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4日 星期二

新望:中国制造业的基础未出现大变化,世界工厂的地位转移不出去

新望:中国制造业的基础未出现大变化,世界工厂的地位转移不出去

中制智库理事长新望 图/受访者供图

今年一季度,东南亚经济体快速复苏,越南等东南亚国家的出口表现亮眼。这引发了公众的担忧——越南等东南亚国家是否会取代中国成为新的世界工厂?围绕这一公众关注的话题,新京报贝壳财经采访了中制智库理事长新望。

在新望看来,当前越南的经济发展水平、制造业发展水平和中国相差甚远,认为越南甚至印度要取代中国成为世界工厂还为时尚早。不过,他同时还提醒,当前国际大环境、全球经济格局确实给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带来了一些风险和挑战,对中国制造业不利。“但整体看,中国制造业的基础和基本面没有出现大的变化,还有六大比较优势,世界工厂(的地位)转移不出去。”新望说。

那么,中国制造业如何应对当前外部环境的变化?新望给出了三方面的建议,包括:要不惜一切代价稳住中国的世界工厂的地位;由制造大国变成制造强国;畅通内循环、加快推进城市化等。对于中西部地区如何承接产业转移,新望也给出了建议,包括:产业转移要遵循制造业的发展规律、市场规律;政府要培育好营商环境等。

“越南工业化水平、制造业发展水平和中国相差甚远”

新京报:越南一季度货物贸易总额为1767.5亿美元,同比增长为14.3%。其中,出口总额为891亿美元,同比增长13.4%。如何看待今年以来越南出口的亮眼表现?当前越南制造业发展现状如何?

新望:近期越南甚至印度等国家的贸易增长很快,出口当中主要是制造业产品的出口在增长。如果深入研究就会发现,越南的贸易多是转口贸易。中美贸易战之后,很多中国出口的商品为规避加征的关税,跑到越南去贴个牌,之后再出口到美国。随着美国国内通货膨胀、中美贸易战缓和以及疫情的结束,越南的这种转口贸易是否会持续下去,还有待观察。

总体上看,越南和中国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无论在经济发展阶段、工业化基础、制造业发展水平上,越南和中国均不在一个层次上,都与中国有相当大距离。

具体看,目前中国人均GDP已经超过1.2万美元,越南人均GDP3600美元左右,;从工业化程度看,越南正在起飞阶段,而中国已处在工业化中后期,面临着新型工业化的问题;从制造业发展水平看,越南也距离中国相差甚远——中国制造业增加值连续十二年位居世界第一,越南排在第三十七位,不到中国的2%。中国的自主品牌虽然在世界制造业知名品牌中占比比较低,但也有一定的发展。而越南制造业的自主品牌几乎是空白,越南制造业产品组装居多;从结构上看,越南的制造业结构呈现出明显的二元分裂的特征,高的比较高、落后的比较落后——越南有少许的高端制造产业,比如三星、英特尔、富士康、戴尔等部分产业链有部分转移到了越南,这部分会对中国制造业带来挑战。但越南的传统制造的出口加工占比较大,这部分制造业类似于中国80-90年代的三来一补、来料加工、代工贴牌等。总体看,目前越南还未形成自己的工业体系,更谈不上现代化的产业体系,在这一点上甚至也还比不上印度,与拥有完整的、有一定现代化程度产业体系的中国相差更远。当然,可能会有人提出,当前越南的外商投资增长很快。但问题是,外商投资能否帮助越南形成基础的产业体系?目前还看不出迹象。而且在疫情结束后,越南快速增长的外商投资是否可持续,也有待观察。此外,越南的制造业增加值率或者说制造业的含金量、制造业的劳动生产率,以及制造业研发投入比、大学科研机构支撑因素等指标均与中国相差甚远。

“越南取代中国为时尚早,但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确实面临风险和挑战”

新京报:所以,在你看来,越南无法取代中国成为新的世界工厂?

新望:我认为,现在说越南,包括印度在内,要取代中国成为世界工厂还为时尚在。可以说,几乎在未来十年都没有这个可能。但从长远发展趋势看,我们要警惕——越南制造业的发展势头正在对中国形成严峻挑战。

首先,从历史上看,世界工厂的地位不断易主,这是客观规律。以制造业增加值跃居世界第一为标志来看的话,中国成为世界工厂已经十二年了。如今看,中国制造业的一些后发优势和比较优势在明显衰减。这也符合全球资本、全球产业转移的规律——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后发优势和比较优势自然会衰减。而与此同时,作为后来者的越南,其发展制造业的后发优势、比较优势、可追赶的空间要比我们大很多。其中一个最有标志性的优势是,越南的劳动力偏年轻、劳动力价格低,月薪相当于中国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

第二,我们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到,当前的国际大环境、全球经济格局确实给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带来了一系列风险和挑战,对中国制造业不利,但却有利于越南。

当前,全球化并没有走向终结,但是出现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全球产业链正在进行新一轮重构。很长时间以来,全球产业链布局的原则是以效率和成本为导向,哪里效率更高、哪里的生产成本更低,产业链就转移和布局到哪里。但在中美贸易摩擦、疫情及俄乌战争爆发后,全球产业链布局的原则发生了变化,各国更追求自主、安全可控的产业链,全球产业链也相应地从细密绵长的链条变为区域化的短粗链条。在这一轮全球产业链重构中,美国等产业链上游国家起主导作用,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正在试图在这一轮产业链重构中去中国化,而这可能会给中国制造带来根本性的变化和影响。比如,近年来,美国新成立了很多的联盟,有政治上的、经济上的、外交上的、产业上的,这些联盟联合欧洲、北美、日韩等国家,排斥中国。美国成立了北美自由贸易区、美欧自由贸易区、和亚洲一些国家成立不同程度的贸易区,近期拜登又宣布成立印太经济框架等,这些组织在事实上架空了使中国曾经受益的WTO。比如,美国的半导体联盟实则是一个世界性组织,其倾向和目标就是要把中国踢出全球半导体产业链之外。

2001年中国加入WTO时,恰逢上一轮全球产业转移的大周期,中国紧紧抓住这一历史机遇,加入外部大循环,中国经济和中国制造业进入黄金发展的十年。但现在看,中国利用外循环市场红利和规则红利的时期已经结束了,而越南正在进入到外部循环的上升通道。实际上,我们也可以看到,越南正在积极迎合和抓住这一轮全球产业链重构的机遇。越南效仿中国,从1986年开始进行革新开放,利用其后发优势,经济快速度发展。越南的开放力度很大,近年来加入了很多国际经济组织,中国加入的组织它在其中,中国不在其中的一些组织却有越南的身影,存在明显的替代效应。在 FDI(国际直接投资)方面,越南接近于三零——零关税、零壁垒、领补贴,比我们的开放力度大。而越南开放投资的领域,80%是制造业,出口产品中,也主要是制造业产品,而且正在一步步蚕食中国的国际市场。

第三,我们自己不能犯颠覆性错误。一定要总结和遵守我们当年成为世界工厂的那些宝贵的经验,坚持市场化改革,坚持高水平对外开放,保持住我们世界工厂地位。

由于比较优势和后发优势客观上的衰减,以及全球产业链去中国化等外部环境变化,一些产业资本开始向越南转移。这种产业转移有其客观规律,也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但对中国而言,产业转移来得过早了一些、制造业规模占比下滑的速度相对过快了一些。近年来有两个指标的变化,要引起我们的重视和警惕:第一,从规模上看,美国制造业的规模和中国的差距在缩小。我们的制造业规模或者说制造业当年的增加值,从2010年就超过美国,并且差距拉得比较大。但近两三年,美国在追赶我们,这个差距在缩小。我们的制造业规模指数有所下降,美国却在向上提升。第二,从制造业出口在全球制造业出口的占比上看,我们的比重在下降,越南在快速上升。对于这两个指标的变化,我们要高度重视和警惕。之所以说中国是世界工厂,主要的衡量标准是中国制造业规模位居世界第一。尽管我们的制造业还存在大而不强的问题,具体说就是,传统制造大,而现代制造不够强,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是从制造大国迈向制造强国。但传统制造这一块的规模优势还是要保持住。中国的世界工厂地位已经连续保持了十二年,还非常有必要继续保持下去,不能让传统制造过早地大规模转移出去。

“中国制造业有六大优势,世界工厂的地位转移不出去”

新京报:近期,印太经济框架引发关注,很多人担心这会加速产业转移。对于产业转移未来的趋势,你的判断是怎样的?

新望:的确我们现在看到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去中国化。一方面,重构全球产业链排斥中国,打压中国制造;另一方面,在高端制造方面联合西方先行工业化国家卡我们的脖子,阻碍中国成为制造强国。

对于高端制造被卡脖子,我们必须严肃对待,要通过建设科技强国发展高端制造。而在基础制造方面,我的判断,美国要遏制中国、边缘化中国、打压中国的世界工厂地位,可能已经来不及了。短时间内,部分产业转移可能会加速,但这是阶段性的现象。整体看,中国制造业的基础面和基本面没有出现大的变化,中国制造还有很顽强的国际竞争力。世界工厂不会轻易转移出去,我们要有这方面的自信,不必过度担忧。

第一,中国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这是中国制造业的总底盘。世界第一大经济体是美国,按照我们目前的发展速度,如果不出现颠覆性的错误或者发生意外的话,中国的经济规模超过美国指日可待。而且,即使是世界第二的地位,我们还可以保持若干年——我们的GDP总量是位居第三的日本的三倍,更不用说越南经济体量和中国的差距了。

第二,中国有完善的基础设施。中国加入WTO后,国力大增,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力度大、成就斐然。在某些方面,我们的基础设施甚至已经超过了一些老牌的工业化国家。比如,中国有全球最大的高铁网、高速公路网、全球最大的5G网等,这些都是越南等东南亚国家无法相比的。

第三,中国有超大规模的市场。中国有4亿人口的中等收入群体,通过数字经济的发展,有非常好的消费环境和消费条件,这也意味着巨大的消费市场。此外,中国市场的未来潜力巨大。我们的城市化落后于工业化十年左右时间,如果每年城市化率提高一个百分点的话,就有6000万人进城。十年的话,五六亿农村人口转移到城市。伴随着城市化,家电、建材、房子等还有巨大的潜在需求。未来,我们不仅有“中国制造”,还会有“中国市场”,而且,“中国市场”会成为世界市场。在超大规模市场方面,这是越南、甚至是美国都难以媲美的。实际上,中国也意识到了这个巨大潜力,提出要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近期,新加坡总理李显龙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中国在全球经济中占比已增加,与中国有更多贸易往来是正常的,不与中国发展贸易会付出很大代价。机会和市场都在中国,各国不能不和中国做生意。

第四,虽然中国的人口红利已经结束,但劳动力红利仍然存在。很多人认为,现在中国老龄化严重,越南年轻人多而且便宜,所以中国制造不行了。我不认可这种看法,中国有巨大体量的大学院校,每年有1000万左右的大学毕业生,而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理工科制造业人才,这种劳动力红利是越南无法比肩的。而且中国人勤劳、聪明、心灵手巧、忍耐力世界一流,这些都是发展制造业非常重要的资源禀赋。

第五,我们有强大的制造能力,有全世界最完整的产业体系。改革开放前,我们通过最初的三个五年计划,在基础制造方面建立起了独立的产业体系,这些为改革开放后中国制造业的腾飞打下了基础。改革开放至今,中国制造业经过多年的市场发育和政策培育,形成了紧密高效的市场分工合作体系、星罗棋布的产业集群和企业群落以及通用标准化零部件生产供给能力等。在这样的基础上,想在中国制造出质量低劣的空调和汽车都是一件难事,而这,越南和印度要经过若干年追赶才可能实现。

最后,我们有强大的国家动员能力、产业协调能力和效率,这是别的国家没有的独特优势。而且一旦中国的制造业企业获得一点市场或政策的空间,给点阳光就灿烂,会快速补回来。当然。扩张性政策的正面激励效应很明显,但收缩性政策的负面抑制效应也很明显。只要政策对头、方向对头,中国制造的大盘就不会出问题。

“要不惜代价保世界工厂的地位“

新京报:当前越南、印度新兴经济体制造业崛起,同时发达国家在推进产业链重构,试图去中国化。对此,中国制造业该如何应对?

新望:当前外部的冲击和外部环境的变化,确实给中国产业链、供应链带来了一些风险。如何应对?第一,制造业是中国经济的基本盘,要不惜一切代价稳住中国的世界工厂地位。如何稳?以稳供应链来稳出口,以稳民营企业来稳就业、以稳中美关系来稳中国的国际环境、。第二,由制造大国向制造强国跃升。这个任务尤其艰巨。因为现在美欧给中国的高端制造和先进制造卡脖子,但这条由大到强的路必须要走。如何走?在稳规模的同时,从质量、结构和可持续发展能力三个方面把中国高端制造的短板补上。第三,以畅通内循环应对外循环不畅带来的风险和挑战。加快推进城市化和数字经济,进一步挖掘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潜力。

新京报:根据“十四五”规划纲要,我国将优化区域产业链布局,引导产业链关键环节留在国内,强化中西部和东北地区承接产业转移能力建设。今年4月,工信部等10部门联合印发《关于促进制造业有序转移的指导意见》。和越南、印度、墨西哥等新兴经济体相比,中国的中西部地区吸引力和竞争力如何?中西部地区是否有能力承接产业转移?对于中西部地区承接产业链转移,的建议是什么?

新望:首先,引导一些产业向中西部地区转移,确实是畅通内循环的需要。中西部地区的土地价格、劳动力素质、基础交易成本仍然是好于越南。中国经济回旋余地大,要把中西部地区的潜力发挥和挖掘起来,这样使中国制造在应对外部风险时更有韧性。

第二,产业转移要遵循制造业的发展规律、市场规律。制造业产品的生产和销售都有其市场半径,每个环节都镶嵌在产业链条中,产业发展有集群效应等。促进制造业有序转移,中西部地区要有符合和有利于制造业发展的因素、条件和气息等。我说的这个“气息”,有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东中西部的企业家可以对比体味一下,还是比较明显。

第三,政府要培育好营商环境。中西部地区制造业、经济发展和沿海地区有一定的差距,当前一些地方也缺少发展制造业的氛围。政府能做什么?做好营商环境方面的工作,只要营商环境好了,相信会吸引制造业企业甚至是产业链逐渐转移过去。

新京报贝壳财经记者 侯润芳

编辑 宋钰婷

校对 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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