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6日 星期二

调查 | 致命旅途:南京失联女大学生遇害背后

8月4日,南京女大学生失联25天后,被发现在云南遇害,警方通告称,其同居男友在南京指使另外两名犯罪嫌疑人,将女生诱骗至勐海县城郊外山林中杀害并埋尸。案发之后,二人的交往和男友的多重身份开始浮现,关于这场致命旅途牵起的更多疑问,还在追溯中。

实习记者|李晓洁

记者|董冀宁 郜超

消失

从西双版纳的嘎洒国际机场,驱车前往40多公里外的勐海县,需要一个小时出头。城市里近在车旁的行道树,逐渐被路边葡萄园基地、普洱茶基地等种植园取代,种植基地里开阔的绿,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矮山伸展,连成一体。行程过了大半,经过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兴海查缉点时,会稍作停留,有警方询问车辆及乘客信息。出了查缉点,再有十多公里就能到达勐海县城。在这样一条线路上,李星月生前最后的踪迹消失于查缉点。

李星月是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文化旅游学院空乘专业的学生,今年6月毕业。2020年7月9日上午10点42分,李星月独自一人从南京栖霞区马群一小区离开,于当天到达昆明,并转机至西双版纳。当天晚上9点16分,她经过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兴海查缉点后,失去踪迹。25天后,尸体在勐海县的一处山林中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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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通报(上下滑动查看)

8月7日,本刊记者来到事发现场。那是一处距离勐海县公安局约三公里的山林,更确切的说,是一个还未完全建成的公园。从公园外紧邻的县道往里看,游客进入公园,要先攀上两层石阶梯,石阶旁是零星几株茶树。两层石阶之上,有左右两条线路可以环山而行。任选一条进入山林,一拐弯,在外面的人就很难发现其身影,十分隐蔽。在公园内部,两三米宽的石阶路向内延伸、环绕,路旁还没有安装路灯,密集的灌木引来无数蚊虫,繁杂高大的林木在顶部交接,遮住天空,仿佛是隔开外界的屏障——李星月就是在这幽暗的密林深处被杀害的。

在网上流传这个女孩失联前的最后一则监控视频中,她正从南京的住地出发,前往西双版纳。她穿着一件外套,扎起头发、戴副框架眼镜,背着单肩包,还拿了一把伞,有些匆忙地消失在镜头之外。对于认识李星月的人来说,这身装扮令他们疑惑,因为李星月平日是个对自己外表比较讲究的女孩,出门喜欢披散长发,戴隐形眼镜,化精致的淡妆。这从李星月的社交账号中也能窥出一二,她分享最多的是美食和自己的穿搭照,照片中的她总是长直发,妆容齐整,穿着时尚,偶尔会给图片配上一两句抒情歌词或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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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李星月走的太急了。前一天她刚和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吵了架,争吵相当激烈,楼下的邻居听到了警车来的声音。但这次去西双版纳的旅行可能是对情侣关系的修复。有媒体采访到7月9日与李星月同航班邻座的乘客,这位乘客回忆李星月在飞机上对旅途充满憧憬:“她说,男朋友在西双版纳等我。”

“男朋友”

对于李星月的朋友们来说,“男朋友”是最近一年她口中的高频词。

孙玲是和李星月一起打工的工友。大学最后一年,李星月在学校附近小型服装城的一家服装店做模特和销售,孙玲也是销售之一,她听李星月讲过不少“男朋友”的故事,比如两个人是如何认识的——大概2019年下半年,在去大学城的地铁上,一个阿拉伯人追求李星月,“男朋友”用英语帮李星月解了围。

李星月还告诉孙玲,“男朋友”是战地记者,电脑里有很多机密,即使李星月写论文时电脑坏了,都不可以借用,只能找孙玲帮忙。还有一次,孙玲看到李星月和“男朋友”打视频电话,李全程打开摄像头,那边的屏幕却是黑的。挂了电话后,李星月向孙玲解释:“因为他在执行任务,不能露脸。”

裴浚渠是李星月在雅思班补课时认识的朋友。2018年初到2019年初,她在学校附近的一所机构学习雅思,和李星月是同桌。对于有些慢热的裴浚渠来说,性格外向,甚至有点“自来熟”的李星月很有感染力,虽然看着很瘦小,身高一米六出头,只有80多斤,但整个人却表现得很积极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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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月在社交平台晒照

李星月遇害后,裴浚渠从网上得知李星月的父母将前往勐海,她没考虑太久,收拾了背包也辗转去到勐海,一是为了安慰李星月父母,二是想重走朋友的遇害之路。在景洪市的一个酒店,本刊记者见到裴浚渠,短发,带着帽子,男孩子气十足。回忆起李星月,她像在回忆一个只是远行的朋友。“她喜欢美的东西。爱逛街、看电影,爱去做头发、做指甲,也喜欢美食和拍照。”“她学东西很快,脑子灵活。一起上雅思课时,老师要背的东西,她很快就能记住。笔记也记得快。”“除了雅思,她还在学校修了日语。”

这个雅思班原本是李星月为以后当空姐做的语言准备。孙玲告诉本刊记者,李星月原本已经报名去新加坡航空做空姐,后来一方面因为家里亲人去世没参加公司考试,一方面考虑到“男朋友”的工作经常需要出差,自己是空姐更聚少离多。于是她放弃了做空乘的职业计划,从今年4月开始全职在服装店打工。

在孙玲眼里,李星月的恋爱谈得不太顺遂。今年4月份服装店复工后,她告诉孙玲,自己和“男朋友”在微信上“天天吵”,问到吵架的理由,李星月有时归结为自己的原因,有时归结为“他太过分了”。“过分”指的是对方会动手。孙玲记得有一次李星月的脖子上出现一道淤青,“店里都知道是男朋友掐的。”

但这样的吵闹似乎并没有阻止两人感情的深入。今年6月末,孙玲得知二人已经见过双方家长,下一步就是走入婚姻。她觉得,之前那些争吵也许都是情侣间的小打小闹,因为更多时候,李星月对“男朋友”的满意见于言表,“讲到他的时候都很开心,夸男朋友很帅。”只是现在回看,那个被她反复提起的“男朋友”形象有些单薄,除了地铁相识和一些吵架的经历,李星月没有提到其他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共同经历。关于这个“男朋友”更多的信息,孙玲是在案情通告之后,才从网络上看到的。

多面人

李星月的男朋友名叫洪桥,曾就读于江苏海事职业技术学院(下文简称海院)。赵睿是洪桥的大学同学,他告诉本刊记者,当年洪桥在学校里是个风云人物,身高超过一米九,剃寸头,穿说不清什么制式的全套迷彩装,包括作战裤、护膝、作战靴,有时候还配着墨镜。常和身边的朋友讨论武器性能、军事装备之类的话题,还经常约着去用水弹枪打真人CS。“他还不完全是做做样子。”赵睿说,“有一次他用一根绳子,从教学楼五楼速降到地面。还有一次,他拿了个搏击比赛冠军,我们副院长还来班上夸过他,说几年大学下来,至少练下来一个好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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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传洪桥朋友圈照片

赵睿见过洪桥在很多人面前展示格斗术,“挺狠的,一般人最多只能把对方绊倒,他把对方绊倒后能顺势把对方胳膊扭住,或者锁喉,有三四种变招能让对方瞬间动弹不得。他当时说是美军一位教官教给他的。”酷、帅、热爱健身和军事,还有实战能力……赵睿眼中的洪桥是个受欢迎的风云人物,他记得那一届学校的男女比例是七三开,洪桥大学三年大概换了三四个女朋友。

但在一些对军事更有了解的人眼里,洪桥的形象却有些华而不实。“他确实有些本事,但我们真正当过兵的人,大部分很少关注这些外在的东西了,一看他好多表现都是在装。”刘东对本刊记者说。他是当时学校国防协会的负责人,记得洪桥曾经加入过这个协会,但出操、开会经常不到,只是喜欢撺掇大家搞真人CS,还提出如果社团的水弹枪长期闲置不用,不如让他专门组建一只队伍。

国防协会的水弹枪是早年武装部配发的,偶尔用于社团团建的真人CS活动,但最主要是军训时当模型枪使用。尽管不属于仿真枪,不涉及管制,但毕竟是公有财产。刘东拒绝了洪桥的提议,半个月之后,社团的仓库失窃了,丢了好几把水弹枪,将近千元。

刘东说,学校保卫部查到洪桥在那个时间有在楼道里出没,但当他们找到洪桥后,洪桥矢口否认,称只是路过。“当时他表现得正义凛然,我们也没有直接证据。但奇怪的是,我们找完他的那个晚上,这批枪又回到了器材室里。”此后,洪桥便彻底退出了社团。刘东听说他在学校里招了一些崇拜他的“小弟”,主要活动还是去打枪。此次共同涉案的曹某青,就是洪桥的学弟之一。

除了当年的校友,社会人士中,阿虎是最近一年才和洪桥认识的。因为交流国际局势时一见如故,两人在这一年约了至少好几次饭。在阿虎的印象里,洪桥英语很好,“有一次吃饭,他接到一个据说是俄罗斯人的电话,直接用英语在聊”。今年二月武汉疫情期间,洪桥早早地将去年武汉军运会期间有美国运动员戴口罩、发热的新闻找了出来,认为这是美国对中国实施生物攻击的标志,并迅速找出了美国某个实验室的名字和位置图。阿虎并不知道这个判断的真假,只是觉得洪桥对很多问题有独到的见解。

阿虎也听说过李星月。和洪桥认识一年多,洪桥唯一把照片发给他看过的女生就是李星月。今年5月份,洪桥还在聊天中告诉他,“最近带妹子把德基广场6楼吃了个遍!”阿虎感觉羡慕,因为那里吃饭的人均价格在百元左右,他认为那是洪桥对女孩用心的象征。

漫长的25天

7月12日,也就是李星月失踪后的第三天,她的朋友谢达通过微信联系洪桥,询问女孩的下落。洪桥称女孩离家出走,不知去向,还拿走他柜子里的现金。“她转了四千给我支付宝,然后美滋滋拿了五千走。”洪桥在微信里这么写道。他的口气像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说自己不是第一次在金钱上被占便宜了,“她之前还拿我的美元让同学去帮她换,也不知道干啥花掉了。”他甚至说自己“最近一直难受,昨晚也是一宿睡不着”,“心里不平衡,她算计地明明白白。”

聊天的最后,洪桥尤其表达了对寻找女儿的李星月家人的不满。“我很不爽的是她家里突然发了一堆新闻,把我和我的住址也写上去,然后还添油加醋‘和男友吵架后……’我感觉她家人脑子急出包了,弄得像是怀疑我干啥了。”洪桥还提到杭州那起杀妻案。“最近真的有毒。”他在微信上对谢达说,“他们(指李星月家人)自己都亲眼看了监控,小李挎个包一个人出小区了。警方也查到她坐飞机跑云南去了。现在坐飞机都是要扫脸的,难道还怀疑我两吨水给她冲掉了。”

对李军来说,女儿失联后的25天,时间被分成一个个节点,每个节点都充斥着寻找与等待。

7月9日,李星月离开南京的那天早上,母亲王丽和女儿在微信上还有过交流。次日,洪桥主动联系李军,说李星月不在家。

7月12日,李军到了南京,次日与洪某一同到马群派出所报案。

7月17日,李军接到南京马群派出所通知,确定李星月去了云南,最后的轨迹消失在通往勐海县的兴海查缉点。他当天通过电话向云南警方报案。

7月23日,李军与亲友一同到达西双版纳,四人在勐海县找了8天,没有结果,又返回宝应县。

8月4日,接到警方电话,获知女儿遇害。

8月6日中午一点多,李军和亲友一行12人,到达昆明机场,等待晚上转去西双版纳的航班。

本刊记者在昆明机场见到了李军、王丽,和李星月其他亲属。人群中几乎一眼就能认出王丽,她身形瘦小,面色苍白,走路需要人搀着,忽略一切陌生眼神的关切。黑色运动外套罩在身上,让她显得更小。李军看起来普通又年轻,白色体恤,黑短裤,一双黑鞋黑袜,有点瘦,小腿处还有肌肉,这可能与他曾当过三年陆军有关。亲属有些多,李军要尽量照顾到每个人,他走前走后,不让自己停下来,路上本刊记者试图跟他说话,也只能得到点头,或小声的“嗯。”

悲伤最容易在忙碌后进入。机场的米线店里,午饭后,亲属四处散坐,大都在看手机,王丽躺在长沙发休息。也许是一场噩梦,她忽然坐起身,光脚走向米线店外,停住,低头小声地哭。同行的三位女性亲属看到,跑过去搀扶,一个姨娘提着鞋,蹲下给王丽穿上,四个人一起哭。李军的座位背对着王丽,他转身看了眼,没有跑上去。转过头来,打开桌上的旅游小册子,乱翻。再转头去看妻子,转回来看小册子。没有靠近。

直到现在,李军都不知道洪桥的杀人动机,警方认为是情感纠纷,但他并不接受这一说法。他和家族的亲戚们认为这是一起有更长远预谋的残杀。根据李军转述的警方消息,5月28日,洪桥曾乘飞机从南京来到了云南省景洪市,未留下住宿酒店的记录。7月9日晚,他在微信上给李星月发了伪造的自己的定位,位置就是案发现场——勐海县城郊外的山林。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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