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苏轼的行迹、书法及其接受特辑(下)
来源:中国书法杂志
宋 马和之 后赤壁赋图卷(局部) 纵25.9cm 横143cm 绢本 故宫博物院藏
宋 苏轼 行书新岁展庆帖 纵30.2cm 横48.8cm 元丰四年(1081)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宋 苏轼 行书新岁展庆帖(局部)
文图学视角下的苏东坡书艺
衣若芬
什么是“文图学”?
“文图学”(Text and Image Studies)分析”文本”(text)和图像(image)。文本是人们自我表达(情绪、欲望、讯息元、思想)、彼此沟通、记录和连接的行动单元;图像是文本的表现方式之一。过去我们谈“诗画关系”、“艺术融通”、中国美术的“书画印三绝”等,已经有丰富的成果和普遍共识。但是对于新的媒材和文化产物,例如漫画、动画、商业广告等等,仅仅用“文学与美术”来概括,便显得欠缺解释力,必须有新的语词和理论来因应研究需求,建设更符合时代的多元观念之道。
宋 苏轼 行书获见帖 纵27.7cm 横38.4cm 纸本 元丰五年(1082)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因此,我提出了“文图学”。“文图学”谈的“文本”(text),依其生发的途径形式,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1.肢体:文本身体(textual body)姿态、眼神、表情、手势、动作、服装仪容、舞蹈等等。
2.声音:声音/语言文本(sound/voice/languagetext)无意或刻意发出的声音,比如兴奋时欢呼呐喊;跌倒时惊慌哀叫;婴儿的啼哭;战士的怒吼……乃至于音乐歌唱和语言。
3.图绘:”文字/文学文本”(word /literarytext)和”图像文本”(image text)文字尚未被发明之前,人类便懂得绘画和创造符号。结绳记事、甲骨占卜,都是带有符号和图像的性质。文字被有意识地排列组合为句子,联织句子为篇章,即近乎文学。
宋 苏轼 行书覆盆子帖 纵27.7cm 横44.8cm 纸本 元丰中(1080—1083)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 苏轼 行书归院帖 纵35.1cm 横12.4cm 纸本 元祐元年(1086) 故宫博物院藏
文图学谈的“图像”(image),也可以分成三种类型。
1.图(picture):所有具可视性(visible)的视觉形式,例如符号(symbol)、图示(icon)、商标(logo,t rademark)、绘画(painting)、图画(picture)、图案(pattern)、图形(graphics)、标志、照相、摄影、影像、线条、地图、色彩、印刷物等视觉语言(visual language)。
2.形象、意象(image):审美主体对客体的整体观察、归纳、总结、凝练而成的认知和观念、评价。
3.想象(imagination):抽象的心灵图景。经由探讨文本和图像的内涵与外缘,文图学研究的范围从古代美术到时尚服饰、互联网、社交媒体、弹幕视频……包括其生产机制、使用情形、衍绎流变、传播渠道、社会网络、政治诉求、消费文化、视觉思维、审美意识、艺术境界等等。
宋 苏轼 行书送杨礼先知广安军帖 元祐二年(1087) 宋拓《西楼苏帖》 天津博物馆藏
宋 苏轼 行书郭熙秋山平远二首诗帖 元祐二年(1087) 宋拓《西楼苏帖》 天津博物馆藏
“文图学”与书法史研究
汉字的视觉呈现,例如书法,便具有“文”与“图”的双重面向。书法的文字意蕴是可解读的”文本”,但是其外形的笔墨线条又是图像式的造型。稍微比较“书法史”和“文图学”的研究取径,可以得知二者之同中有异。
书法史重视的是作品之间的继承与创新关系,也就是分析作品呈现的结体、线条、笔法、风格等面向,为作品和书家找到历史的时间坐标和艺术定位。经由排列归纳出作品的位置,我们可以将一位书家的所有作品安置于他的人生历程,分期观察他的书写变化。还可以将同时代的不同书家的作品和观念集结综合成阶段性的同质/殊异的风格,亦即正体/别调的类型。把时间轴再放大,我们可以得知书法的历史发展,掌握认知和判断的依据。
宋 苏轼 行书次韵三舍人省上诗卷 纵29.8cm 横46.5cm 纸本 元祐二年(1087)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 苏轼 行书次韵三舍人省上诗卷(部分)
宋 苏轼 行书次韵三舍人省上诗卷(部分)
由于书法史的学科性质和专业训练,作品的真伪是基本的条件,如果不能决定作品的真实性,便无法将之安置于书家的书写谱系;无法说明这件作品与其他作品的时代前后或并列关系;无法扩散到书家的历史时段,进而无法纳入书法历史发展的范围里讨论。极端地说,一件被怀疑非出自书家亲笔真迹,无论是双钩填墨还是临摹,就可能被指为伪作,既然是伪作,便没有艺术价值、文化价值、历史价值,乃至于市场价值。2013年热议的《功甫帖》便是一例。
文图学重视全面把握作品,即作品的文字形态和表达意涵,以及其生命历程,从书写者的初衷、背景、机缘,到作品如何被观看、被评价、被收藏等等,文图学关心作品作为一种物质存在的“用途”,“用途”显示观者/使用者为作品赋予的意义。即使是摹本、拓本,甚至赝本,在判别作品的真伪之后,仍注意作品具有的多元可能性。
宋 苏轼 行书祭黄几道文卷 纵31.6cm 横121.7cm 元祐二年(1087) 上海博物馆藏(请横屏观看)
“文图学”用于书艺研究的实践
以《书艺东坡》为例,在这本书里,我用五件东坡的书法作品和一部现存最古老,南宋的东坡诗编年注解集《施顾注东坡先生诗集》,贯串讲述东坡在杭州、黄州、定州和岭南的故事,以及东坡作品对后世、对东亚文化的影响。
这五件书法作品,包括题跋最多的《天际乌云帖》(约书于1076—1087);有“天下第三行书”之称的《黄州寒食帖》(约书于1082年);内容最玄妙难解的《李白仙诗卷》(书于1093年);篇幅最长,本幅有306.3cm的《洞庭春色赋》和《中山松醪赋》合卷(书于1094年);以及东坡临终前几个月写的《答谢民师论文帖卷》(书于1100年)。
宋 苏轼 行书司马光安葬祭文帖 元祐二年(1087) 宋拓《西楼苏帖》 天津博物馆藏
宋 苏轼 行书丑石赠行诗帖 元祐六年(1091) 宋拓《西楼苏帖》 天津博物馆藏
我提炼萃取了书法史、审美思想,以及文物收藏研究的精华,形成”文图学”的观照视野。采取的资料不限于苏东坡的书法和文学作品,还搜集了历史著录、笔记杂谈、口述历史、新闻、日记和照片等等。将探讨范围拓大,包括“作为书写表达”的文本内涵、“书法笔墨风格”的视觉外观、卷轴装帧的物质特性、流传记录的题跋与钤印、庋藏历史的网络等等。
为了亲近东坡的书法和诗集,我在台北、上海、大阪的博物馆和库房里,和东坡的文字面对面。被几次大火焚身而不死的《黄州寒食帖》,让我真切感受神奇的力量。在博物馆库房里,没有玻璃展柜的阻隔,我和东坡的文字距离不到50cm。我闻到防虫的樟脑气味,和难以形容的奇异芳香。能够看到墨迹在纸上的渗透和滞留,花笺纸稍微地起伏,那上头,有九百多年来的尘埃,还有东坡的指纹。那种直观的触动,让我很想透过文字,和读者们分享。
宋 苏轼 行书菊说帖 元祐六年(1091) 宋拓《西楼苏帖》 天津博物馆藏
宋 苏轼 楷书醉翁亭记碑拓本 元祐六年(1091)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书艺东坡》的阅读风景
读者们手捧《书艺东坡》,不妨也试着用文图学的方法打开和欣赏。但凡我们阅读一本刊物,不外乎从“翻看外观”、“判断性质”、“读取内容”到“践行运用”的过程。
《书艺东坡》的封面正面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是生命经历坎坷的《黄州寒食帖》;下半部分空白,只在右上角呈现了作者的名字,左下角是出版社的印章,一黑一红,两相对映,呼应上方的书法卷轴。楷体印刷字使读者容易辨识作者的名字;篆刻印章则增添古雅品味。叠加印在上下两区块间的,是右侧紫色底反白色字的书名。美术编辑设计了两种色样,另一是蓝色底反白色字,我将两种设计版本公诸facebook和微信,让大家投选,二者各有特色和优点,最后统计结果,认为紫色底斯文大方,视觉效果鲜明,因此决定《书艺东坡》的封面反面上半部延续正面《黄州寒食帖》,下半部在中央叠加色彩和正面书名一致的紫底反白,日本画家富冈铁斋(1837—1924)为乙卯年(1915)纪念东坡生日的“寿苏会”所制《东坡笠屐图》。东坡在海南戴斗笠着木屐的故事,流传于南宋,例如周紫芝(1082—1155)记载:
东坡老人居儋耳,尝独游城北,过溪,观闵客草舍,偶得一蒻笠,戴归。妇女小儿皆笑,邑犬皆吠,吠所怪也。
大约在十二世纪就有《东坡笠屐图》,并且后来传布日本及韩国。富冈铁斋的生日和东坡一样,是农历的十二月十九日,他描绘的《东坡笠屐图》有清代石刻图像的趣味。《书艺东坡》内夹了两张不同套色的藏书票,便是取材自富冈铁斋的《东坡笠屐图》。
宋 苏轼 行书题王诜诗 纵29.9cm 横25.7cm 纸本 元祐八年(1093) 故宫博物院藏
顺着图像表征纪念东坡生日”寿苏会”的构思,《书艺东坡》的腰封衬底的是清代画家朱鹤年所绘《秋史饯别宴图》。朝鲜文人金正喜(1786—1856)号”秋史”,他于1809年以子弟军官的资格随父亲金鲁敬(1766—1837)出使中国,拜访了收藏有东坡《天际乌云帖》和《施顾注东坡先生诗集》的翁方纲,也向阮元(1764—1849)求教。《秋史饯别宴图》便是在北京法源寺送别金正喜的纪念画,画中屋舍里坐于中央位置,头戴高笠的青年即是金正喜。
金正喜晚年受到政治迫害被贬谪济州岛,他的处境也令人联想到苏东坡被贬谪海南岛的遭遇,他的门人许维(1809—1892)为他图绘的《阮堂先生海天一笠像》的模式来源即为《东坡笠屐图》。
宋 苏轼 行书李白仙诗卷 纵34.4cm 横106cm 纸本 元祐八年(1093)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请横屏观看)
宋 苏轼 行书李白仙诗卷(部分)
宋 苏轼 行书李白仙诗卷(部分)
北宋书法四大家:苏轼、黄庭坚(1045—1105)、米芾(1051—1107)、蔡襄(1012—1067)的笔迹被巧妙镶嵌入了《书艺东坡》。封面书名的四个字,除了“艺”字集于米芾书法,“书”、“东坡”都集于东坡墨宝。《书艺东坡》里的十篇文章分为上下两卷,上卷“墨韵”探求五件东坡书迹的书写机缘、文字内涵、笔情墨意,内页“墨韵”二字集于黄庭坚书法,网底为《天际乌云帖》翁方纲题跋。下卷“余芳”以“寿苏会”为主轴,从作品的使用场景、流传脉络和接受反应等面向,延展时空,分析东坡对后世及周边国家的辐射影响。内页“余芳”二字集于蔡襄书法,网底也是《天际乌云帖》的翁方纲题跋。
宋 苏轼 行书明叟帖 绍圣元年—绍圣二年(1094-1095) 宋拓《西楼苏帖》 天津博物馆藏
宋 苏轼 行书出迎帖 绍圣二年(1095) 宋拓《西楼苏帖》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
宋 苏轼 行书法舟帖 绍圣二年(1095) 宋拓《西楼苏帖》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
介绍过《书艺东坡》的精心视觉设计细节,让我们进入内文。在每一篇的开始,我安排了对于知识点和探求问题的浓缩提醒。例如谈《黄州寒食帖》,我写道:
《黄州寒食帖》是继王羲之《兰亭序》和颜真卿《祭侄文稿》之后的”天下第三大行书”。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寒食帖》是在黄州写的吗?《寒食帖》的黄庭坚题跋说:”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黄庭坚是推重苏轼?还是在自夸呢?
读者可以沿着作者暗示的思路,像侦探推理似的,从文本与图像的史料证据引申,按图索骥、抽丝剥茧,观览作者展示的多元风景,一路寻觅考索。
宋 苏轼 行书酥梨帖 绍圣三年(1096) 宋拓《西楼苏帖》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
宋 苏轼 行书酥梨帖(部分)
宋 苏轼 行书酥梨帖(部分)
结 语
当前的学术研究需要新的语汇来指称以往不曾生发或处理的议题;需要新的见解提供诠释的角度,”文图学”正因应时代而形成。我在中国、日本、韩国、新加坡等都应邀谈过文图学,发表论文;并且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和美国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开设课程。2017年发起成立”文图学会”(Text and Image Studies Society),经新加坡政府核可正式成立,将研究文图学的心得,经由导览博物馆、艺术展、举办专题讲座、研讨会等方式和更多的公众分享。
《书艺东坡》自出版以来,颇受多方关注和好评,十分感谢媒体的报道、学界的赞誉,以及读者的支持。三月二十三、二十四日在上海;四月二十日在新加坡;五月二十一日在北京;五月二十六日在台北,都应邀谈论分享了本书的内容,得到很大的回响。并且经读者投选,荣获二〇一九年十大美术史好书之一。有读者问我:“这本书为什么题为‘书艺东坡’?”也有读者将直排的文字从右往左读,念成“东坡书艺”。我在本书的序言里叙述了书名的构思,简单地说,书法艺术即为“书艺”。本书除了探讨五件东坡墨迹的书法艺术,还包括一部东坡编年诗注解集,那是“书籍的艺术”。“艺”字又有“种植”的意思,“文图学”是培育滋长研究的土壤,摄取文图学的养分,让我们认识更深广的东坡人生,从而见贤思齐。
宋 苏轼 行书万卷堂诗帖(部分)建中靖国元年(1101) 宋拓《西楼苏帖》 天津博物馆藏
《书艺东坡》里重视的“物”,有“文物”、“宝物”,乃至于“神物”的超升历程。我不禁幻想:如果东坡在天有知,他会怎样看待“物”的变化呢?他为友人驸马都尉王诜的收藏写《宝绘堂记》,已经洞见清明: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
收藏文物是为了寄托情志—“寓意”,即使物件微小或不佳,仍不会影响君子的乐趣。相反地,假使过于陷溺于追求占有文物,便不会欣赏微小或不佳的物件,“留意”于物,牵心挂虑,乐趣安在?回顾写作《书艺东坡》,从宏大长远的眼光来看,我自期在”有限”的时间和个人能力边界里,展示东坡启示我们的跨越高度,朝“无限”而努力。雪泥鸿爪,是为印记。
宋 苏轼 行书翠栝诗帖(部分) 元祐八年(1093) 宋拓《西楼苏帖》 天津博物馆藏
谨摘录制作《书艺东坡》影片的尾声,为本文作结:
无论是燥热还是湿冷的日子,我们的人生里,有了苏东坡,有了在情绪底谷可以呼喊的名字,那就是春天。
《书艺东坡》,献给东坡先生,以及所有和我一样,曾经焦虑,曾经厌烦,曾经在路上茫然无知的灵魂。
宋 苏轼 行书致程正甫札 宋拓《西楼苏帖》 天津博物馆藏
宋 苏轼 行书归去来兮辞卷 纵32cm 横181.1cm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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