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才子陶傑狮城谈:在世界的另一端书写
【主持人】:
我不晓得大家有没有访问过陶杰先生的Facebook主页?他的Facebook开门见山就说他是一个国际人,所以“在世界的另一端书写”对他有什么意义呢?有请陶杰先生。
【陶杰】:
我刚才听了前两位嘉宾的讲话,我再想了想这个话题-“在世界的另一端书写”。现在这个世界上,两个最大的语文阅读社会,一个是华文,一个是英文。华文呢,中国有14亿人口,再加上新加坡、台湾、香港还有海外的一些华人,他们看的书都是华文的书。另一个是英文的阅读市场,包括英国、美国、加拿大、新西兰,还有澳洲,当然还有新加坡,再加上12亿人口的印度(印度的英文程度也很好)。那么我就想问为什么对华人来说,“在世界的另一端书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为什么英语的作家,“在世界的另一端写作”并不会引起很丰富的联想,或者说那么多悲情的联想呢?
在英语的社会,其实有很多人是离开英国写作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有一个诗人,叫Robert Graves,他是英国人,可是他在马耳他岛写作。一位英国的作家叫Rudyard Kipling,他在印度写作。还有一位叫George Orwell,写《动物农庄》和《1984》的,他也很漂泊,他是BBC的驻外记者,在印度住过,在缅甸也住过。现在一位在英国很受欢迎的专栏作家,他写Non-Fiction的,叫Bill Bryson,他是个美国人,但他也到处跑,住在英国,在别的地方也住过。在澳洲、新西兰这些国家,用英文写成的作品,也在英国或美国很畅销的例子,不计其数。所以对用英文写作的人来说,什么在“世界的另一端书写”,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不是什么问题。
那么为什么对中文作者来说,“在世界的另一端书写”是一个很引人入胜的话题呢?想起新加坡的“在世界的另一端写作”,我想到郁达夫。郁达夫曾经在星洲流浪漂泊,后来又跑到印尼,他在新加坡南天酒店这个地方住过,也写过很多七言的律诗留下来。郁达夫的命运比较悲惨,日本人打来了,他给日本人当翻译。还有很多人像连士升、林语堂,这些人都在南洋住。到今天,作家节能邀请到马建(他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定居英国),还有那个我不知道他现在还算不算是中国作家的高行健。这些人,都让人觉得有种天涯漂泊的感觉。
为什么说“在世界的一端写作”对于英语作家不是个问题?首先,一个英国作家,用英文写出一本叫《哈利波特》的书,它不只在英国畅销,在美国也畅销,在爱尔兰也畅销,加拿大、新西兰的小孩都喜欢看她的作品。还有一个美国作家,写《饥饿的游戏》,在美国也畅销,在英国也畅销,印度也有人看,香港也有人看,澳洲、新西兰都有人看,为什么?一份英文的杂志,叫Spectator Economics,又或者是Financial Times,它们在英语世界里头可以自由流通,它们用的英文在美国、英国、澳洲、新西兰、新加坡,都看的明白。当然,英国的英文跟美国的英文、澳洲的英文,有不同的地方。美国的英文里面,犹太人的英文跟英国本土的英文,写作的方式也有不同。英国本土的英文比较含蓄,比较不那么直接,比较写的优雅。美国的呢,比较直接。但是这里头就有一个特点,就是英国、美国、澳洲、新西兰、爱尔兰、印度,全世界的英语国家都拥有同样的一个价值:出版自由;言论自由;宗教是基督教或者天主教;他们一般的读者和政府都崇尚民主的人权,或者是尊重出版的自由;甚至英文也只是用26个字母,他没有简体和繁体之分。
现在说到华文,这个写作的市场怎么办?刚才我听到两位的谈话,原来被禁止提及的敏感的话题这么多,连一个福克兰岛和马岛的名称,也必须要被统一成为马岛,而不是福克兰岛。好了,如果我想想,在1981年福克兰战争发生的时候,有几个英国的战舰被阿根廷的海军击沉,这战舰上面有没有中国人?有,有几个香港人在上面洗衣服,跟着那个炮舰死掉了。如果我突然异想天开,想用中文写一个当年福克兰战争这个英国炮舰上的一个香港华工的故事,短篇。我如果用中文写出来,可不可以跟政治没关系,完全是文学的方式?
小说可以讲留在炮舰上所见所闻,意识流也好,主观的叙述也好,就写战舰的最后的三天。假设主人公的身份是在英国的战舰上,每天写一封信,给他在香港的女朋友,信写到若干日,船就被打沉了。我想如果我用中文写,一个香港的中国人,在1981年,在福克兰战争中,当了英军,而且在英国的兵舰上服役,最后那几天的故事。我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福克兰”:“我们这个船,现在正向福克兰前进,我看到福克兰远方的岛屿了”。如果是这样,在中国能不能出版?出版社说可以,只要你把他改成什么马岛、马尔维纳斯岛。小说中香港的那个角色,在当时的现实环境,怎么可能写信说它是马岛呢,对不对?这就失真,跟现实不符,但是出版商对你说:“你想不想在大陆出版?在那面可以卖几百万!几百万你就适应一下,把这个福克兰岛改一下吧。”
好了,身为一个作者,这个名称你改不改?“哎呀,改了算了,那个标准是这样的,这个名称敏感!”。身为一个作家,你应该说:“我不管你敏感不敏感,我小说的这个人物,是要忠于创作里头的现实的,我坚决不改!”你不改,这本小说你不能在中国大陆出版,只能够在海外、在香港或者台湾卖一些。销路,可能只有几百本,或是一两千本。文学作品是比较高档次的,不是通俗的金庸、卫斯理,最多也就能卖几十本。
你这个小说写得再好,文学的成就再高,但是在中国大陆的读者看不到。为什么看不到?就是因为这个福克兰岛,是所谓的敏感词,那边要求改,你不要改。如果你在英语世界,用一个字叫Falkland Islands,那个是不用改的。你在英国也这样,在澳洲也照样上架。爱尔兰的读者,有可能对英国很反感,因为爱尔兰三百年来吃过英国侵略、殖民的苦头。在爱尔兰的读者看了这本书,可能会很同情阿根廷,但是爱尔兰政府不会把你这本书给禁掉。你这个小说照样可以在爱尔兰出版。
所以呢,一本《哈利波特》,你问我它英文的程度、写作的技巧,并不是太高。但是它讲的故事,能够出奇入胜,而且最重要的,《哈利波特》讲的是一家魔法的学校。这个小孩,进了一个像英国寄宿学校的环境,去学什么?学魔法。学魔法,好了,到了中国人的社会,有的人说,你这里面的意识不良;或者这里面在提倡性;或者说小孩读书钻进迷幻的妖魔世界,他进了魔法学院,连国家是什么都忘了,连家庭也不知道是谁,父母也不知道是谁。老是在这梦幻的世界里,这个小说对小孩恐怕不好吧,不应该这样写吧。
所以《哈利波特》就有可能出不了了,因为这个也是禁忌,那个也是敏感的,这个跟中央通知的精神不符合,那个呢不符合规定。那你这个小说,就出不了了。或者出来,也缺少了一个很大的市场,能够看的人很少,看的人不一定看得都喜欢,但是看的人可以提出议论,读者可以批评,可以分享。
今天我们老是说中国很强大,有14亿人口,要打造软实力。但是你出一本小说,如果在整个华人社会,都不能够流通的话,你这个华文的文学作品,对于中国人或者华人,这个流传的、受欢迎的、被读到的范围,都会受到种种限制。那文学的软实力,怎么能够打造起来呢?打造不起来的。何况这里头有很多名词、很多词汇,中国大陆流行的,台湾不懂;台湾很流行,大陆不懂;香港的广东话语法,中国大陆不接受。
但是在英语世界,整个都是打通的,美国、英国、爱尔兰、澳大利亚,一本小说可以行销整个英语世界。如果他行销的很成功,就会有好莱坞的电影商来买版权,然后拍成电影。如果电影拍得好,就可以在全球发行,这全部加起来,就叫西方的文化软实力。这个软实力,为什么会能够建立起来?首先因为不管是《哈利波特》的书也好,《饥饿的游戏》的书也好,必须是英国、美国和整个英语世界的读者自己喜欢看,或者是流传的很广,或者是影响力很大,才能拍成电影。如果有一个作品,你自己的影响力都不够,流传的不够广,那怎么向外推广呢,这个恐怕就会成为少数人的市场。
金庸的小说,本来三十年前,都是华人社会的最大公约数,因为武侠小说华人都喜欢看。但最近,金庸的小说,我听说改编电视剧,有点敏感了。《鹿鼎记》里头,这韦小宝有八个老婆,还有什么天地会;《笑傲江湖》里头的魔教啦、神龙教啦,据说是隐射文化大革命,隐射哪个党。哎,就有点怕了。如果是这个也敏感,那个也禁忌,这就形成了“在世界的另一端写作”。为什么?我在“这一端”不能写作,为什么我要在“另一端”写作?我要问一问,为什么“在世界的另一端写作”是这么的特别?那“这一端”又是什么?题目留白了,没说出来。刚才两位作家说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所以一个正常的作家,在一个有创作写作自由的环境,应该没有什么“这一端”、“那一端”的问题,都是没有差别的。我希望有一天,所有用华文写作的作家,拍给华人看的电影的导演,都在同一个天空下、同一张书桌上写作和拍电影,而不必去计算、忌讳是“这一头”还是“那一端”,谢谢。
感谢小韵(baicaiclub)根据讲座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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