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雅艺:南音那么美,竭尽全力把它往前推
阿水
几年没见蔡雅艺,她越来越年轻了。开玩笑说自己是87年时,我信了,忘了之前其实问过她的年龄,是80年生人。
几年前她还不是现在的样子。作为最有影响力的南音传承人,那时候她头发全部向后挽起,发质看起来粗硬且夹杂白发,公开场合多穿中式服装。
南音在泉州一带流传千年,虽起源于宫廷音乐,早已走入日常,具有乡会群聚娱乐的性质。“每个村镇都有南音会馆,好比麻将馆,大都是乡贤赞助的。有了钱的人,会操心乡亲们去哪里娱乐。”但它又讲究“雅、正、清、和”,去会馆玩南音的太太们喜欢打扮周正,也有不拘一格的,得闲时去唱一曲。蔡雅艺的妈妈去会馆时不会特意打扮,但总会带去吃食与众人分享。回到家经常惦记着哪一句没唱好,下次要怎么唱,唱哪段。
南音在泉州一带流传千年,虽起源于宫廷音乐,早已走入日常,具有乡会群聚娱乐的性质。
南音和生活滚在一起,它不像戏曲,带有强烈的舞台性和讨生活的目标,正经演出也不设华丽舞台。一人或几人,几件乐器,或站或坐,很容易进入情境。每次见到蔡雅艺,她都是素面朝天。唱腔清润,人站起来却意外地高,像把精悍的福建人拉长拍松,出来这么个笑意款款的人。
这次她来上海办南音有关的摄影展,中间穿插几场讲座、对谈和演出,还是素面,但穿着都市时髦,头上一堆云朵卷发,白发不见了。
为什么改变了打扮呢?蔡雅艺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我猜是因为她对美、对南音的理解有了变化,更加不拘泥于条条框框。信念是一致的,人正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就以合适体面的样子面对南音。不一定要穿中式服装,会馆和雅集也不是南音所必须。
蔡雅艺的南音一直在各地“行走”,和千年来牢牢扎根在闽南一隅的传统不一样,与随客飘流到南洋的乡音也不同。她的南音和世界的碰撞更激烈,相应的,相融度也更高。
因为南音很美,所以有必要让它继续存在下去,让更多人的听到。蔡雅艺做的这件事逻辑简单,顺理成章。但仔细想,会发现不甚合理的地方。比如说,南音这样语言和音律密不可分的艺术形态,赤手空拳地传到陌生地域,没有乡韵乡愁,没有童年记忆,它能变成什么样子?因其小众和雅致,离开泉州的南音进入北京、上海等大都市的美学空间,常与茶道等种种雅事为伴,其中又有多少附庸风雅的成分?
蔡雅艺如果也这样思前想后,恐怕一步也走不出去了。她的看法是反过来的,这样能使决定清晰:“南音那么好,自己也只会这一件事,难道不该竭尽全力地把它往前推吗?”
这场巡回摄影展,包括三十三张和南音有关的照片与一系列活动
因为疫情的关系,本来一月一次和各地南音学生的见面交流暂停了,国内国外的演出没有了。这场巡回摄影展,包括三十三张和南音有关的照片与一系列活动,在经济上没有收益,还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精力。
8月22日在上海做影展讲座的前一天晚上,蔡雅艺的先生(也是她的合作伙伴)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大意是“人不可能名利双收,你选择了名,就安于清贫吧”。
蔡雅艺第二天早上才看到消息,深吸一口气,放下手机去吃早饭。即使是紧密合作的人生伴侣、艺术伙伴、事业搭档,也不可能时时处处一条心。群聚性的南音,一旦当作了人生目标,就不再是日常繁琐艰难的避风港,一定会有寂寞的时刻。
遇到先生陈思然之前,蔡雅艺活在一个堡垒里。遇到之后,又进入另一个堡垒。到一定年纪,她确定自己赚钱的能力有上限,什么事能做成,什么事做不成,心里清清楚楚。那就做能做的事吧,2013年蔡雅艺从新加坡回国后创立“南音雅艺”,把名字和南音合在了一起。
南音在前,人在后。实际上大多数人是先在音乐厅、Live House、小型文化场空间、讲座、学校、社区等地方听到蔡雅艺,以她的名字为链接,才知道南音的存在。
把自己和南音绑在一起,能克服羞涩,排除很多顾虑。让南音作为比她本人大得多的存在,能消除一部分骚动的自我,置身于文化的保护中往前走。
南音是蔡雅艺安身立命、行走世界的方式与护身符。因为南音和音乐本身的开放性,蔡雅艺和各种各样的音乐合作,看到不同的风景,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这颗种子飘到不知道的远方,开出花来。
有根基深厚的南音为根底,她走到哪里都有底气在,很笃定。我听过一次蔡雅艺在上海世界音乐季上和几位女性音乐人的即兴。大家拿起乐器就玩,很谦让,都很注意听对方的音乐。
她的南音像河流,自由地穿梭在别的器乐之间,像连接不同语言的线索,河面上反射出别人在说什么。彼此间的呼与应,更能帮助我们理解原本独属一地一族的音乐。
蔡雅艺是佛教徒,8月21晚和音乐人小河做了一场题为“贪恋”的对谈。
蔡雅艺和小河(右)
摄影展的名字叫《无观世·三十三》。“无观世”是“南无观世音”去掉“南音”之后的三个字。
关于佛教的部分没什么好多说的,她的通透与豁达稍微近身就能感觉得到。没去听那场对谈,是因为怕听到一场空玄的谈话。雅艺表示理解。
据说她和小河也没谈什么“贪恋”,倒是如观众所愿地拿出南音琵琶和中阮。哲学性的谈话只有在适当的时刻才能进入到人的心里,音乐却能立即进入。
这次的影像展,不少照片是大家玩南音时留的影。她指着一张一对武夷山年轻夫妇弹琵琶吹洞箫时的照片说:“他们当时有没有在演奏,演得怎么样,都不可考了。声音会很快就消失,样子却留了下来”(大意)。
一对武夷山年轻夫妇弹琵琶吹洞箫时的照片
这是不是也算一种贪恋呢?雅艺把照片收集展示,请那对夫妇登台演出。不同时期的人形重叠,连贯而成的就是时间的样子。
展览虽然对外开放,如果有人走进来看,不一定能从这些日常普通的照片里看出什么名堂。她的几场讲座、对谈及演出只对外开放十来个名额,很内向。从前南音的社团传授特点,演化为今天以城市为基础,一小群一小群学生围绕南音雅艺的形态,骨子里还是注重为成员创造充分交流的空间。
讲座前,几位中年女学员一唱、一琵琶、一洞箫地练习。她们接触到南音的渠道各有不同,有一位之前学古琴,因为别人一句“你很适合学南音”开始练习。南音琵琶比民乐琵琶容易入手,她学了两年,已经弹得有了样子。唱却很难,南音的古泉州话对非该语系的人来说像一门困难的外语。她初学南音是因其小众高雅,而且深知好老师的重要。跟着蔡雅艺学的不止是南音,还有包裹着它的古典文化。
南音雅艺的在线公益课程一周上一次课,一次只教唱一句。学生需抄写古老的“工ㄨ谱”,要交作业,还有面对面的器乐集中练习。
学生需抄写古老的“工ㄨ谱”
雅艺一直强调南音天然的群聚性,是需要一群人一起玩起来的愉快交流,学生的出发点却往往先从自己开始。“南音里的一句‘啊’,要换几次气,很多曲致。为了避免年纪大了去跳广场舞,想先在这里学会和自己相处的方法。”
走南闯北的蔡雅艺,总有学生围绕在周围,甚至跟随她一站一站地做摄影展。这一点足以让很多传统文化的传播者羡慕不已。
多年来学生来来去去,有的离南音近,反而放弃了;有的远在海外,物以稀为贵,反能一节课不拉地坚持下去。在这个过程中,雅艺最在意的“南音”的名字被传播出去。她相信种子的力量,学生也和她一样,努力传播。
讲座结束后,一位学生让我抱抱黑色的南音琵琶,“我给你拍照”。琴真美啊,腔体圆润,面板是幽玄的木色,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就能轻易弹拨出的声音。南音琵琶是横抱着弹,轻松搁在二郎腿上,不对初学者设置高高的门槛。
种子种下了,说不定哪天就能开花呢。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徐亦嘉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