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8日 星期六

「名家美文欣赏」苏沧桑:老井倒映的历史天光

井水其实不是黑色的,但因为在深井里,看上去像一块墨。奇异的是,这块墨能反照天光,也能清晰地映照出我白亮的脸,以及我身后正蓬蓬勃勃的春天。八十年前的春天,井水也映照过他的脸,忧郁,文气,像他最初的名字——郁文。

这口半平米见方的老井,位于杭州大学路场官弄六十三号。“风雨茅庐”,一个不太吉祥的宅名,仿佛预示了它的主人——一代文豪郁达夫注定颠沛的人生和爱情。

“儿时的回忆,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在还在紧逼着我。到了我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父亲也因此以病以死;在这里总算是悲剧的序幕结束了,此后便只是孤儿寡妇的正剧的上场。”1896年12月7日,郁达夫出生于浙江富阳县一个没落的书香家庭,凄惨的童年、天赋的异禀、坎坷的境遇,成就了他极其复杂的个性——浪漫细腻、大胆豪放、勇往直前而又有些歇斯底里,也成就了他的多重身份——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发起人之一,民族解放殉难烈士。

八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明眸如水,一泓秋波”的杭州名士之后王映霞随丈夫郁达夫回到了故乡。此时,离郁达夫留日归国、其代表作我国第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沉沦》发表已经过去十二年,离他上海初遇王映霞一见钟情穷追猛打终成正果已经五年了。此时回来,一是为避国民党当局的政治迫害,二是为还她回乡心愿。他买下了玉皇山后三十亩山地,又置换地皮,亲自设计,在离西湖不远的地方,建起了他理想中的家园。

“1935年年底动工,熬过了一个冰雪的冬季,到1936年的春天完工……足足花掉了一万五六千元。”王映霞写道。可以想见,1936年的春天,无论对于他和她,都是特别明媚的。她的脸庞映照着崭新庭院里初春的雪,因欣喜而更加动人。

这座日式风格的东方建筑,“涂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古典,精致,华丽。然而,郁达夫给它取了一个名字“风雨茅庐”,王映霞觉得不吉利,不喜欢。

当时的风雨茅庐是这样的:院落坐北朝南,分正屋和后院两个部分。临街是两扇大铁门,一排二层楼。前院是一个高台,高台上三间正房,围绕着木柱回廊,正房当中一间为客厅,挂着著名学人马君武所书“风雨茅庐”横匾,西壁挂的是中国画,东壁则是鲁迅亲笔手书的七律《阻郁达夫移家杭州》。客厅东西两边为卧室。正屋往东,是一个月洞门,五六间平房连接着后院。后院是一个幽雅别致的小花园,葱茏掩映着三间客房和郁达夫最爱的书房。书房三面沿壁排列着落地书架,摆满了数万册各国文字的书籍。

对这个“蜗庐”,郁达夫在《移家琐记》中表达了由衷的喜爱:“好得很!好得很!”尽管鲁迅先生对于他移家杭州一事,之前之后都好意劝阻,他仍发自内心地希望新建的家园成为趋避乱世的世外桃源,全家老小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在此生活下去。

但是,错误的时代,遇见错误的人,悲剧开演。

正式入住后,风雨茅庐不再是安静写作之地,因女主人的非凡魅力和一些无可奈何的原因,成了杭州社会名流官僚政客的交际场,整日推杯换盏、歌舞升平,让郁达夫心躁不安无所适从,只想逃离,短短几个月后,便南下福州谋职参加抗战活动。

风雨茅庐,他们只住了短短两年,十二年的婚姻便走到了尽头,劳燕分飞,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郁达夫辗转香港、新加坡、印尼等地办报并从事宣传抗日救国。1945年8月29日晚8时许,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两周,流亡至苏门答腊的郁达夫正在家中与几位朋友聊天,忽然有一个土著青年把他叫出去讲了几句话,郁达夫回到客厅与朋友打个招呼就出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后据史料证实,他于当年9月17日遭日本宪兵秘密杀害,终年五十岁。王映霞晚年在自传中这样评价:“我想要的是一个安安定定的家,而郁达夫是只能跟他做朋友不能做夫妻。所以同郁达夫最大的分别就是我同他性格不同。”“历史长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头的爱和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怀念。”儿子郁飞也诚恳地描述了自己眼中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一位拥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缺点的人,他很爱国家,对朋友也很热心,但做人处世过于冲动,以至家庭与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名文人,不要美化他,也不要把他丑化。”

2015年初春,午后,阴。我们站在锁着门的风雨茅庐前,等待维修指挥部的小伙子取来钥匙开门。时光早已将它淹没在一大片居民小区当中。之前,在离它大概十米远的地方,我问过好几个路人和店里的人风雨茅庐怎么走,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推开黑漆浇注的“原版”铁门,像翻开另一个年代的书页。一棵巨大的老梧桐树扑面而来,秋天般落叶纷飞,一棵姿态优雅的红皮树,还沉浸在过往的冬季里不动声色。屋檐瓦楞间蓬勃的草,珍珠般闪烁着低调的光泽,提醒我这是2015年的春天。

都还在。高台,正屋,偏房,书房,后院,甬道,水井,青石板。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这儿都是静的,美的,出世的,仿佛交响乐中一小段暗哑空灵的竖琴。八十年前,他或者她,无论站在或坐在这个宅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惬意的。然而,短短两年,属于他们的窝,还没有被焐热,就被雨打风吹散。此刻,屋顶上很多瓦片已掉落,屋内一些地方还在漏水,天花板和柱子上长出了霉斑霉点,他生前用过的十几件红木家具包括一张床、一个画桌、一个衣橱、几张椅子,都只好暂时收起来了。但所有的房屋里,都散发着红木的异香,书房的地板下传来脚步空洞的回音,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暗泣,风雨茅庐像一个弃儿,没有年轻过,就已经年迈了。

2015年春天,我在如镜的老井里照见了自己,也照见了一群鸽子正从屋檐上呼啸而过。它们世世代代在此筑窝,执着,长久,一脉相承。八十多年前,他每天在这里洗漱,每天能望见井里的活水,也一定望见过一群鸽子呼啸来往,那会不会是他最孤独的时刻,也是他最清醒的时刻?

忽然觉得,看似有点破败的故居,其实一直盘旋着一股精气。他的文和人,给人印象是颓废的,忧郁的,浪漫的,文弱的,偏激的,甚至有点傻的,于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可爱的他,如多年不见的一位故人,站在井底与我对视。我看出来了,他喜欢日本,那里留着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和初恋,风雨茅庐的日式风格可见一斑,但他选择了抗日,抛妻别子,甚至生命。他讨厌官场和政治,但他选择了去福建谋职入仕,投明救国。八十年前的天空上,一群鸽子掠过苍穹,见证过他比它们飞得更高远的目光。八十年后的今天,有多少人愿意为了内心认定的理想豁出身家性命?恐怕一点名利、一份安逸都不肯。

在井水倒映的天光里,我试图打捞一个答案。

原文刊发于《人民日报》2015年4月20日24版大地副刊

注:此文选自微信公众平台“阅读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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