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笔下的温士堡,关于这个小镇,他写过一本同名短篇小说集《温士堡,俄亥俄州》(Winesburg,Ohio),在汉语世界,我们也译作《小城畸人》。奥利弗是在俄亥俄州的自然和乡野中长大的,她童年的家附近有一片树林。自然慢慢发展为她写作中最大的主题,正如美国女诗人露西尔·克利夫顿(Lucille Clifton)所说的:“她用自然世界去照亮整个世界。”她的诗仿佛是穿越自然的一次次旅行,对人世则往往投去轻轻的一瞥。1992年,她在与斯蒂文·拉蒂纳(Steven Ratiner)的访谈里这么看待童年生活:“很田园,很美好,那是一个扩展了的家庭。我不知道为何对自然世界如此亲近,除了它对我来说是可以得到的生活,这是最初的事情。它就在那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感觉到了那些最初的重要联系,那些最初的体验是与自然世界而不是与社会世界建立起来的。”到了2011年,她在与玛利亚·施赖弗(Maria Shriver)的访谈中,她坦诚自己的童年十分艰难,家里的生活十分混乱。她年幼时甚至遭遇过性侵。写诗就是构筑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用以抵抗充满恶意的社会空间。14岁时,她开始写诗,这让她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她用词语穿越坚硬、冷漠、封闭的墙壁。
1953年,中学毕业后,她拜访了女诗人米莱(Edna St. Vincent Millay)的故居。米莱获得过1923年的普利策奖,她的旧居叫做“尖塔顶”(Steepletop),位于纽约州哥伦比亚县的奥斯特利茨(Austerlitz)小镇郊外,她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25年。奥利弗来到旧居时,米莱才去世两三年。她迅速与米莱的妹妹诺玛(Norma)建立起了友谊,并且成为诺玛的秘书,在米莱故居工作了六到七年,编辑米莱的文稿。这段经历让她进一步接近美国现代诗的传统。她在1963年,28岁时,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不要远航》(No Voyage and Other Poems)。1984年,凭借第五本诗集《美国始源》(American Primitive)获得了普利策奖。这本诗集出版社于前一年,在《1983年美国文学大事记》(1983 Chron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里这么评价这本诗集:“……呈现了一种新的浪漫主义,拒绝承认自然与观察自我之间的界限。”
米莱先是就读于俄亥俄州立大学(Ohio State University),随后去了纽约州的瓦萨学院(Vassar College)。但是她在两个大学均为肄业。1962年,她前往伦敦,任职于莎士比亚剧场等。后来回到美国,她没有选择在纽约这样的大城市生活,而是住到了马萨诸塞州南部一个弯钩状半岛,叫做鳕鱼角(Cape Cod),也译作科德角。这里位于美国东海岸,人口不多,面朝大海。布罗茨基写过一首长诗《鳕鱼角摇篮曲》(Lullaby of Cape Cod)。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的小说《硬汉不跳舞》(Tough Guys Don't Dance)也将背景设置在了这里。
©Edward Hopper丨Cape Cod Afternoon (1936)
奥利弗在这座半岛上生活了大约半个世纪,可以说是度过了她生命的一大半。她诗中出现的大海、植物、动物,许多来自于这个半岛。她住在这个半岛的尽头,一个名叫普罗温斯敦(Provincetown)的小镇,这里是避暑圣地,也是一个闻名全美的同性恋小镇。这个小镇对她来说特别重要,她与同性恋人——摄影师库克(Molly Malone Cook)就住在这里,她很多诗歌的背景就设置在这里。她们在1950年代末相识于米莱旧居,随后就一直生活在一起。1992年,奥利弗在国家图书奖感言中说道:“她(库克)是我的生命之光。”2005年,库克去世之后,奥利弗就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大概觉得这是一个幸福之地,也是伤心之地。她去了弗罗里达半岛,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弗罗里达的霍布桑德(Hobe Sound)。两年后,她出版了《我们的世界》(Our World,2007),里面有她的日记、回忆文章和诗,配有库克的摄影作品。她在书中写道:库克教会她“去看”,“带着深挖细究的同情”。2012年,她罹患肺癌。2019年9月10日,奥利弗在弗罗里达家中死于淋巴瘤。她写过一首诗《死亡到来时》:
“ 结束时,我想说终其一生
我是新娘嫁给了惊异。
我是新郎,将世界拥入怀中。
(胡桑 译)”
没错,奥利弗的一生简单朴素,但她从不缺少对于世界的惊异和爱。她很少远途旅行,她在自己的散文集《溯流》(Upstream: Selected Essays,2016)里说过,她很少去欧洲,依靠词语来想象欧洲,尽管她热爱欧洲文化和文学。她只在1962年去过伦敦。她曾去东南亚旅行,到过新加坡、印度尼西亚。1990年,她出过一本诗集名叫《光之屋》(House of Light),诗中记录了她在东南亚旅行的一些感受。她的诗歌单纯简易,并不繁复艰涩,语调平和,从不佯嗔薄怒或欢愉雀跃。这可能源于生活的不复杂,因为不复杂,她并不纠缠于字词。而另一位鳕鱼角的诗人——布罗茨基,在《鳕鱼角摇篮曲》中开头第一句就写道“帝国的东部潜入了黑夜”(常晖译),这是一句非常开阔的诗。“帝国”与“黑夜”出现在同一行诗里,社会与自然、历史与现实、权力和自由奇异地交织在一起。而奥利弗的风格则是减法,至少要减去社会和历史的重负。她曾在《诗歌手册》里告诫诗人:“一个忠告:有些诗歌堆砌了有趣的、美丽的诗行——隐喻叠加隐喻——细节连着细节。这些诗歌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滑行,但它们从不表达什么,它们只是重复了两三次。显然,它们是非常聪明的诗。然而,在那样的诗歌中,步调被遗忘了——开头和结尾之间的能量,流动感、运动和完整性都被遗忘了。最后,它耀眼的光芒所携带的沉重分量拖垮了它。在口袋中保留一点隐喻的光芒,让诗歌不受过分的干扰继续向前流动,这样更明智。因此删减是修订的重要部分。”正如她在诗作《为何我早早醒来》中写的:
“ 最好的传教士,
可爱的星,正是你
在宇宙中的存在,
使我们远离永恒的黑暗,
用温暖的抚触安慰我们,
用光之手拥抱我们——
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
瞧,此刻,我将开始新的一天,
满怀幸福和感恩
”
《诗歌手册》,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
不管怎么说,单纯的生活和生命体验给了她浓郁而澄澈的诗意,在其中,她发现了世界的秘密。她写过一首诗叫《相遇》(Encounter),书写与她生活中的事物相遇的一个瞬间,这个事物就是“棕色小老鼠”,在诗里,她举起它冰凉柔软的身体,又放下。她写道:
“ 一年多过去了。
“可怜的家伙,”我可能会说,
但那有什么用。
它体内的钟坏了。
至于仪式,
树叶已经旋转
过来,风开口说话。
(胡桑 译)”
奥利弗经常写自然事物:河流、山川、水潭,尤其是写到:豆子、猪牙花、麒麟草、松树林、雏菊,还有动物:鹿、雪雁、海雀、熊、黄足鹞等等。事物,尤其是自然事物,在她手上、目光里、感受里、语言里成为神秘甚至超验的存在,自然事物的节奏在词语中律动,并让我们成为有限的存在,让人类必须敞开自己的感受和体验,才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在她的诗中,树叶和风在行动,在言语,取代了人的主体性。她的诗歌拒绝知识凌驾于生命。在《智者说,有些事物》这首诗的开头,她写道:
“ 无所不知的智者说,
有些事物并没有生命。我说,
你按你的方式生活,别管我。”
智者的世界和生命的世界之间并非截然对立,奥利弗只是想通过这一对立来解放生命的潜能。或者说,对立本身只是一个修辞。她关心的是生命、情感、生活和诗歌的自由。她在《诗歌手册》(A Poetry Handbook,1994)里说过:“当然,诗歌必须在情感的自由状态里写就。此外,诗歌不是语言,而是语言的内容。然而,诗歌怎么可以是与诗人流动的、呼吸着的身体隔绝的内容?”她的诗歌写作忠实于日常生活,尤其听从自然和生命的召唤,沉浸于那个与自然世界一起律动的身体。她的诗总是试图从我们的社会生活尤其是当代消费生活中撤离出来,比如这首《北俄亥俄州最大的购物中心所在之处曾是一个池塘,每个夏天的下午我都会造访》:
“ 因为爱着地球,看到它的遭遇,
我变得尖锐,变得冷漠。
延龄草去了哪里,款冬去了哪里?
睡莲又在何处继续
它们朴素的、分文无有的生命,扬着
它们金色的脸庞?
很难相信我们真的需要
这个世界希望我们购买的那么多东西。
我拥有的衣服、灯、碟子和纸夹
远远超过了我在有生之年所必需的。
哦,我宁愿住进一所空荡荡的房子,
藤蔓为墙,青草为毯。
没有木板,没有塑料,没有玻璃纤维。
我想有一天我会。
我将躺下,衰老,冰冷,摆脱了
所有这些买与卖,只有
美丽的泥土在我心间。”
这样的诗似乎有一次形成对立:自然与社会的对立。但在这里不会引起我们的反感。因为这首诗的内核是宁静的,非表演性的。她的诗歌与巴黎、纽约的现代主义诗歌截然不同。超现实主义和纽约派的诗意来自于现代都市生活中碎片、意外、偶然和瞬间。正如本雅明看到的,超现实主义对碎片生活的忠诚走向了语言本身:
“ 只有当每个人的清醒与沉睡之间的界限被抹除,生活才值得去过,此时,大量的影像如潮水般反复涌现。语言就像是其自身,唯在语言中,声音与影像,影像与声音,以自动的精确如此巧妙地相互渗透,根本找不到被称为“意义”的自动贩卖机的裂缝。——本雅明《超现实主义》(Der Sürrealismus,1929,胡桑译)”
超现实主义的语言追求“声音和影像”,尤其是都市现代性催生出来的急速流转的声音和影像。而奥利弗试图追寻语言的内容,要去在语言中安放存在的意义。这样的意义追问,让她的诗歌与欧洲文学传统之间建立了深厚的联系,同时也建立了与自然的联系。意义要求诗人去理解世界和万物,就像《雏菊》的第一节:
“ 我猜,这是可能的,我们
迟早要学会
我们必须了解的一切:例如,世界是什么,
有何意义。夏天,当我从一片田野
走向另一片田野时,我想到了这点,而
嘲笑鸟正在嘲笑我,仿佛它是一只
要么很博学,要么真正懂得了
知足常乐的鸟。歌声源于探索,
他明白:假如他突然受到反驳,
就必须沉默。可是,没有反驳。”
Efim Volkov丨Field of Daisies
诗歌源于对世界意义的探索。《雪鹅》就是一首关于意义追问的诗。奥利弗自认为,她的诗来自欧洲的雪莱和华兹华斯等人的浪漫派传统。他们要和极端的理性主义划清界限,不再亦步亦趋地追随社会生活、现实、历史和法则,而是走到我们的内心深处幽暗的、不可解的角落。这里的“幽暗”对应着外面那个深邃的、充满意外的自然,以区别于人为建构起的秩序井然的理性现实。理性如果是一道光,那么,奥利弗拒绝这道光照亮人的内心世界,让内心自然地起伏,或者让内心与自然一同起伏。
在《雪鹅》中,我们还能看到她与美国浪漫派——超验主义之间潜在联系。超验主义不同于单纯的田园牧歌式写作,而是要在自然中寻找事物内在的超越的灵魂。比如梭罗,回归到自然,回到超验的内在,并写出了《瓦尔登湖》,他并不是在自然中享乐,而是要安置一个灵魂,找到一种存在的方式和道路。同样,《雪鹅》这首诗不只是一首关于自然、田园的诗,它积极回应着、沉思着自然事物中的那个神秘的灵魂,就像诗作的结尾:
“ 我仿佛透过纱幔
看见了他们,神秘,欢乐,清晰”
神秘,欢乐,清晰,三个形容词的并置,揭示了超验灵魂的三个维度,也呈现出奥利弗诗歌写作的三个面向。这首诗还让我们想到爱尔兰诗人叶芝。叶芝有几首诗都是写天鹅的,其中一首叫做《柯尔庄园的天鹅》,写到了五十九只天鹅在秋日黄昏的流水中浮游,突然间它们飞走消失了,这一瞬间让诗人领受到了世界的不可预测、难以把握,仿佛由一种超验的力量在掌控着。在诗的结尾,叶芝追问:
“ 它们在静寂的水上浮游,
何等的神秘和美丽!
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
在哪个芦苇丛筑居?
哪一个池边,哪一个湖滨,
取悦于人们的眼睛?
(袁可嘉 译)”
叶芝也使用了“神秘”这个词。但与之并置的是“美丽”。但神秘和美丽本身却引起了叶芝诸多难以解答的疑惑。自然事物神秘地移动,并不处在人的力量之内。奥利弗却从神秘中看到了“欢乐”的“清晰”。奥利弗诗中的异教神秘主义气息更加微弱。她的诗比叶芝的更为简洁、清澈、稳定。奥利弗的这首诗结构上与《柯尔庄园的野天鹅》之间有着类似之处。刚开始她听到一种声音:
“ 某个秋日,我听见
头顶,刺骨的风之上,有一种
陌生的声音,我的目光投向天空”
她将叶芝的视觉转移到了听觉中。还有,雪鹅飞行的声音让她感受到了“喜悦”,这种情感也是叶芝诗歌中没有的:
“ 如同一根火柴,被点燃,发出亮光,
但并不像通常那样
带来伤害,而是带来喜悦”
“喜悦”源于爱。奥利弗的诗一直盈满着对于世界的朴素的爱。这就是诗歌的第一行所写的:“哦,去爱那可爱的,无法长久的事物!”“无法长久”指明了事物的有限性,也揭示了人与事物相遇的随机性和短暂性。人们与自然事物匆匆相遇,然后只能接受告别和空白。庞德的诗作《在地铁站》里,同样写到了现代生活中匆匆相遇又迅速消失的经验:“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杜运燮译)。但奥利弗将这种转瞬即逝的、偶然性的经验转移到了自然领域。
年轻时的玛丽·奥利弗
最终,诗人在“可爱的、无法长久的”雪鹅身上发现了“神秘、欢乐、清晰”的气息。叶芝的赫尔墨斯主义和玫瑰十字主义告诉我们,自然的神秘源于上帝的隐秘存在,而在奥利弗的《雪鹅》中,自然本身就携带着神秘信息。奥利弗写的并不是现代都市的晦暗幽秘的瞬间经验,而是我们人与自然相遇时,那种喜悦的、不可把捉的经验,这种经验是她的诗之所以动人的非常核心的部分。奥利弗笔下的自然最终往往是非实体性,甚至是不可能的,正如在《这个早晨我看见鹿》这首诗中,她让一群鹿最终“进入不可能存在的树林”。
奥利弗的自然经验与中国古典诗歌之间到底有没有联系?她一首诗叫做《中国古代诗人》。
“ 无论去往何处,世界跟随着我。
它带给我忙碌。它不相信
我不需要。现在我理解了
中国古代诗人为何要遁入山间,
走得那么远,那么高,一直走进苍白的云雾。”
从这里难以看到她对道家、佛教的核心精神的深入理解。对自然之象或相的观想活动没有在她的诗里展开,也未形成一种积极的内外双重运动,即,在观看外在世界之象的同时,在内在世界通过“心眼”的“造像”进行内在的想象和观看。她笔下的自然与社会相对立,是为了抵消社会生活的时间强度和行动密度。她的自然观念是在对现代性的敌意中建立起来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东方宗教让她获得了看待自然的方式,比如她在《蟾蜍》最后两节写道:
“ 我谈论着世界在我看来是什么样的,五英尺高,蓝色的天环绕着我头顶。我说,蟾蜍就在那里,与尘土亲密无间,我想知道世界在它眼里是什么样的。他可能是佛陀——纹丝不动,不眨眼,也不皱眉,也没有一滴泪从那双金边眼睛里落下,当语言中提炼出的痛苦掠过它心头。(胡桑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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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我为何早早醒来》的英文原版封面及中文版封面(中译名《去爱那可爱的事物》, 雅众文化/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8年)
诗集《我为何早早醒来》(Why I Wake Early,中文版名为《去爱那可爱的事物》)出版于2004年。开篇诗作《我为何早早醒来》可以代表整部诗集的核心追求。诗歌起始于问候——你好(hello)。紧接着,通过“脸上的阳光”(sun in my face),传达出了对时刻、瞬间的接纳和领悟,对事物的开启和创造的思考:
“ 你好,我脸上的阳光。
你好,早晨的创造者,
你将它铺展在田野,
铺展在郁金香
和低垂的牵牛花的脸庞,
铺展在
悲哀和想入非非的窗口——”
在诗的结尾又出现了两个词——幸福和感恩。“瞧,此刻,我将开始新的一天,/满怀幸福和感恩。”时间的开启和创造最终指向完满的幸福,而幸福无疑源于对造物主的感恩。“阳光”(sun)是“光”(light)的一种。而“光”是基督教传统里的隐喻。“光”可以说是上帝创世的第一个事物——《旧约·创世记》第一章第三节写到:“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两个分句之间没有任何过渡性的阐释,言语(“说”)与创造的结果(“有了”)之间没有任何衔接、过渡和引述,而是一大片空白,这空白既是神学的任务,也是“诗”的任务,它揭示了世界诞生时那一瞬间的神秘。
奥利弗诗歌中一直有着对超验世界的敬畏。“光”对奥利弗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物。她在1990年出版了一本诗集,就叫做《光之屋》(House of Light)。整个屋子充满了光,也就充满了幸福,一种超验的幸福。《我为何早早醒来》第二节里追寻了“光”的超验来源:
“ 最好的传教士,
可爱的星,正是你
在宇宙中的存在,
使我们远离永恒的黑暗,
用温暖的抚触安慰我们,
用光之手拥抱我们——
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
结尾一行具有强烈的仪式感,仿佛诗人和自然事物之间不是随随便便的一瞥,而是犹如上帝在创世时投下的凝视。诗人接连说出三个词——“早上好”(good morning),这是朴素的日常语言,但已经脱离了日常语义,进入面对自然时的敬畏的瞬间。于是,在这个仪式之后,一天才真正开始。也许我们在尘世中受生活奴役,浑浑噩噩,操劳度日,并没有真地去开启每一天。时间的开启是精神世界的打开和醒来。我们需要在每一天清晨真正醒来,让那觉醒的风吹拂明亮的日子。让时间展开,让日子栖居在我们的生命里。正如弗罗斯特在《林间空地》中写的:
“ 哦,寂寂温和的十月清晨,
让今天的时光慢慢展开。
让今天对我们显得不那么短暂。 (杨铁军 译)”
2018年4月2020年10月改
本文选自胡桑著作《始于一次分神》
作者: 胡桑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副标题: 世界文学时代的阅读与写作
出版年: 2021-8-8
页数: 248
定价: 48元
装帧: 精装
ISBN: 9787532179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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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全是水,仍然把雨承受下来
——“世界文学”时代的阅读与写作(代序)
来自爱尔兰的消息
最初的自由
在“准”的国度
爱情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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