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人口快速老龄化,新加坡是怎么应对的?
编者按:在全世界,年龄超过60岁的人口已超过10亿,并将在2050年占据全球人口的近四分之一。当全球老龄化的进程正在不断加速,“健康老龄化”也成了全世界各个国家共同的未来关注焦点。 在“健康老龄话”专题中,药明康德内容团队将对话全球最具影响力的老龄问题专家,从科学、医学、公共卫生、经济、社会等不同角度,向读者们呈现意见领袖的思考。
在这篇访谈中,药明康德副总裁、内容部负责人蔡辉博士将对话新加坡国立健保集团副首席执行官(教育研究)Benjamin Seet教授。相信通过这场对话,我们会从新加坡应对老龄化危机的经验中获得启迪,共建一个健康老龄化的未来。
新加坡现状:老龄化程度严重,医疗保健体系面临严峻挑战
蔡辉:感谢大家的收看。我是药明康德副总裁、内容部负责人蔡辉。今天,我们汇聚一堂,共话健康老龄化,不仅是为了纪念每年的国际老年人日,更是对联合国“健康老龄化行动十年计划(2021-2030)”的坚定支持和响应。这项全球倡议旨在提升老年人、家庭和社群的整体生活质量。
今天我们邀请了新加坡国立健保集团副首席执行官兼集团首席研究官Benjamin Seet教授,他所在的集团服务于新加坡三分之一以上的人群。Ben是杰出的公共服务领导者,且拥有20多年的军事领域服务经验。他曾在纽约担任联合国维和行动首席医学官。最近,他在新加坡国家科学技术研究机构A*STAR任生物医学研究委员会执行主席。Ben,很荣幸今天能与您同台交流。
Benjamin Seet:感谢邀请我参与讨论。
蔡辉:我想从新加坡的老龄化现状切入。根据联合国的说法,到2026年,新加坡将成为超级老龄化社会。那么,能否向观众朋友们介绍一下新加坡老龄化的现状?在老龄化方面,新加坡正面临的独特挑战有哪些?
Benjamin Seet:好的。新加坡是全球老龄化进展程度最快的国家之一。如果您详细了解国立健保集团,会发现我们运营的医院实际上位于新加坡的中部地区,这是新加坡最古老的地区。也就是说,我们的医院必须服务于全球老龄化速度最快国家之一的最古老的区域。在这一点上,这里或许将成为数年后新加坡其他地区或是亚洲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一个参照系。我们将自己视作一片试验田,一片真实世界证据的区域,用于研究世界上任何地方老年医疗健康领域的未来光景。仅仅看到一些统计数据,也是相当吓人的。
在我们核心医院陈笃生医院就诊的患者中,65岁以上患者占到了三分之二。而当我们审视患者在医疗保健中的开销时,仅20%的患者就消耗了85%的医疗费用,而有5%的患者消耗了高达57%的医疗费用。这部分患者大多数为老年人,面临多种医疗问题。他们可能因为急诊入院,或因慢性病恶化而入院。但我认为,这种情况造成了非常大的疾病负担,且随着患者年龄的增长,负担将继续增加。这就是我在国立健保集团看到的一些情况。
重新分配医疗资源,建立疾病预防体系,提升医学素养和健康教育
蔡辉:那么,您现在准备如何应对?新加坡会如何适应这一新现实?
Benjamin Seet:好的,我想,当我们看到这种状况时,很多事情必须改变,因为我们已拥有一套非常有效的医疗保健体系。我认为,与其他大多数发达国家相比,我们在医疗保健领域的支出占GDP的比例相对较小。与此同时,我们也在评估现有医疗保健体系是否有更好的方式来承担大规模人群的医疗保健任务。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的重心都放在了在急症医院中救治患者。因此我们只是在疾病引发问题或出现并发症以后,才会对来院就诊的终末期和晚期患者进行治疗。
但我认为,我们应该在健康促进、预防医学等初级保健设施方面做更多的工作,因为我们不能再继续建造更多更昂贵的医院。我们需要重新分配医疗保健资源,以便在社区和初级医疗保健机构中提供更多护理服务,尽可能避免或者延迟入院治疗。
以糖尿病这种常见病为例,我们看到了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研究,在英国和中国,大量早期糖尿病患者可以通过正确的干预措施得到治疗,从而实现了早期糖尿病的逆转。我们相信,三分之一到半数的早期糖尿病患者可以通过干预实现疾病逆转,从而避免终生接受糖尿病治疗,或处理糖尿病并发症。但即使糖尿病无法进行预防或逆转,我们也可以做更多工作来预防糖尿病的并发症,无论是视网膜病变、肾脏疾病、心脏病,还是中风风险增加。因此我认为,急症医院可以开展更多工作来预防而非治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正从以下三个方面着手发力。
其一,推动医疗保健体系从机构护理转向综合护理。通过综合护理,为当前区域患者提供医疗保健服务。在这个体系里,一家急症医院会与初级卫生保健诊所网络协同运转,这里的初级诊所可以是全科医生,也可以是一所公立综合诊所。另外还会同社区组织合作,通过建设服务网络来提供医疗保健服务,而不是各自为政。这样,一些慢性病和早期疾病患者的护理工作就会由社区医疗服务提供者承担。这也就是综合护理的一个方面。
我们正在探索的另一件事是,从国家层面考虑如何审查新加坡医保报销流程,以形成一个激励初级卫生保健和疾病预防的体系。
而第三点,则是针对整个健康教育和患者教育领域。这一领域确实亟待改进,在新加坡,老年群体的医学素养非常低。我想许多亚洲国家可能都存在同样的情况,医疗保健从业者掌握大部分知识,而个体却对自身疾病知之甚少。这种情况需要改变。我们正处于精准医学时代。我认为,我们需要推进精准健康促进和精准医学教育,为每个人提供有针对性的、个体化的医疗建议,并且能更好地从个人层面来衡量结果。
我刚刚说了很多,归纳起来就是,首先着眼于提供综合护理服务,而不是机构护理。其次,思考如何改进医保报销流程来激励早期治疗,而非晚期治疗。第三,提升医学素养和健康教育,实现更精准、更有针对性的健康教育。这样才会更加有效。
加强老年群体精准教育,注重疾病的综合护理
蔡辉:非常精彩,让我们继续探讨教育话题。您在国立健保集团负责教育研究。那么,能否和观众朋友分享一些有针对性的精准教育案例,尤其是在老年群体的教育方面,您有什么想要分享的吗?
Benjamin Seet:如果以我们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所做的工作来举例,我认为有一些相似之处。在过去一年半中,全球对新冠病毒的认知水平已大大提高。而具体到疫苗领域,我认为医学素养及其对个人选择的影响,可能已经达到了医学史上其他药物均难以企及的水平。
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比如是否想用特定疫苗,选择mRNA疫苗还是灭活病毒疫苗。我觉得,这是其他任何疾病领域从未达到的认知水平。这表明,一旦人们有学习意愿,并且配合足够的宣传力度,我们是可以提高医学素养,让人们做出明智选择的,比如接种哪种疫苗,了解疾病的所有并发症,或关于疾病传播的其他知识。因此,这段经历已经表明,只要人们足够感兴趣,就能获取丰富的医学信息来做出重要决定。
我想,存在的挑战可能在于,一些社交媒体可能传递很多不甚准确甚至错误的信息。但这也从侧面说明,如果能向有兴趣接收信息的人群提供准确、可靠的信息,我们是可以改变行为习惯的。这是基于新冠病毒产生的一些想法。
但具体到老龄化疾病,我认为挑战会更大。因为,当您观察老年人时会发现,许多人不只患有一种疾病。所以,在新加坡,如果一个人患有糖尿病,他也很可能患有肥胖症、高血压、心脏病和中风。而处于这种境况的人,还可能面临抑郁症等心理健康问题。因此,通常老年人并不会只患有一种疾病,由一位医生治疗就可以解决问题,而是可能有多种疾病,这就带来了多药联用的问题。不同于只需要单一药物治疗的患者,老年人每天可能需要服用10种、15种不同的药物,这对老年人来说并不少见。
因此,我们面临的挑战可能在于,如何看待同时患有多种疾病的个体,并改变他照顾自己的动机?因为,假如一个人患有疾病相关抑郁症,同时身体虚弱且行动不便,服用这么多种药物是极具挑战性的。而且我认为,这是审视医疗保健体系的另一驱动因素。假如在急症医院为某人提供护理服务,患者需要在不同日期,到不同科室的专科医生处就诊,而如果我们将护理转到综合诊所,也许一个经过良好培训的非专科医生就可以为患者提供整体疾病护理服务。这里不仅包括治疗,还包括健康监测和医学教育。而同专科医生相比,非专科医生或许有更多时间可以聚焦在患者身上,并在患者教育和行为动机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这对确保治疗依从性非常重要。
聚焦老龄化研究的三大关键问题
蔡辉:没错,新冠疫情向我们强调了精心照顾老年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而且,在新冠病毒流行期间,老年群体确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和影响。由此看来,我们可以从中吸取很多教训。但正如您所提到的,老龄化比新冠病毒的情况更复杂。那么,让我们转向研究方面。作为新加坡国立健保集团的首席研究官,在谈及健康老龄化前沿研究的影响时,哪些问题让您夜不能寐?
Benjamin Seet:当您审视老龄化相关研究时,就会发现它比肿瘤学或心血管病学研究更具挑战性,因为它跨越了多个学科。因此,如果您问我,“老龄化的关键问题是什么?”我刚才已经提到了其中一点,那就是共病问题。一个人有多种医疗问题。可能是代谢相关,可能是血管相关;可能是精神疾病,也可能是身体疾病。因此,能够进行跨多学科的有效研究并不容易,因为它不会由任何单一部门完成,您需要把不同部门和不同学科的人聚在一起。因此,共病可能是老龄化研究的最大挑战之一。
另一个关键问题是虚弱。关于虚弱,我指的是身体虚弱,也就是肌肉无力、骨骼无力、关节无力,以及跌倒倾向。如果一个老人有骨质疏松症,跌倒可能会导致病理性骨折。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对虚弱状态的研究也非常重要。
但虚弱也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医院里没有一个专门治疗虚弱状态的科室。所有的大外科、老年医学科,以及内分泌科医生可能只能处理其中的一部分问题。治疗也可以由物理治疗师、职业治疗师提供,营养师的参与也是重要的一环。归根结底,我认为这是另一个复杂的多学科问题。尽可能早地处理虚弱问题是非常重要的。
我认为我们在研究中试图做的是让老年人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活动能力。如果老年人比较活跃,经常锻炼和外出,不仅对肌肉骨骼健康有益,也有利于代谢健康。这对血管健康也大有裨益。老年人可以锻炼身体,四处走动,而不是在家里坐在椅子上或躺在床上,这也有助于心理健康,因为一个人如果一直待在家里不出去,就更有可能患上抑郁症。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我们关注虚弱和运动能力,不仅有利于防止跌倒,而且也有助于达到更高的医疗健康和身心健康水平。所以我认为这是另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
而第三个领域是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同样,在很多时候,人们可能很少能理解这一点,而且很可能,甚至一定被低估了(重要性),我很确定在新加坡也是如此。就像我之前描述的那样,如果一个老年人在家,身体虚弱,无法活动,那么他患抑郁症的几率非常高。如果一个人有终末期器官疾病,无论是影响视力的视网膜病变,还是需要诊断的肾脏疾病,无论是需要定期调理的糖尿病,还是需要长期服药的高血压,我认为这其中与抑郁症有很大关系。我们应当如何在家中管理老年人的抑郁症?我认为这就是数字技术等科技手段所能提供的,通过数字技术、可穿戴传感器、远程医疗与居家之人进行日常接触。而在过去,老年人可能需要每三个月或六个月去一次医院,和医生进行简短的交流。
总而言之,当您审视我们的研究方向时,首先,重视老年人的代谢健康和共病。第二,关注身体虚弱情况,重点维持活动能力并防止跌倒。第三,改善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特别是那些患有慢性疾病的老年人。使用数字技术的工具和平台,能够协助我们对这些进行管理。
健康老龄化未来蓝图展望:三措并举,改变传统护理模式
蔡辉:太棒了,现在我们来憧憬未来,2021年是联合国健康老龄化十年倡议的发轫之年,全球都在共同应对这个新的现实。我想说的是,十年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惊鸿一瞥。在您看来,定义这项十年倡议获得成功的因素有哪些?当我们展望未来十年时,我们可能会观察到哪些重要或者关键的拐点?
Benjamin Seet:当我们思考老龄化社会时,十年实际上非常短。回顾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2000年制定的千禧年目标,这些目标非常宏伟,涉及社会和健康的不同方面。不过,尽管有重要的里程碑,但实际上,要在全球每个国家实施重大的健康和政策变革是非常困难的。我指的是卫生服务研究、人口健康和健康行为研究,我认为这是极其重要的,因为人们是否会进行自我照护以及如何进行自我照护,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健康动机、健康行为以及医疗素养。
所以我觉得,可以把肿瘤、心血管和眼科疾病等成熟研究领域的一些经费投入,转到公共卫生研究、健康教育研究、健康结局研究领域,因为通常这些领域十分重要,但获得的经费却最少。因此,这可能是我希望看到的一个重要转变,那就是更多资金转向下游而不是上游研究。
我刚刚也提到,我认为健康教育是关键。因此,我将更多地关注欠发达的、更具针对性和层级化的领域。我用到了“层级”这个词,我们需根据不同的风险因素对健康教育进行分层,比如基于人口统计学数据。以新加坡为例,为在这里的中国人、马来西亚人和印度人提供健康教育的方式将迥然不同,因为他们对疾病的认知会因文化背景甚至宗教背景的差异而有所不同。
我也会根据教育背景来进行分层。对于那些能够很好地理解科学事实的人而言,我们应该提供更多信息,以便他们基于证据进行分析理解。而对不善于处理大量数据和统计数字的人来说,则需要简明且有说服力的信息,以便他们能够有效理解和接受。因此我想说,这是一个仍需不断发展的领域,它需要做到非常精准。这个词我已经用过很多次了。精准的健康促进,精准的健康教育,我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
而第三个领域,我认为极有潜力迅速产生深远影响的领域就是数字健康。利用可穿戴传感器、移动设备、大数据分析的能力,能够更好地了解患者的医疗状况,尤其是当我们能够在家中完成检测时,我认为这将很有前景,存在更多可能性。我已经看到了数字健康领域的蓬勃发展,主要是由大公司以及应用程序制造商推动。因此,大公司和小公司都将能够为这一领域的建设做出贡献。不过最终,如何在这个领域的大量应用程序和设备中进行筛选,显然会成为我们必须解决的挑战。
蔡辉:的确如此。
Benjamin Seet:因此归结起来,我认为首先是研究经费的转移,从急症护理和专病护理,转向初级保健和健康促进。第二,重视健康教育研究和对患者行为、动机的理解,以设计更好的干预措施。第三,利用技术的能力,尤其是数字技术,实现居家健康监测,并在基线发生变化时能够及早干预。
蔡辉:说到行动,考虑到我们剩下的时间,我想您刚才谈到的,数字技术以及潜在可能,都令我们为之兴奋。您还谈到了居家健康监测。那么,这些将如何改变医院护理的现状?如果可以,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您认为依靠这些技术,2030年的医院护理或医疗保健与今天相比,会有哪些不同之处?您能否给大家描述下那时的场景?
Benjamin Seet:如何描绘2030年的医院蓝图呢?我认为只有少量患者会去医院治疗慢性疾病。一些人将在家里接受治疗,另一些则会在离家较近的社区护理机构接受治疗。还有一部分治疗或疾病监测将由远程设备完成,一些可通过佩戴使用监测生命参数的设备,比如一种非常灵敏的血糖监测器。老年人的身体活动、睡眠模式、锻炼情况将实现远程监控,这样当患者去诊所时,医生将拿到一份报告,汇总了患者过去三个月或六个月的健康状况,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获得就诊时的情况。如果每三个月或六个月接诊一次患者,医生都能看到这些健康状况。
因此,我认为数字技术将使连续的纵向监测成为可能。如果基线出现了变化,它将可以实现及时干预。借助这项技术,医疗工作者对患者过去三到六个月的整体健康状况有个概览,而不会局限在单一的时间点。我想这将改变护理模式。
蔡辉:这非常令人兴奋,非常感谢。未来必将非常值得期待。在今天的访谈即将结束之际,我想感谢您为我们分享了如此精彩的见解。
健康老龄化是一个庞大的课题,我想这一领域需要更多这样的对话,来帮助我们真正看到未来,改变未来,拥抱未来,以改善老年人群、患者社群以及家庭成员的生活。谢谢您在这个倡议背后所付出的杰出工作和努力,希望在未来我们有更多机会在节目中见面,讨论并分享您在新加坡健康老龄化教育研究方面取得的新进展。非常感谢您。
Benjamin Seet:谢谢您能邀请我参加今天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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