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兰的故事

新加坡摄影展上，菊儿被一张叫做“水晶兰”的黑白照片吸引住了，照片将她带回到二十年前，那天她和老崔在黄昏中散步，见到一朵苍白的花长在一棵大树下，她问男人：“这是什么花？好奇特啊！”

男人说：“这种花叫水晶兰，也被称为幽冥之花，它长在树荫下，阳光被高大的植物给占了去，它们只好靠吸食那些落在地上腐烂掉的树叶来获得营养。因为没有阳光，它们晶莹剔透，没有颜色，如水晶一般！”

回忆至此，女人拍下了那张照片，她想把照片寄给崔长贵，虽然他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但她坚信，这个世上只有他会懂。

01

菊儿身材娇小，五官秀气，肤如凝脂，眉有桃花，晶莹流转的眼神中散发着几分风尘，似一枝纤柔的芦苇孤独地站在人群之外。

在公司里，她是唯一不会讲英语的人。同事们背后谈起她时，带着不加掩饰的鄙视。菊儿不在乎，她用母亲的话来宽慰自己：“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所有事情，都有代价。”

认识崔长贵那年，崔老板60岁，菊儿20岁。

老崔年轻时挺帅的，一米七八的个头，站有站姿，坐有坐相，年轻时是打篮球的主力，身材挺拔，目光炯炯。美中不足的是一张小小的脸架在伟岸的身躯上，像嫁接错了的植物。

不知相面大师见了老崔，会不会看出他命运里暗藏的玄机。

菊儿的父亲是个普通工人，母亲是个裁缝，在她八岁那年，被宣布下岗的父亲离家出走后便音讯全无。父亲出走后，菊儿和母亲的日子更加清苦了。

八年后的夏天，母亲得到了新的爱情，男人叫佳彬，一表人才且从未结过婚。

佳彬是父亲的远房堂弟，父亲消失后，他来过几次，一开始只是帮着换换电灯泡，通通下水道，再后来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便决定和菊儿妈妈结婚。

在那个年代，要跟一个拖着油瓶的寡妇结婚，佳彬惹恼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说：“你要是和她结婚，我们就没有你这个儿子。”但佳彬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婚姻。

那年，菊儿十六岁，她不知道在此之前，母亲因为女儿太小拒绝过两个男人的求婚，她更不知道自己是缺失父爱的。

母亲结婚时，看着越长越好看的菊儿叮嘱道，所有男人都需要提防，那时，发育丰满的菊儿变得羞涩拘谨，只想一个念头早日离家。

两年后，菊儿有了一个妹妹。

继父对菊儿视如己出，但是菊儿内心很矛盾，多年来都是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继父的出现夺走了母亲。

高中只读了一年，菊儿就走向了社会，继父和母亲劝她，至少读完高中，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时，她不知道学历太低，找工作会四处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之后，她去卡拉OK，当起了啤酒推销员，结果进了派出所。

家人一直以为她是啤酒推销员，出了事后她才不得已告诉了舅舅，舅舅和她彻夜长谈时，表情严肃，语重心长。菊儿委屈地说：“我都试过了，学历太低没人给愿意给我机会，我只能做这个。” 舅舅看着泪流满面的菊儿说：“你工作的事，我来想办法。”

舅舅托他的战友帮菊儿找一个差事，就这样，菊儿进了老崔的公司，开始时只是打杂，复印文件接电话，叫外卖加跑腿。但她对这份工作十分珍惜，她对母亲说：“一定让妹妹读大学，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02

菊儿很机灵，会讨人喜欢，她记忆力超好，无论大事小事都能一一安排妥帖，跑前跑后，全心全意地扶持老板，每谈成一单生意，她比谁都高兴。

就这样，菊儿很快升为老板助理，成为老崔信任的人。虽然没少替老崔挡酒，但她心里始终记着母亲的话，所有男人都要提防。

一天，菊儿生病了，老崔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送到了她的床头，还神秘地取出一张生日卡片，封面上一个女孩站在海边眺望日出，里面写着：生日快乐！菊儿的心里涌上一阵温暖，自己忙得把生日都忘了，这个男人竟然记得。

那以后，菊儿和老崔之间升起一种微妙的感情，只要她遇到麻烦，老崔都会出来帮她，这样的事情出现过多次之后，菊儿对老崔有了一种父亲般的信赖和依靠。

一次应酬之后，菊儿在半醉半醒之间，讲述了自己从小失去父亲，母亲改嫁后，她怎样过早地离开家，没有学历四处碰壁的经历，唯独没说自己在酒吧里推销啤酒的事情。

老崔听后十分同情，他对菊儿说道：“你如果不介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女儿，我就是你的干爹。如何？”

菊儿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一片真诚，她想，老崔不像酒吧里的那些男人只爱动手动脚，菊儿举起酒杯说：“感谢您的栽培和帮助！我一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她默许了干女儿的事， 那个时候老崔还是别人的丈夫。

自从菊儿把老崔当父亲后，她在经济上明显不同了，老崔给她买的职业装都是大牌，她拎着LV出去见客人，菊儿的气质提升了很多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少客人喜欢菊儿的聪明伶俐，愿意把合同签下来。老崔说：“你是一块好玉，只需要多多磨砺和雕琢。”菊儿听了，心生欢喜，工作干得更欢了。那段日子，菊儿和老崔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年底时，财务报表出来，业绩创出历史新高，所有人皆大欢喜，作为回报，老崔带菊儿去新加坡玩。

在老崔家里，菊儿第一次见了崔太。崔太梳着齐耳短发，发质乌黑闪亮，顺垂下来，很有气质，说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很像一个大学老师。

崔太亲手烧了一桌菜宴请菊儿，吃饭时，她对菊儿说：“这两年，老崔的生意有起色，整个人都变得精神焕发了，感谢你的支持和帮助。” 说这话时，她眼神中流露着真挚。菊儿微笑着点头，心想，善良的女人。

第二天，老崔约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谈事，崔太便提出带菊儿去购物中心逛逛，这是菊儿第一次出国，她一口答应了。

俩个女人逛街时，菊儿试衣服，崔太的眼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令她芒刺在身。菊儿想，崔太肯定看出来了，面对如此贤惠的女人，我一脚踏进来，似乎损人不利己，想到这里，内疚感涌上来撕扯着她的心。

这天晚上，她梦见自己被人追杀。这个梦她做过好几次了，但是今晚，老崔躺在老婆身边，没有人可以安慰她，突然一股莫名的悲凉攫住了菊儿，难道她天生苦命，不能拥有正常女人该有的家庭生活。

第二天，趁老崔不在家，她将脖颈上那条特别喜欢的白金项链摘下来送给崔太说：“来得匆忙，没带什么礼物，一点心意请收下，谢谢你这两天的陪伴。”

崔太盯着精致的白金项链踌躇不绝，她想，我若收下这条项链，或许会被这小女子套牢了。菊儿见她仍在犹豫，就说：“请收下吧！不然我会很过意不去的。”

崔太收下了项链，菊儿心里踏实了很多。说来奇怪，被追杀的噩梦再也没出现。

03

转眼秋去冬来，崔长贵发现，自己的第二次婚姻又走到了尽头，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平心而论，这第二个老婆贤惠而优秀，不仅学历高而且知书达理，自己没生孩子不说，还把前面老婆留下的三个孩子一一带大了。

人们都说老崔是个好人，一生什么都能掌控，偏偏在女人的事上总是马失前蹄，看上一个便会飞蛾扑火，不管不顾，直到鱼死网破或抱得美人归。

离婚大战就此拉开序幕，一个晴朗的早晨，家人发现崔太没有醒来，往常这个时候，早饭都摆在桌上了，小女儿冲进去一看，崔太吞了大量安眠药，药瓶滚落在地，一家人惊恐万分地将女人送进医院抢救，两天之后，崔太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

自此，两个女儿表态，父亲如果执意离婚就断绝父女关系，只有儿子不吱声，好像他作为男人，多少能读懂父亲似的。

即使如此，老崔还是离婚了，和第一次离婚时很像，他的家产又被分去一半，但他挣钱更有动力了。那年，他61岁，被离婚的老婆41岁。

离婚后不久，老崔就跟菊儿结婚了，不仅给了她妻子的身份，还把菊儿送去学英语。

再以后，菊儿加入了新加坡籍，终于把自己活成了异乡人，为了平衡内心的纠结，她大把花钱，同母异父的妹妹也跟着沾了光。

母亲去世时，留给她最后的话是：“妈妈知道你被穷怕了，但崔先生太老了，不早日离开会毁了你的一生。” 菊儿不以为然，想那么多干嘛？先把眼前活好最重要。

她仍然给继父寄钱，说自己从小失去父亲，是继父把她们照顾得好好的，她还说要负责妹妹上大学的费用。

04

转眼间，九年光景倏忽而过，当冬天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时，菊儿有了新的男人，男人和菊儿同岁，是她的同乡，阳光帅气，发型时尚，来新加坡学习理发。这年夏天，菊儿像花一般怒放了，而老崔已经七十岁了。

妹妹给菊儿出主意：”姐姐的人生路还很长，早点离婚是上策，找一个年龄相当的人再婚，晚年方可无忧。“ 菊儿在九年后再次听到这样的话时，感觉是母亲托付了妹妹，她纠结了一段时间后，跟老崔提了出来。

老崔无法接受，又哭又闹又绝食，后来勉强同意了，但条件是离婚后的菊儿仍然负责照顾他的衣食起居，菊儿想，新加坡的房价和香港差不多，自己也没能力再买一套，于是她也提出一个条件：俩人以父女的关系面对他人，老崔无奈地点头答应了，那一刻他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哀伤。这样，俩人的关系又回到刚认识的时候。

但后来，帅气的理发师并没娶她，离开时只留下一张纸：“你虽然离婚了却离不开他的家，这让我感觉很别扭。” 她回电话解释说：“这里的房价高得吓人，另外，老头子老了，身边没人照顾，我也于心不忍。”但男人没有回头。

第二年春天，她的初恋情人出现了，他在老家做了十年厨师，同学群的建立把他带回到青涩时光，一番叙旧后，菊儿邀请他来新加坡游览，相隔一米之外，菊儿就闻到他身上的烟火气了，但是菊儿不嫌弃，她说那味道很亲切。

见过那厨师的妹妹说：”他简直是屠夫的翻版，浑身油腻，满脸通红，衣服快要炸开，姐姐把自己降到尘埃，我心里很难受。“

但这个红脸屠夫也走掉了，菊儿和妹妹视频时哭成一个泪人，妹妹对她说：“你一定要搬出去了，不是我说你，你这算什么？你把别人都当傻子吗？他再老也是你前夫，你们毕竟有过多年的婚姻，虽然你叫他干爹，但地球人都看得出来，没有人能受得了这个。”

老头子80岁时，开始出现间歇性痴呆。一天下午，菊儿清理家时，不小心看到了一份遗嘱，老头子死后的财产都留给三个孩子，菊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年来不过是一个保姆而已。一怒之下，她给老崔的儿子打了电话，让他把老年痴呆的父亲接走，说自己快要疯了，无法继续照顾他。

儿子照顾了老头一年，终于熬不住了，把老崔送进了老人疗养院。

妹妹来新加坡看她，见四十岁的菊儿仍是一个人，住在老崔的房子里，定期到养老院去看干爹，但老崔已经不认识她了，只认识自己的儿子。

那晚，月光如洗，姐妹俩说了很多贴心话，不知为什么，妹妹对姐姐越来越心生怜悯，眼看着天边泛出鱼肚白了，妹妹说：”咱们睡吧，这么熬夜会长皱纹的。“

菊儿却说：“告诉你实话吧，我一直单身不是老头子捣乱，而是我离不开他，我已经没有自立的能力了。“

妹妹一脸惊讶，菊儿又接着说：“你知道水晶兰吗？它之所以被称为幽冥之花，主要是因为它食腐而生！它们长在树荫下，阳光被高大的植物给占了去，它们只好靠吸食那些落在地上之后腐烂掉的树叶来获得营养。因为没有阳光，它们晶莹剔透，没有颜色，如水晶一般！”

她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人们以为它有毒，但是它没有。水晶兰既没有回天的魔力，也不会伤人致命，它只是一味治疗体虚久咳的民间良药。”

妹妹在黑暗中，吃惊地睁大了双眼，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自己独特的命运，而这独特的命运都因为自己的一个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