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4月27日 星期六

《“古堡”》

出租车司机跟我说:“厦门就是蚊子太多。”车子正经过有美丽街树的台北中山北路。

地理书上描写最古老的厦门,说我的家乡是“市内小河密布,池塘处处”。还说,最有名的河流有十多条,最有名的大池塘有五处。那河流不像黄河、长江,那池塘也不像青海、太湖,必定都是短短的,小小的,而且在我懂事的时候也几乎全都消失了。我只记得我家对面美丽的中山公园里那个绿色的大池塘,我们常在绿水上划白色的船。那大池塘就叫“魁星河”,真绿。

厦门岛是海里的一座山。雨打孤山,雨水沿着山坡往下流古老的地理书上所描写的古老的风光,大概就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多雨地区的山脚风光吧。

出租车司机说:“那些蚊子,咬得我身上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车子正经过国宾饭店。

我所知道的蚊子最多的地方是古堡。古堡是一座全部用石头建造的大厦。我跟二弟叫它“古堡”,因为我们两个都读过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小时候,我们把家乡看成欧洲。

古堡在厦门岛的东北角上,也就是厦门人所说的可以看到“外海”的一片辽阔海岸,处处是白净的沙滩。那座雄伟的大厦,采用的建筑材料是白白的花岗石。大厦的形状像一个“口”字,包围着有两个网球场那么大的大天井,大厦只有两层楼高。早晨海上日出不久,天井的西边就开始有阳光。日正当中,天井成为一个灿烂的金色四方。夕阳西下前的几分钟,天井东边地上的一线淡淡的阳光,会沿着墙壁慢慢上移,最后爬上了房顶,天井这才完全消失在阴影里。那时候,走到房子外面的蓖麻地里去看屋外白色的西墙,却已经是一片夕阳红了。

这座大厦是一位建筑师的理想跟一位在南洋发了财的侨商的钱合作完成的。冯谖花了孟尝君的一大笔钱去帮他买“义”,这位建筑师花了侨商一大笔钱去帮他买“美”。白色的大厦在颜色上跟它的环境--白色的沙滩,完全融合在一起,好像它本身已经失去了“形状”。可是建筑师利用每天上下午的阳光来给房子染色,来给房子描出形状,使那海上的大厦看起来格外美丽,格外像是用“光”造成的建筑物。

五姨父就住在这座“四合楼”的北楼楼上。大厦出入口的两座大拱门,就在北楼楼下。东楼、南楼、西楼,都是没人住的神秘的地方。厨房在北楼楼下的西边角落上。五姨妈每天烧饭,从卧室到厨房,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走廊。“端一盘菜到楼上房间里吃,就像端一盘菜去游街。”她说。大厦还没有电灯,夜里点的是油灯。那种最会在墙上制造大黑人影的油灯,使这座大厦在夜里看起来非常恐怖。“一到夜里,全家走进这大房间,挤成一团,才敢入睡。我们是一切声响都不听不管的。”五姨妈说。

这座大厦是五姨父的族人的产业,刚建成不久,内部装修都还没开始。业主还住在新加坡,只回老家来看过这块地一次,就没有再来过,当时还没拿定主意是不是回国来住。五姨父是因为日子不好过,想起这位出色的白手成家的族人,写信去求援。业主的安排是每月给五姨父一点津贴,让五姨父帮他看住这座他只看过设计蓝图跟落成照片的大厦。他信里说:“屋前空地,尽可种植蓖麻,届时出售,或可勉维生计。”

父亲对各式各样的工业都有兴趣,他愿意投资,鼓励困境中的五姨父种植蓖麻。他愿意设厂榨油,制造工业用油。那一天,他租了一辆黑色的大轿车,带我们全家去拜访五姨父。我们是将近黄昏的时候抵达白色大厦的,所以能看到夕阳在大厦白墙上的表演。非常“罗曼蒂克”的父亲,为了要让我们尝尝海上大厦的生活,还特地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等黑色大轿车再来接,我们才告辞回家。

那天晚上,母亲跟五姨妈,父亲跟五姨父,都在油灯下谈话到深夜。他们有时候挪动身子,有时候举手加强语势,有时候站起来喝茶,墙上巨大的人影也跟着做令人心惊的表演。两家的几个孩子,临时铺着席子,睡在地上喂蚊子。蚊子真大,叮人真疼。天亮以后,身上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就像出租车司机所说的。

早晨,母亲告诉五姨妈,孩子都让蚊子咬坏了。五姨妈落泪说:“定做的蚊帐还没有去取。到这里来的头一天晚上,我整夜坐在孩子身边赶蚊子,想到从前我们过的日子,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哭了整整一晚上。现在我的两个孩子都被蚊子咬惯了。我没想到你的孩子是受不了的,真对不起他们。”

五姨父家的人口简单。他只有两个孩子,就是跟我同年的大表姐和小名儿叫“狗王”的表弟。五姨父的家境原先很好,他是独子,继承了全部财产,足够吃喝一辈子。可惜他跟厦门一般的富家子弟一样,也跟我的三姨父一样,染上了造成鸦片战争的那种烟瘾。比较起来,父亲是幸运的。父亲是青年时代都住在日本,而且我们姓林的一向是“鸦片的敌人”。

五姨父是一位长得很漂亮的男人,用现代话说,他具有“男性的魅力”。他身材适中,脸上的皮肤很白,有两道浓眉,留着迷人的鬓毛,说话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有很美的哑嗓儿,带着磁性。他待人的态度非常诚恳,一言一语都具有说服力。他很少长篇大论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的话总是那么简明,那么亲切,那么短。可惜的是他染上了那种嗜好,脸上就经常带着熬夜人的苍白,那是会使小孩子害怕的,所以我很少主动去跟他接近。

我不知道五姨父的家产是不是有百万,只知道当初他日子过得实在舒适极了。后来,他发现这种不生产的日子延续不下去了,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化成了一种迷人的香气,随风飘失了。他痛悔自己上了英国毒品商人的当,决心振作,要戒掉那种“从印度来的东西”。

我听五姨妈说过:有一天,五姨父叫五姨妈拿绳子,把他的手脚绑在床头床尾的铁栏杆上。他躺在床上像一个“大”字,静静等着烟瘾发作。五姨妈害怕得很,因为她听说过毒瘾发作的故事。后来,她才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可怕。“他脑门上的汗珠有黄豆那么大,咬牙发出咯咯的声音像嚼石头子儿。一句话不说,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含着眼泪。第二天,他就叫我解开绳子,饿狼似的吃了两碗饭,事情就算过去了。”五姨妈说。

五姨妈在五姨父阔的时候敬爱五姨父,在五姨父穷的时候更敬爱他。我想,那就是因为五姨父有男人气概,享受的时候尽情享受,悔改的时候立地成佛。为了洗罪,油煎刀剐他都能忍受。

新生以后的五姨父,挑过担子,做过小生意,也挨家挨户去卖过布。他喜欢把这些生活经验说给亲戚朋友听。“你们都没尝过这种味道吧?”他常常这样说。他不管怎么挣扎,总不能脱离生活的困境,但是他并不泄气。

最使我感动的是长辈们心中的不可动摇的平等观念。他们只知道有亲戚朋友,重视那情分,并不区分什么社会地位。这正是我们的现代精神,可见在我童年的时候,我的长辈的思想就已经很新了。他们聚集在一起,有银行襄理”,有学者,有大老板,有教师,有布店经理,有养鸭的,有小贩,也有卖布的,但他们都很亲切友好。那时候,五姨父丰富的生活经验反而使他成为聚会里的重要角色。访问白色大厦的第二天上午,父亲跟五姨父一起到房子外去看地,讨论种蓖麻的事情。我也跟在他们背后,一起去看海景。海边阳光很好,海风吹得人心里非常舒服。父亲细心观察那一片地,蹲了下去,抓起一把土来研究。五姨父停下脚步,站着看,我恰巧走到他身边。

他回过头来,笑着,看着我。我想他是想找句话跟我说说。“赶快长大。将来赚了大钱,回来在这儿盖一座比它更大的房子吧。”他指着白色大厦对我说。

我也笑了。

我非常珍惜那一次谈话,因为五姨父的那句简短的话,使我知道他虽然身在困境里,却能不失去做人的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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