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特会2.0：从新加坡到河内，8个月曲折谈判路

2018年6月12日，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和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新加坡历史性握手，这是二战结束朝韩分裂后，朝美在位领导人70年来的首次会晤。

2019年2月6日，特朗普在一年一度的国情咨文演讲中宣布，第2轮“金特会”将于2月27日至28日举行。

从新加坡到越南河内的这八个月里，朝美间谈判几经波折、缓慢推进，第一次“金特会”协议的模糊不清让朝美在无核化具体细节方面的谈判屡屡受挫……

首次金特会上，特朗普与金正恩握手。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

“世纪会谈”后遗症

在新加坡“世纪会谈”的良好气氛逐渐淡去后，美国和朝鲜之间的分歧日益凸显，朝鲜对美国的态度也“忽冷忽热”，8个月里，两国高层官员之间的公开会晤时断时续。

在蓬佩奥2018年7月7日结束第三次朝鲜之行后，朝鲜指责美方单方面提出了“强盗般的”无核化要求，并且丝毫没有提及朝鲜要求的“终战宣言”。美国所提出的“全面的，不可逆转的可核查的去核化（PVID）”对于朝鲜而言是不可接受的。除了弃核条件让朝鲜不能接受以外，美国方面坚持需要朝鲜优先弃核，才能发表终战宣言。

一个多月后的8月23日，蓬佩奥宣布福特公司副总裁斯蒂芬⋅比根将担任美国新任朝鲜问题特使，两人将一同访问朝鲜。但就在临行前，特朗普总统突然发推，宣布取消蓬佩奥第四次访问朝鲜的计划。

据《华盛顿邮报》报道，这个决定是在美国收到朝鲜劳动党中央副委员长、统一战线部部长金英哲的一封言辞强烈的信后作出的，特朗普认为访问取得成果的可能性偏低。

朝鲜官方媒体朝中社和《劳动新闻》也在26日突然发声，揭批美军特种部队近来频频举行“渗透平壤”的训练，意图“策划犯罪阴谋”。

时任美国国防部部长的马蒂斯很快反击，称美国在未来没有取消更多美韩联合演习的计划。

就在朝美无核化谈判陷入僵局之际，第三次韩朝“文金会”的顺利召开再次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随后，金正恩和蓬佩奥的会晤，朝鲜同意调查员对丰溪里核试验场进行核查，并有意在美方采取“相应措施”时拆除宁边核设施，以及特朗普突然宣布第二次朝美首脑会晤将在11月6日美国中期选举后举行……系列积极信号似乎让外界重见曙光。

但就在此时，朝鲜突然取消了金英哲与蓬佩奥和比根原定于11月8日在纽约的会谈，双方原本将就朝鲜无核化以及第二次朝美首脑会谈进行讨论。

根据第一次“金特会”达成的协议，过去数月以来，朝鲜宣布不再举行任何核爆炸试验和导弹试射，废弃北部核试验场，拆除西海卫星发射场以及移交美军遗骸，这些举措在朝鲜看来足以展现自身在缓解地区紧张局势和半岛无核化方面的诚意和所做的努力。朝鲜认为，美国按理应对等地放宽相关制裁，但美国则认为，在朝鲜采取具体的无核化措施之后，才会考虑放松联合国制裁。

金英哲向特朗普转交金正恩的亲笔信。

美国内部斗争，“坠入爱河”的亲笔信

研究朝美关系30年的资深政治分析师、前大西洋理事会朝鲜项目和美国金大中和平基金会主管科斯特洛(Stephen Costello)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这一过程中，无核化谈判阻力并不是美国和朝鲜间的分歧，而是来自美国内部特朗普和“建制派”共和党人间的矛盾。

“在认定与朝鲜‘火与怒’硬碰硬的方式行不通后，特朗普其实一直想与金正恩开展对话，但共和党却不愿意放弃小布什政府开始的‘极限施压’政策。”Costello说。

大部分华盛顿政策圈内的官员和学者对朝鲜和金正恩的弃核决心一直存有疑惑，朝鲜已经做出的弃核措施在华盛顿“鹰派”眼中是可逆的，他们还担忧金正恩会拿这些行动与 “外交菜鸟”特朗普总统在撤军（驻韩美军）问题上做交易。

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据《华盛顿邮报》披露，博尔顿认为对朝鲜任何的妥协都是美国示弱的表现，他曾不止一次地劝阻特朗普放弃举行第二次“金特会”。

不过，有一点从未变过：金正恩和特朗普都想再次举行会晤。受访的中美两国朝鲜问题专家告诉澎湃新闻，在与美国的博弈中，金正恩也逐渐意识到，由国务卿蓬佩奥领导的谈判官员小组采取的是美国传统的对朝政策，以制裁为筹码迫使朝鲜弃核，但特朗普在谈判中并没有完全受到这一套老理论的制约。

“朝鲜愈加肯定，与特朗普直接进行对话是放松制裁的唯一方式。而将朝鲜半岛局势缓和视为任期内最大外交成就的特朗普更是不愿放弃利用峰会揽功的机会。”一位资深朝鲜问题专家说道。

譬如，每当对话陷入僵持局面时，两国元首之间的互动成为关键。在蓬佩奥8月取消朝鲜之旅后，金正恩向特朗普发出了一封亲笔信，表示自己对他的信心不变。在这封“非常温暖且积极”的信中，金正恩表示希望第二次“金特会”早日召开。特朗普更是毫不遮掩地表达了他对金正恩的好感，“我们在交换信件中坠入爱河，” 他在9月末的一次选民集会上说道。

韩联社当时的报道披露称，这次“亲笔信”外交也成功助推了之前搁浅的蓬佩奥第四次访朝行动。

金正恩视察皮鞋厂。

从无核化到经济发展的“曲线救国”

但进入11月后，朝美关系再度降到了冰点。

2018年11月5日，美国重启美韩海军陆战队联合演习。虽然在美国看来，此轮小规模的军事演习是为了维持美韩协防态势，并不会刺激到朝鲜，但朝鲜《劳动新闻》12日刊发题为《有悖于时代的军事演习》文章，要求美韩停止军演。

“祸不单行“，原定于中期选举后的第二次朝美首脑会晤被推迟，朝中社更罕见提及重启“并进路线” （核开发与经济建设）的可能性。

12月10日，美国以人权问题为由宣布对朝鲜三名高级官员进行制裁。朝鲜外务省美国研究所政策研究室室长16日抨击美国的做法是“挑衅行为”。这名未透露姓名的朝鲜外务省官员提到，朝美领导人新加坡会晤后的6个月间，美国国务卿等高级官员每天恶意中伤朝鲜。

尽管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在公开场合一直声称谈判进展良好，但随着两国关系的降温，这位美方谈判的舵手在私下也大吐苦水。

彭博社当时（12月19日）援引了解国务卿想法的人士称，他对谈判无实质性进展感到愈加担忧。蓬佩奥曾在新加坡峰会结束后表示，朝鲜大部分无核化工作将在特朗普第一个总统任期结束前完成，但6个月后，他的底气明显有些不足，还称不会为朝鲜弃核设置“时间框架”。朝鲜一直绕过蓬佩奥和比根等高级官员，直接和特朗普“隔空喊话”的外交模式，也让美国怀疑朝鲜是否想就弃核的具体细节进行谈判。

不过，在无核化谈判陷入僵局之际，半岛南北经济合作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金正恩和文在寅在9月签署《平壤宣言》时就对加强朝韩交流与合作达成一致，并商定在2018年内举行东西海岸线铁路及道路连接开工仪式、恢复开城工业园区和金刚山旅游项目等。但这些目标受到联合国安理会对朝制裁条款的制约，如果美国不同意放松对朝制裁或得到安理会对相应项目的“制裁例外许可”，南北合作项目可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于韩国试图推进与朝鲜的经济合作，美国一开始也保持警戒之心，不止一次告诫韩国南北关系改善要与无核化进程步调一致，不要“超速”。朝韩原本商定从10月下旬开始对京义线跨境铁路进行联合考察，但因美国持消极态度而尚未敲定具体日程。

但特朗普政府也逐渐意识到，“南北经济合作”是一张在弃核僵局下可用的软牌。

2018年11月20日，韩美涉朝工作组在华盛顿正式启动，由韩国外交部半岛和平交涉本部长李度勋与比根主导。一个月后，比根访韩，并在12于 21日举行的涉朝工作组第二次会议后宣布，朝韩跨境铁路和公路对接项目豁免制裁。联合国安理会今年1月18日放松了一些进入朝鲜的人道主义物品的制裁，包括电脑、车辆、发电机和医疗设备，而此次制裁豁免也是韩美斡旋的成果。

自去年4月20日金正恩在朝鲜劳动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表示，经济与核力量建设并进的战略路线已经完成，并提出“朝鲜新战略”路线，集中一切力量进行经济建设。此番战略调整也是顺势之举，在多方制裁下，朝鲜的经济衰退加速。据韩国央行2018年7月发布的《2017年朝鲜经济增长率推测结果》显示，2017年朝鲜实际国内生产总值(GDP)较前一年相比减少了3.5%，减小幅度是20年以来最大的一次。

2018年金正恩内阁还新设了主管经济的组织，朝鲜经济开发区的数量已增至20余个，涵盖工业、农业、旅游业、出口加工、高新技术等不同领域。在去年9月9日举行的朝鲜建国70周年阅兵仪式上，以往被用于夸耀朝鲜核武力量的洲际弹道导弹悄然缺席，群众游行的重点转向了近年来朝鲜的经济与民生建设成就。在2019年的新年贺词里，金正恩更是从头到尾大谈发展经济，“经济”这个词被先后提到38次，就连涉军的部分也同经济发展联系在一起。

金正恩在过去一年中对建设经济的反复强调也让特朗普看到了“利诱”朝鲜弃核的可能性。

今年1月31日，比根在斯坦福大学进行上任后的首个演讲中表示，美国愿意协助朝鲜建设“更光明的经济未来”。

据韩国《中央日报》1月31日报道，朝美两国在秘密协商，美国将开设委托付款账户，每当朝鲜拿出具有实质性的无核化举措时，便从账户中取出一定金额的现金作为应对措施和补偿金。

但一些美国官员及学者也担心，朝鲜高调宣传推动经济是为了“诱骗”特朗普接受其提出的分阶段同步放松对朝制裁。

朝美首脑会谈将于2月27日至28日在越南首都河内举行。

“孤注一掷”的越南峰会

由于朝美谈判进展甚微，美国国内对于朝鲜弃核承诺的质疑声也越来越大。

2018年11月12日，华盛顿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发布报告称，他们通过卫星图像等发现朝鲜隐藏的至少13处导弹基地，类似秘密设施可能有20处之多。12月6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独家获得的卫星图像表明，朝鲜永宗洞远程导弹基地及其附近一处此前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内近期存在着大量活动。

受访朝鲜问题专家告诉澎湃新闻，此时的朝美领导人都意识到，新加坡峰会的“和平红利”在你来我往的争执中消磨殆尽，留给他们继续谈判的机会窗口也即将关闭，第二次“金特会”不能只做停留在嘴边的寒暄。

金正恩率先发起和平攻势，在2019新年贺词中积极评价朝美关系，重申了无核化的“坚定意愿”，并表示“随时准备和美国总统特朗普再次举行会谈”。

特朗普则通过推特回应称，他也很期待第二次“金特会”。特朗普还向官员展示了一封来自金正恩“了不起的”信，并表示可能与金正恩在“不太遥远的将来”再次会晤。

1月6日，特朗普表示美国正在与朝鲜商量第二次会晤地点。外界预测越南河内将成为下届会谈的有力举办地，美国国务院有关负责人也陆续前往河内、岘港等地与朝鲜官员进行接触。

1月10日，金正恩在生日当天出人意料地访华。

一周后的17日，朝鲜劳动党中央副委员长兼统战部长金英哲抵达华盛顿，就无核化和第二次美朝首脑会晤事宜与特朗普、蓬佩奥、比根以及中情局局长哈斯佩尔展开磋商。据韩联社报道，金英哲访美行程原定两天，后来把返程机票改签延长了访问时间。

18日，白宫宣布将于2月下旬举行第二次朝美首脑会议。同天，越南总理阮春福首次公开表示，越南乐意承办会议。

几乎是同时，朝美双方在瑞典举行闭门工作，落实有关“金特会”具体事宜，这也是比根自2018年8月出任美国国务院对朝特别代表以来首次与其朝鲜同级、外务省副相崔善姬会面。

半个月后的2月4日，比根前往朝鲜，与朝鲜国务委员会对美特别代表金赫澈会商，为第二次“金特会”做准备。比根透露他与朝鲜就“金特会”的10余项议题进行了讨论，其中包括无核化、朝美关系正常化和建立朝鲜半岛和平机制。

经过紧密的外交穿梭，特朗普在2月8日宣布越南河内为会谈地点，但会晤的框架和议题仍扑朔迷离。比根9日在与韩国外长康京和会晤时透露，美国代表团3天的朝鲜之行确定了第二次朝美领导人会晤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但仍有“许多实际工作要做”。

特朗普总统19日称，他在朝鲜无核化问题上“一点也不着急”，而他的表述更是让人对第二次“金特会”取得任何实际成果的期望值降低，许多人甚至担心本轮峰会可能会走上新加坡峰会的老路，“舞台意义高于实际”。

但随着第二次“金特会”的逼近，双方都意识到，河内会晤必须取得实际性突破。分析人士告诉澎湃新闻说，特朗普需要一场外交胜利来巩固自己在国内因“通俄门”调查和政府关门被削弱的政治资本；朝鲜领导人也清楚的明白，如果朝鲜不拿出更多在无核化方面的诚意，放松经济制裁的希望将会变得微乎其微，“他向朝鲜全国展示的自立更生的经济发展道路很可能将被封死。”

美国斯坦福大学舒思深亚太研究中心朝鲜专家斯奈德(Daniel Sneider)对澎湃新闻表示，“由于外界对‘金特会’普遍期待不高，他们必须要取得一些、哪怕是很小的实际进展才能继续之后谈判的可能性。朝鲜也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他们不需要在会议前就把手中的牌亮出来，而是在会晤中摸清无核化的‘价格’。”

斯奈德表示，从新加坡峰会的经验来看，国务院的高级官员在会前试图谈判确定一份联合协议，“（但）他们的努力被总统本人破坏了，”他说，“总统的谈判和美国国家安全部门专业人士（领衔）的谈判并非总是相互关联的。”

有分析人士认为，即将到来的峰会上，朝美两国可能会在双方领导人首次会晤时所提建立“新关系”的目标上实现突破，例如互派联络官员，继而互设相当于“准大使馆”的联络办事处，或签署“终战协议”；而美国也可能考虑放松一部分单方面制裁或提供更多双边援助，朝鲜可能公布其全部核武器和裂变材料的清单，承诺拆除宁边设施。

八月谈判一波三折，无论如何，“金特会2.0”即将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