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19日 星期四

一个来了新加坡11年的中国福建籍劳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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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需要友谊的,对于刚到一个陌生环境里的我来说,更恐惧落单。于是,在刚到新加坡的那段日子里,我加了QQ群,每天在网络上和那些从未谋面的同在新加坡的陌生人客套着、闲聊着,直到后来孩子进入了小学,安顿好了一切,我结识了一些同校的妈妈后,才结束了那段打发时光的网聊日子。

我记得,当时在群里,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性,虽不善言谈,却总是微笑倾听,偶尔打出几个不痛不痒的字,没人在意他是在线或是离开。敏感的我感受到了他的温厚脾气,偶尔还有点小正义,于是互加了好友,撂在一旁。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虽还互为好友,却从未联络。如今,开始写小人物传记又实在找不到素材的我重新想起他。不出所料,他爽快的答应了我的在线访谈,还是那么温厚的感觉,但隔着冰冷的屏幕,我已经感觉到时隔两年他言语间平添了几许沧桑。

他今年整40岁了。40岁,该是男人多意气风发的年纪,可是我却捕捉不到他的精气神儿。我问他:最近好吗?他回答:麻木了。便不再多言。

也许,跟什么人或物件打交道,眼中的世界便是什么样吧?在灯红酒绿的新加坡花花世界里,在图书馆咖啡店那些悠然匀称的呼吸下,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被称做“外劳”。他们活在新加坡白天刺辣阳光下的阴影里,他们没日没夜的工作,像轴承上的一粒粒钢珠,碾不碎也出不来。今天,我就要写写他,一个来了新加坡11年的中国福建籍劳工的故事。

这是一个星期二的上午10点20分,我登录QQ,刚一打招呼他就回复了,这让我有些惊喜。聊几句才知道,原来他刚下夜班。我于心不忍,想让他先休息,他却说,他在吃饭,不要紧,尽管问。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厚,我有些感动。

起初,他像挤牙膏似地回答我的提问,只言片语,我猜他也许很累,也许是怕打扰到我身边的人。我告诉他,可以语音答我,于是,他小心翼翼的,轻声开了口。

他的语音时间渐渐由短变长,也许他的心扉尘封了多年,我的问题勾起了他的回忆和缓慢的思考。他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想真正运转起来,不仅需要润滑剂,更需要时间。我等着他,慢慢掀开那落满灰尘的一页页往事。

他说,是他妻子先来的新加坡。他妻子结婚前看不上他,嫌弃他家穷。在他们福建老家,如果家里没有三层高的小楼是娶不到老婆的,而他家恰恰没有。他父亲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投资失败导致倾家荡产,家里仅剩个二层房子,屋里都是土坯的。

“那为什么她后来还是嫁给你了?”

“主要是我岳母比较认可我的为人吧,跟她说了不少我的好话。那时候,她在一家鞋厂上班,是行政人员,总是加班到夜里十点多,我就天天煮了宵夜守在厂门口等她,给她送吃的,多晚都等,我坚持了半年。这些我岳母都看在眼里,觉得我会疼人,穷是穷了些,但是人好也很重要。她听了,就嫁了。”

“婚后,我大女儿出生十个月的时候,老婆要出国赚钱,觉得有了钱才能好好养孩子。你知道,我们福建人是流行出国的,哪怕偷渡都要出去。那时候我想去欧洲,可是欧洲的费用要20万,我们拿不出。无奈,太太先来了新加坡,那已经是2003年了,6万人民币的中介费我们都凑不齐,还是跟亲戚借的。没想到,到了新加坡,只是打一份月薪420新币的工,当时她在电子厂,没日没夜的给人干活,就想,先还上借的钱再说吧。没想到,一干就是8年。”

“三年后,也就是2006年,我也过来了。我没什么学历,也没技术,打工赚不到钱,我换过两次工作就回中国了。然后,我在中国进修了一门技术,叫数控。”

“这个数控技术改变了我的职业,我再次来新加坡的时候,薪水已经大幅度提高了。2011年的时候,我太太回中国生了二女儿后,再也没过来。”

“所以,您太太现在在中国是全职妈妈?”

“也不全是,她还经营着一间服装店,但是现在中国的电商太厉害了,对实体店影响很大。她的店里生意一般,基本上靠我的工资多些吧。”

“想她们吗?多久团聚一次?”

“想,我每年都回去,今年特别忙,没回去成。我特别想她们,心神不宁的,好几天都特难受!我想她们。”

“妻子怎么不带着孩子过来找你团聚?生活在一起?”

“我们是外劳,外劳哪有带家属的啊!没有准证,呆不住的。”

“您太太没想过把孩子先给老人带,自己过来打份工和您团聚,然后慢慢再接孩子过来吗?”

“没有,我俩都觉得,孩子的教育不能扔给老人,老人只知道溺爱,哪懂教育?我妻子坚持要自己带孩子,我也支持她这么做。再说,我现在的收入还可以。我们赚钱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孩子吗?孩子要是不好,赚再多钱有什么用?”

这对没有学历、文化层次不高的“劳工”夫妇,对于教育子女竟有如此的认知高度,令我不禁刮目相看。

“父母还都健在吗?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都健在,我上面有个姐姐,还有个哥哥。我哥哥带着老婆孩子去了法国。”

“我一会儿就要出去给我母亲汇点钱了,我父亲马上70大寿了,我过几天要回去一趟,因为我哥哥一家要回来了,16年了,第一次回来。”

“啊?为什么走了16年第一次回国啊?”我不解的问到。

“他们是偷渡去的,没有正常的签证,哪里能出境啊!一呆就是16年。”

我呆住了……

没想到多年前王姬主演的电视剧《危险旅程》的剧情,竟然就发生在眼前跟我对话的这个男人的亲哥哥身上。我突然觉得,他虽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那不是我自诩了如指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充满了飘摇的未知,甚至是恐惧。

他们恐惧于此吗?我没敢问,也不想问,那是命运的安排。或许冲出这种命运的束缚的欲望,大于恐惧吧。

他继续说,打断了我的沉思。

“16年了,你不知道,偷渡的路上会死多少人,真的,我们那里死了太多人了,走的时候是一条汉子,回来的时候是一把骨灰,甚至骨灰都没有,各种死法。我哥哥他们刚拿到正规的工作签证,又赶上老爸70大寿,也算双喜临门了,我汇完钱得回去一趟,好好和家人团聚一下!”

听得出,他不恐惧,他的语调突然高了一些,语气里充满了欣喜。隔着屏幕,我甚至感受到了他像个孩子般的雀跃起来。虽然是汇钱出去,那是他辛苦上夜班赚的钱,是他每日不停运转如机器赚的钱,是他想念家人却不能见上一面寝食难安时赚的钱。但只要是给他的亲人花,他就毫不吝惜,他就甘之如饴。特别是那久未谋面的、偷渡出走了16年的哥嫂侄儿,他们不仅活着,还一切安好,并拥有了见得了光的身份,这让他激动不已,让他欣喜、雀跃。

他说,接下来哥嫂就要考虑拿居留权,他们希望留在法国。可是他,却无望留在新加坡。去欧洲的梦随着年龄的增长劣势也几乎破灭了。

他说,最晚明年的上半年就回中国了。他说,他在这里做工不开心。

我问“是因为人事关系复杂?还是工作难度大?精神或体力劳累?”

他说:“是麻木吧。我最累的时候连续加班5个月一天不休,单位人手不够,虽然有加班费,但我不喜欢那种麻木的感觉。我们的工作需要高度精神集中,可以说是脑力加体力。我真的累了,不想做了。”他再次提到麻木的时候,我用沉默代替了回应。他不喜欢麻木,说明,他并未麻木。

他说,像他这种外劳在新加坡是拿不到身份的,不可能一辈子做外劳,年龄也不允许了。他看着那些新加坡安哥安娣七八十岁了还在端盘子洗碗,他受不了,他不希望自己的晚年也那么辛劳那么凄凉,他说,他还是中国人,他还有的选。

夜深了,我快截稿的时候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老家的二层土坯房,现在怎么样了?”

过了很久,他才回我。我知道,他应该又是夜班。

“早没啦,前几年我们兄弟俩(的钱)合建了一栋六层高的楼哦!”

“好,这个我一定要写进去!”

和他唯一一次见面定稿的时候,他见到我第一句便感慨:“你知道吗?我家盖这个六层楼的房子好险!我家刚盖完,政策就变了,不许盖这么高了,最高只能盖三层。我觉得我们家很幸运。”

我们边走边聊着,在去食阁的路上,他会留意走在他身后的人,尽量不挡住他们的去路;他坚持自己买饮食,谢绝了我的好意,甚至还要请我喝水。

他跟我说,单位工作太忙,人手不够,他这次又回不去了,父亲的70大寿,只能在心里遥祝了。

福建劳工大哥的机械人生,就这样周而复始了11年,他说最晚明年上半年就会结束这样的日子了,可是他又说,去年、前年、大前年,他也是这么说的……我祝福他,祝福所有在新加坡和他一样的“外劳”师傅们,早日找到自己满意的归属,安享从容。

作者介绍

达赫琳,愿意为在新加坡的小人物,写出你的人生故事。你可以发电邮到[email protected]联络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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