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3日 星期六

“拉面哥”这一年:失意者聚集“光明顶”,掏腰包给村里老人买保险,推广农产品卖货直播亏5万

5月28日,因疫情停业两个月的“山东拉面哥”重新开张。前一天下午,有主播汇聚杨树行村。

你能一眼认出人群里哪些是留守杨树行的男主播。那个戴金链子的光头男子肯定不是,他举着手机大喊,“今晚将举行大型明星演唱会!辛巴!后天从新加坡来杨树行!”“我投资了八个亿!要在杨树行建机场。”

正在干活的男人们才是。这个下午的工作是把蓝绿色的塑料布撑开,为即将开张的拉面摊遮风挡雨。几个男人不说话,拉绳,打扫地面,把垃圾扔掉。

他们的手机也在开着直播,远远地放着。就像在自然界里,微小的生物依存于庞然大物,留守杨树行村的主播们依附着“拉面哥”程运付,靠他的流量获得打赏。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许多主播离开了,但仍有大约20个主播选择留下来。

他们已不像程运付走红初期那样为了流量无孔不入、不择手段,而是选择尊重他。就像一位主播说那样,“帮拉面哥,也是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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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张前一天,主播们在帮“拉面哥”打扫场地/覃钰钰摄

【1】一个非典型的杨树行主播

齐鲁大地自今年入夏后就没下过一场认真的雨,在“拉面哥”的老家,山东临沂市的杨树行村,车辆轻轻带起地面上的土。

如果你在今年的四、五月来到杨树行,你将短暂地成为各直播间的主角。主播们举着手机,问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老家是哪里的。一个主播问完离开后,另一个又迎上来,如此循环往复,问着几乎同样的问题。

但你能理解他们。程运付不拉面的两个多月里,摊贩离开,游客骤减,留在杨树行村的主播们正经历着创作上的小小旱季,任何新鲜事都能成为他们的直播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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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摆期间的“拉面哥”门口/覃钰钰摄

健果是个例外,尽管身在杨树行,却很少直播“拉面哥”的内容。他在“拉面哥”家旁圈起一小块地,用不锈钢搭了框架,顶部覆盖透光板材,透明的膜包裹四周。阳光倾泻下来,树影在透光板上婆娑。

来杨树行后的很长时间,他睡在封闭的三轮车里,辛苦自不必多言,平时用的电是接邻居的,水也是从邻居家挑的。邻居看他不容易,没要钱。问他给钱了吗,他说,“你看我的样子?我可能不给钱吗?”健果说,他把邻居家的水电费都包了。

屋里挂满他的书法作品,有“家和万事兴”、“有志者事竟成”这样的恒言警句,也有他的心得与思考,“珍惜困苦,因为有人已没有困苦的机会!”他想,或许有些重病的人,还会羡慕他现在的生活。

健果37岁,原名建国,没有兄弟。一米七的他是全村最矮小的,上学时总受欺负。由于家庭条件不好,吃着没有油水的食物,他营养不良,注意力涣散。于是,读完高一的第一学期,他便辍学了,拿着第二学期的学费报名专科学校里的“艺术设计”。

他说学习不好的原因在于家里条件不好,可到了专科学校,他仍记不住知识,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千疮百孔的油箱,灌进去的知识都漏出来了。

毕业后,他做了10年设计,又尝试了许多别的工作。来杨树行前,他的最后一份工作是水果零售、批发。这段时间,他亏完了朋友借的一万多块钱。

健果喜欢看书,他认为社会建设不能缺少对人的关心,便把名字中的“建”改成加了单人旁的“健”,做水果生意时又把名字中的“国”改成“果”。

现在,“健果”又有了新的含义,他想要健康,想要一个好的结果。“健康是一切成就的开始。”

健果看过各种名人传记。他有关乎人类福祉的伟大理想,但现在,他要做的是先让自己身体强壮,心灵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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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果和他的书法/覃钰钰摄

【2】其他的失意者

2021年3月,拉面哥刚走红没多久,健果就来到杨树行。杨树行收留了许多这样的人,他们在别处失意,就来这里碰碰运气。

断臂侠,41岁,残疾。他个头不高,鹅蛋脸,皮肤黝黑,牙齿歪斜。有人说他长得像演员黄渤。他看过黄渤的视频,佩服黄渤的高情商。他是个热情的人,棚子里没有东西可招待,他把装了茶水的罐头给我,开了包湿纸巾给我一张又一张地递过来,临走还不忘塞给我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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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臂侠/覃钰钰摄

20年前的一场车祸带走他的半截左臂,造成他右腿膝盖处粉碎性骨折,需用钢钉固定。伤口处的肉芽没长好,只长了一层薄薄的皮,直到现在,每逢雨天仍隐隐作痛。这就是他的网名“断臂侠”的由来了。他说这种残缺的人生,需要时间去慢慢愈合,但拒绝回忆更多细节。

断臂侠是在2021年3月5日来到杨树行的,起初,他睡在“拉面哥”家门口好心人捐的帐篷里,帮“拉面哥”干活:端面、维持秩序、打扫卫生等等。后者每天给他一碗面,不要钱。两个月后,他开始直播。

他的勤快被直播间里的“大哥大姐”们看在眼里,他们给他寄帐篷,寄衣服,给他打赏。

大磊43岁,身材瘦小,开了美颜的他看起来很白,其实皮肤黝黑。因为没有颜值或才艺,他给自己的定位是户外主播,时常骑着辆90块钱买来的二手自行车在杨树行村晃悠,直播趣闻逸事、风光美景。“户外嘛,家门以外都叫户外。”

他曾是按摩师,手指关节处有一圈厚厚的茧。他说自己2020年底被女友骗走身上所有的钱,一度觉得活不下去,后上网搜索能赚钱的工作,其中一条回答是当主播。他在杨树行待了一年多,想到自己人到中年,孑然一身,前途渺茫,就哽咽了。他现在每天要抽一包烟。

小沙沙29岁,有着男性的身体,女性的灵魂,他自称“小花木兰”。身体内外的差异困扰他多年,他学会了伪装,收起真实的自己。小沙沙的母亲在他12岁时去世,父亲也在他25岁时去世。他曾经想过“离开世界,进入轮回”。但现在,他想通过直播告诉大家自己的故事。

主播们的根据地多为“拉面哥”家的门口“光明顶”,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里流量最高。5月23日中午,日光热烈,熏得人昏昏欲睡。几个主播在“光明顶”直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直播间粉丝说话,程运付瘦高的身影走近了,他径直走进屋里,也没搭话。“人在忙呢,不好意思。”一位主播说。

走红一年多,程运付已经和主播们达成某种默契。

他默许后者借助他的流量,明白“他们也是为了生活”,但在公共区域和生活场所间划上界限:主播们能在门外直播,不能进入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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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主播们在“拉面哥”家门口直播/覃钰钰摄

巅峰时期,商铺和车辆从“拉面哥”的家门口延伸至三公里开外,平时汽车20分钟能到的距离,那时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为此,村支书找来人连夜修路,还在村口建了个简易停车场。来到杨树行的人们占据了村子里所有被出租的房间,有人在农户的沙发上过夜,有人干脆睡在了厨房里。

那时候,每间卧室每月1000元,现在是600元。这个价格可以在临沂市区租到带卫生间和厨房的一居室。也有主播睡在在自己的车上,有人睡小汽车上、也有人睡房车或者三轮车。

断臂侠把我带到一个四面敞开的棚子里。棚子搭在泥土路上,内有一块木板和一张桌子。木板上放着风扇、烧水壶、水杯、充电器和一个黄色的纸袋。断臂侠没有包,出门都挽着这个袋子。

棚子过去是小吃摊,近两个月来成为断臂侠的“客厅”。断臂侠是杨树行最底层的主播,租不起房子,睡在“拉面哥”的大巴车上,到公厕上厕所。当被问起如何洗澡时,他挠挠头,嘿嘿笑了下。

夏天的大巴车,热气蒸腾,令人窒息,他多数时候坐在棚子里吹风扇,等待夜里车厢温度降下去。

【3】为杨树行做贡献的人

和其他主播不同,仍在杨树行的主播们的收入仰仗粉丝打赏。

有关拉面哥的圈子叫“拉面圈”,拉面圈的“大哥大姐”们都是通粉,他们支持的不是某个主播,而是主播背后的“拉面哥”。主播们的流量和“拉面哥”深度捆绑,用一位主播的话说,他们“离开杨树行就啥也不是”。

“大哥”会给主播生活费,还会经常到杨树行看他们,请大家吃饭。一位“大哥”告诉我,他每个月会给杨树行的主播们共计打赏三至五万元。相处太久,大哥和主播们已经是朋友了。

对男主播来说,没有颜值和才艺,也不能像女主播一样撒娇,他们只能展示自己的勤快和真心。一位男主播说,“(大哥)看哪个主播勤快,哪个主播能干,对哪个主播的印象好一点,就多刷点。每个人都在努力地表现自己,在镜头面前使劲,目的也是为了大哥们的礼物,说白了。”

“大哥大姐”们能理解这种心态,他们无法接受的是那些“叛徒”,有的主播离开杨树行后转头就说“拉面哥”坏话,这让“大哥大姐”们非常难过。

去年10月的一天,程运付回到家,看到屋里站着几个刷墙的人。来者表示,有人付了工钱叫他们装修。程运付至今不知付款的人是谁。现在,拉面哥的屋子已不是过去斑驳的样子,墙被粉刷过,家具也是崭新的,灯光把墙壁打得洁白。

坐在小板凳上,程运付呷一口茶,感叹,“我今年40了,前39年,都没这一年半经历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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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面哥“程运付其人/覃钰钰摄

自从流量袭来,他很快意识到回不去了,不如趁机做些好事。他给自己委以重任,希望像那位策马雪原、以直播卖货扶贫的伊犁官员贺娇龙那样,借助自己的流量带动周边发展。

作为“宝贝回家”志愿者,他在快手上发布了30条寻人视频,占作品总数的四分之一。去年年底,他自掏腰包给村里300多位60岁以上的老人买了意外险。就连看到主播们在“光明顶”争抢音响,秩序混乱,他都掏腰包买了个两万块钱的音响,让主播共享使用。

为了推广杨树行的优质农产品,他用自己的妻子的账号直播。毫无投资的情况下,他用自己的积蓄雇了6个员工,开出5000元以上的月薪。

工作场地是在他姐姐的院子里,各种工具都是他买的,每个月光电费就得上千块钱。程运付说,直播带货不是想的那么简单,有同行跟他打价格站,降低价格,以次充好,这导致他的销量降低。线上商品看不到实物,有顾客觉得收到的商品与想象不符,给了差评,他还得赔付。

到了年底,他和妻子一算,卖货亏了5万元。“太丢人了!”他说着,苦涩的笑容浮现在那张方正黝黑的脸上。

但他对得起了自己了。妻子的快手小店的评分是:商品质量4.9分,客服服务4.86分,售后体验4.75分,分别高于全站分数72%、92%、94%。

【4】人们很难离开

程运付不拉面的日子里,被流量选中之前的杨树行村浮现出来。村里可见的多是中老年人,他们给黄杨浇水,或者搬个板凳到小卖部门口聊天。

周遭安静得很。夏日温热的风吹过,能听到蝉鸣混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黑色的遮阴网在头顶如波浪般起伏,连风扇的转动都显得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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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行村/覃钰钰摄

据媒体报道,从去年五一过后,驻守杨树行村的主播从千人减少到百人,头部、腰部的主播到2021年底几乎都走了。

而今年3月,村里更冷清了,拉面哥家门口的小吃摊,帐篷依旧在,摊主不见了。糖炒栗子、长沙臭豆腐、老北京冰糖……各种招牌在风中立着,等待开张。拉面哥家门口的演出也暂停了。

村子就这么大,新鲜事就这么多,直播内容难免同质化,更何况失去了拉面、文艺表演等高流量的固定内容,主播们不得不另辟蹊径寻找素材。有的去抓鱼,有的买了小鸭或小鹅,每日喂鹅、放鸭,这些都可以成为直播素材,还有养成系的感觉。

主播小沙沙开始了祈福业务。村庄旁的老虎山上有处巨石,被称为“石婆婆”。传说,外地人来到杨树行,可认石头为干娘以求健康。小沙沙带着红丝带上了山,围“石婆婆”挂了一圈,在大红布上写下“面家粉丝诸事顺遂”,在小红布上写下粉丝们各自的心愿,免费为粉丝祈福。风起时,写满祝福的丝带随风飘荡。

另一位女主播则认领了一颗12年的苹果树,树枝朝四周舒展,也被系上寄托祝福的红丝带。现在,这株贴了“许愿树”牌子的树已经成为杨树行的一个打卡景点。

杨树行有温暖的一面,也有无奈一面。有的主播觉得迷茫,有的主播因为流量不好感到压力。

还有孤独。村里离城远,没有太多设施,人也不多。更深层次的孤独是生理上的。一位主播说,“人都有七情六欲,对吧?”

“拉面圈”一位经常打赏的大姐和主播们处得久了,有感情了。她时常劝男主播们,可以的话去找其他更稳定的工作,直播毕竟不能干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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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行的墙绘/覃钰钰摄

断臂侠没想过离开,在哪里不是流浪呢?“能挣更多钱更好,但是咱没有那个能力,没有那个命运、咱在这儿能吃饱饭也挺知足的,挺好的。”况且,他在这里感受到家的温暖。“拉面哥”的母亲一直把他当家人,有一次还问他,你二哥(指程运付)凉了你会不会走,他说不会。

大磊想过离开,但年纪大了,力气不够,再做回按摩的老本行只怕会更辛苦。

对于健果来说,要换个地方,别的不说,花钱是肯定的。这一年来,他不怎么直播,靠的是游客购买他的字画。他现在没有积蓄。

好消息是,5月28日,停摆两个月的“山东拉面哥”重新开张。家门口又铺上红地毯,花篮排了一排,“大吉大利,生意兴隆”“祝拉面哥一路长虹”。主播们又有素材可以播了。

开业第一天,拉面哥身穿格子衬衫在拉面,拉面嫂身穿绿色围裙在煮面,来吃拉面的人们拍了长长的队伍,围观人群扒在栏杆上注视这对夫妇,有人晃着矿泉水瓶朝他们打招呼。

主播们将这一盛况发到视频平台,配乐是《好日子》,“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咱赶上了盛世……”

九派新闻记者 覃钰钰 发自山东临沂

【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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