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4日 星期日

王绍光:疫情之下我们为何会有这么多“想不到”?恐怕是西式思维作怪

【文/王绍光】

昨天电视里面听一个医学专家的比喻比较好,这次疫情,武汉、湖北和全国开始打的是一个遭遇战,然后才是阻击战。我觉得遭遇战这个词很好,即在没有料想的情况下就突如其来的碰上了一场战斗,它与阻击战不同,后者是已知敌人来袭的情况下开打的。现在疫情得到了一些控制,即使有第二波反弹的话,也不会变成遭遇战,更多的可能是阻击战。

战斗、战役或者是战争总会有结束的时候,可能我们离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问题是,结束以后情况会变得更好吗?新的世界格局会变成什么样?我觉得有非常多的不确定性。我看最近各个智库开的会都和疫情以后的国际格局有关,大概已经开了无数场会。

从历史上来看,战争之后的情况不确定性往往比战争期间可能还要更大。作为开场白,我先讲一下自己的小小感想。这场疫情以后的情况会更多像一战以后到二战之间的战间期(Interwar period),还是更像二战结束以后的状况?

其实,不管是哪一种状况,都会出现大量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是很麻烦的事情。一战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作为战胜国,中国人有理由高兴。但1919年初召开的巴黎和会,却将德国强占的山东半岛主权转交给日本,激起了中国人民的愤怒,引发了“五四运动”。不仅在东亚,欧洲发生的很多事情,也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1922年,墨索里尼领导的法西斯运动席卷意大利;1929-1933年,世界范围的经济大萧条;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占东北三省全境;1933年,希特勒在德国上台。后来,法国元帅福熙因此回顾说:“这不是和平,而是20年的休战”。

二战结束后也是一样,开始大家非常高兴,就跟疫情结束后,我们大家会很高兴一样。但是,二战刚刚结束,1945年10月9日,奥威尔首次使用“冷战”一词;1946年3月5日,英国首相丘吉尔在“和平砥柱”演说中使用“铁幕”一词;1947年3月12日,时任美国总统抛出“杜鲁门主义”,摆出一副与社会主义阵营势不两立的架势,奠定了战后几十年的世界基本格局。

所以,疫情结束鼓励值得庆贺,一定会出现一个短暂的高兴期,但是接下来的世界格局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就要听接下来各位的发言。

王绍光:疫情之下我们为何会有这么多“想不到”?恐怕是西式思维作怪

丘吉尔

在这里,我讲一点我的一些最新想法,即关于深度不确定性的思考。

我最近写了一篇关于深度不确定性的文章,它依据确定性的程度把各种各样的事件分成三大类。

一类叫确定性事件,就是“已知之已知”,即决策者已经知道那些已知的东西。用我们日常的话来讲,可以叫做“曾想到”。2017年美国出了一本书,很快翻译成中文,而且在中国的影响可能比在美国还大,叫《灰犀牛:如何应对大概率危机》。“灰犀牛”事件就是一种确定性的事件,它有三个特征:1)可预见,2)大概率,3)影响巨大,虽然“曾想到”,但终究被人忽略了。

第二类是一般不确定性,就是“已知之未知”:我们虽然不知道未知的是什么东西,但是我们已经知道存在这些未知的东西。用日常的用语来讲,这种情况叫“没想到”。2007年出版过一本题为《黑天鹅》的书,“黑天鹅”事件也有三个特征,第一是出乎意料,第二是影响巨大,第三是事后可以理解的,这个东西是可以想到的,但是当时“没想到”。

最近几年,谈论“灰犀牛”或“黑天鹅”的人不少,但我觉得人类还要意识到另一种可能性,即深度不确定性,它指“未知之未知”,即有些因素我们连它们是未知的因素都不知道,用日常的话来讲,这种情况叫“想不到”。它既不是“灰犀牛”事件,也不是“黑天鹅”事件,我把它比喻成“陨石来袭”,一颗巨大的陨石从天而落,砸在地球上,可能对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包括人类造成巨大的影响,据说恐龙就是因此而灭绝的。

“陨石来袭”事件也有三个特征:第一个叫不可预见,第二是小概率,第三是影响超大。这次的疫情就属于这类事件。同样,1918年前后发生的所谓“西班牙流感”与本次疫情后的世界变局恐怕也属于这类事件,它们的共同点是很多情况具有深度不确定性。下面,我就分三个部分来讲。

“西班牙流感”与这次新冠肺炎相似点很多。对比这两次疫情,有些东西是可以确定的。比如口罩的作用。这次疫情初期,欧美很多国家的人不愿意戴口罩,仿佛戴口罩是过于谨慎的东方人的习惯。其实,在互联网上稍作搜索就会发现,“西班牙流感”肆虐时,欧美国家人戴口罩的照片比比皆是,而东亚人戴口罩的照片很难找到。口罩当时在阻止疫情传播方面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巨大的。此外,保持社交距离的作用也是巨大的。有人对比过当时美国两个城市的情况,一个是费城,一个是圣路易斯。费城开始忽略了保持社交距离的重要性,疫情期间举办过一次大型集会,结果死亡人数一下子就上去了;但是,另一个城市圣路易斯做得很好,所以很快压平了疫情上升的曲线救压。这是100多年前确确实实的教训,值得人们面对当前疫情时牢牢记取。

不过,即便过去了100多年,到今天为止,当年的大流感还有很多的不确定性。

首先,零号病人找不到。疫情到底发源于何处?仍是众说纷纭,不确定。主流说法是美国,也有人说是英国,近年来也有人把矛头指向中国,也不排除还有其它可能的源头,但基本可以排除,不是西班牙。

其次,病原体不完全确定。1918年大流感之后,一直到1933年才有科学家分离出一个H1N1流感病毒,但是现在仍有学者试图重建当年流感病毒的起源。

第三,病亡人数也是不确定的。最低的估计是1700万人,最高的估计是9000万、甚至1亿人,两者相差七八千万人。感染的人数当然更多,有人估计,当时世界三分之一的世界人口受到感染,而受到感染的人口里面大概有五分之一和十分之一的人死去。这也是估计,不完全确定。

第四,1918年的大流感对短期和长期的世界经济的影响不确定。如果回看统计数据,两种情况是比较确定的。一是出现了去全球化的趋势。比如,1918年以后,商业和金融全球化的指数都呈下降趋势。如果使用其它全球化指数,情况也大同小异。二是经济增长率下滑。如果对比世界各地区1918年前几十年与后几十年的人均GDP增长率,前者一般都比后者高。直到1950年代出现新一波全球化以后,经济增速才再次提高。然而,我们并不能据此得出结论,1918年的疫情是造成这两种情况的原因,因为在此前后,还有很多其它事情发生,比如战争、经济危机、社会危机等。所有这些因素的影响难分难解,不确定。

这次的新冠肺炎也有很多事情我们是想不到的,也具有深度不确定性。

比如说这次疫情的损失之大,很可能大于很多战争造成的损失。以死亡人数为例,到现在为止,美国这次疫情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了越战、朝鲜战争的死亡人数,仅仅低于二战与内战的死亡人数。未来疫情在美国会怎么发展?按照一些学者的模型模拟,美国这次疫情最终造成的死亡人数可能接近二战的死亡人数,这都是我们以前不可能想到的事情。

经济损失也是如此。有人估算过中国2003年SARS造成的经济损失,大概是千亿级的。但是这次新冠肺炎疫情造成的损失肯定是万亿级的。去年中国的GDP总量是将近100万亿,损失1个百分点就是一万亿,损失几个百分点就是好几万亿。昨天看了最新的报道,欧盟2020年的GDP可能会下降7.4%,是欧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所以,从世界经济的重型区看,这次疫情的威力是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新冠肺炎的防控情况也出现了很多“想不到”。

先看中外对比。有些国家与地区的医疗体系据说比中国大陆好得多,但这次防控疫情的结果十分出乎意料,我们以前都很难想象。比如说福建省人口比台湾地区多,但福建省的确诊和死亡都比台湾少。台湾一直把自己鼓吹成世界上抗疫的典范,但是我们福建省比他们表现好得多。深圳市人口比香港特区多得多,但确诊和死亡数量比香港少。

另外,苏州市比新加坡人口多得多,表现好得多。武汉市比纽约市表现好得多,湖北省比纽约州好得多,尽管武汉与湖北人口比纽约市、纽约州多得多。湖北省周边的四个省,河南、安徽、江西、湖南都比很多国家要大得多,它们有很多来自湖北或武汉的流动人口,防疫照说很难,但它们的表现比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好得多,而这些国家往往被国际媒体看作这次抗疫的明星国家,它们也都自认为表现得不错。最后,跟欧美所有国家相比,中国整体表现很好,这其实是我们以前想不到的。

王绍光:疫情之下我们为何会有这么多“想不到”?恐怕是西式思维作怪

截图来自纽约时报

不仅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中外比较有很多“想不到”,外国与外国的比较也有很多“想不到”。比如说越南、老挝、古巴这些地方,要比欧洲国家(如瑞典、丹麦、挪威、比利时)表现好得多,这些都是我们以前不可能想到的事情,因为不管从人均收入来比,从医疗体制来比,从福利水平来比,后者都据说比前者强得多,但是现在这些社会主义国家表现的都比欧美的所谓福利国家好很多。

还有一个对比我们可能也想不到:非洲整体其实表现的非常好。非洲有13.4亿人口,比欧洲大得多,但是非洲现在的感染人数仅仅占全球感染人数的1%左右。很多人以为这是因为非洲的检测能力不足,真正的感染情况可能很严重。但据研究非洲问题的专家介绍,非洲疫情也许的确没那么严重,因为非洲历史就是当地人民与疫情作战的历史,他们积累了大量抗疫的本土知识,这次派上了用场。

全球比较,如果以每百万人新冠肺炎的死亡率作指标,在全球140个有数据可查的国家里面,头20位除了伊朗以外几乎全部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即便如果按新冠肺炎确诊患者的死亡率来看,排在中国前面的至少有十多个最发达的国家,包括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这些国家,这都是我们想不到的。

问题是,我们为什么会想不到?这里面其实有很多值得深思的东西。对解释世界,欧美有大量看似很“科学”、“合理”的说辞,我们自己以前往往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下来,变成自己思维框架。但是这次疫情撼动了这些貌似“科学”、“合理”的假设,激发我们对它们进行深刻的反思。比如疾控体制、公共卫生体制、医疗体制在防控大规模疫情方面的作用到底有多大?是否还有其它很多东西在防控疫情方面可以起到更大的作用?行为模式是不是很重要、思维方式是不是很重要?文化传统是不是很重要?尤其是这次中国和欧美国家比较,也许告诉我们,社会政治体制比什么都更重要。将这些“想不到”的事情想清楚、说清楚是我们接下来应该做的事情。

疫情之后的世界会出现什么样的大变局?现在恐怕谁也说不清,因为涉及太多的“想不到”。很具讽刺意义的是,今年世界银行的《世界发展报告》以全球价值链为主题。疫情还没有结束,已经有很多人讨论全球产业链、价值链、供应链的未来,不少人对此忧心忡忡。其实,在疫情之前,全球价值链未来就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相比前40年,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全球价值链占全球贸易的份额不仅没有增长,反倒有所下降。这次疫情很可能会雪上加霜,导致全球产业链、价值链、供应链的断裂。尽管有人比较乐观,有人比较悲观,各有各的道理,但总体上,大家也许都同意,这方面具有深度的不确定性。

现在据2049年,我们还有大概30年,这其间世界格局变化的不确定性我觉得会是非常大。讲到去全球化,还是再全球化,最近还有一个人提了一个说法,叫慢全球化。世界银行的《2020年世界发展报告》已注意到,过去十余年已经呈现慢全球化的趋势。疫情会不会让慢全球化变为去全球化?如果出现去全球化,它恐怕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脱钩,不仅仅是产业链、供应链、价值链的脱节,还可能在政治上出现一些情况。比如最近在西方已经有政客提出来要在中国周边拉上一道“铁幕”。“铁幕”的说法是丘吉尔1946年3月份提出来的,当时人们还沉浸在二战胜利的狂欢之间,然而“铁幕”的预言不久变为了一道真实“铁幕”。“冷战”的说法是1945年10月份,二战刚刚胜利时,《1984》那本书的作者奥威尔提出的,当时很多人“想不到”冷战最终会变成残酷的现实,并持续了几十年之久。

面对深度不确定性,我们不能忽略去全球化的可能。总之战斗、战役、战争结束之后,往往会出现具有深度不确定性的局面。这次疫情之后,恐怕也不会例外。会不会出现一个我们十分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我们当然看到最好的结果,但与此同时,一定要准备应付最坏的结果。谢谢各位。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

上一篇新闻

今天,金正恩有史以来第一次回答外国记者提问!

下一篇新闻

从"中国+中亚五国"外长会晤看中国外交三个关键词

评论

订阅每日新闻

订阅每日新闻以免错过最新最热门的新加坡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