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始于规划——刘太格访谈录
刘太格
“居者有其屋”理念的实践者，被誉为“新加坡规划之父”的刘太格，与父亲——“南洋画派”的开创者，新加坡泰斗级画家刘抗都是令人仰望的大师。采访一位经常被媒体报道的大师，确实很有挑战性。看完我的问题，刘太格回复：“感谢你提出的很有意义的问题，我花时间考虑。”2022年新年伊始，刘太格拿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在百忙之中抽出一个半小时接受了我的采访。
两代大师对他人及这个世界的影响是怎样的？刘太格未来的人生规划是什么？
眼界与胸襟出自世家传承
出生于马来西亚，祖籍中国福建的刘太格，不是从创立“南洋画派”的画家父亲刘抗开始描述原生家庭的：“我规划的故事从基因传承开始。”刘太格的祖父是福建永春湖洋村一位勤于耕种栽培的村民。祖母完全不识字，去世后留下许多手工剪纸，技艺精湛，形象生动，有非常好的艺术直觉与极高的艺术敏感度。刘太格相信父亲刘抗传承了祖母的艺术基因。
刘太格小时家境并不富裕，他想要个小书架，靠做美术老师养一大家人的父亲要积蓄半年，才能满足他这个小小的愿望。父亲却从不吝啬对孩子的艺术培养。刘抗经常购买西方著名画家画册，并与刘太格一起分享欣赏画册的感受：“你看，毕加索的画看起来画得随意，实际上他的素描很有功底，人物比例科学严谨，线条清晰准确。”父亲刘抗注重绘画技法的学习，注重绘画理论滋养，讲求艺术需要真功夫。刘抗是比较少数画肖像画的画家。刘太格11岁时，父亲就为他画了第一幅肖像画；刘抗也属比较少数的，著有多部绘画艺术论著的画家。
在刘太格眼中，父亲刘抗是温和敦厚的人。父亲刘抗只对他发过一次“脾气”：“你今天做的这件事情，我真的很不高兴。”父亲平和地说完，起身离开客厅，留下刘太格一个人反思，事后从未再提及过让他“不高兴”的这件事，却成了父子间的永恒记忆。
两代巨匠——刘抗与刘太格父子
刘抗常带幼年的刘太格去听音乐，欣赏印度舞蹈，逛马来人的巴刹，甚至看足球比赛。父亲把这些都视为人生与艺术的培养与熏陶，刘太格因此养成了贴近生活，注重细节，懂得雅俗共赏，注意平日学习及从普通人的日常中汲取营养的好习惯。刘抗总在家里那台古旧的电唱机上播放古典音乐，与刘太格一起欣赏。
刘抗对刘太格影响最大的是其终身学习的精神。刘抗做新加坡艺术家协会会长十几年，能包容不同团体、学派的艺术家。每年的艺术年展，几百幅作品都汇总在刘抗家里，这给年幼的刘太格大量浏览各类艺术杰作创造了机会，为他打下了艺术审美鉴赏力的坚实基础。
刘太格的母亲陈人滨，是一位为人极为低调谦和的大家闺秀。外祖父是清朝的举人，曾居住在福州的“三坊七巷”，是林则徐的邻居，同父异母的哥哥陈人浩是著名的教育家、书法家。刘太格的父母移居马来西亚，陈人浩也一起随行并与他们一家人居住在一起。刘太格说，“舅舅每天检查我的习字并予以指导，年轻时打下这么好的基础，现在就能偶尔写写应酬书法。”
TVRFeExqWTFMak0wTGpNdw==
书香门第世家真正传承的是什么？
“也许就是一些微妙的生活细节吧。”刘太格说：“父亲很擅长厨艺，父亲会做令人垂涎的炖肉和福建卤面，这些美食让我始终能回到味道记忆的怀抱。”厨艺曾让刘太格在海外求学期间虏获不少芳心。“我母亲平日的举手投足，贤静清丽，一颦一笑，气质高贵典雅。父亲敦厚儒雅，德高望重，是家庭上下大小的核心。”
刘抗是影响了一个时代的泰斗级艺术家；舅舅陈人浩终身致力于教育，更是刘太格仰慕的谦谦君子，华人绅士的楷模。这些艺术大师的风度气质各不相同，给刘太格的影响也很不同，他们常嘱咐刘太格的一句话却一模一样：“凡事不要计较，要主动做人，不要被动处事。任何时候都要原谅别人的过错，世上哪有完人？”换句话理解就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待人处事，要以大局为重，高风亮节；若事与愿违，更应处处饶人，无需睚眦必报。
艺术世家传承的是人文文化的根基底蕴，养性修身，厚德载物。
人生重大选择 皆自宏观信念
刘太格作为建筑师和规划师，曾为新加坡建屋发展局及市区重建局工作23年。在“居者有其屋”理念的基础上，新加坡政府为人民解决基本住房问题，这之后又规划并创造让世界瞩目的“城中园”和“园中城”。
1962年，刘太格于澳洲新南威尔士大学建筑系毕业，随即去耶鲁大学攻读城市规划硕士；1965年进入纽约贝聿铭事务所工作。在国外读书工作13年，他只回过一次家，除经济上的限制外，他完全以融入式的生活方式，对在地人文文化进行透彻研究。在建屋局局长郑章远去纽约出差之际，请刘太格喝完一杯咖啡后，刘太格果断决定接受建屋局的邀请，放弃纽约的一切回新加坡。
1969年，刘太格加入建屋局；1979年，任建屋局局长；1989年，任市区重建局局长兼总规划师；1992年，刘太格从市区重建局离职。刘太格始终坚守同一个宏大信念——规划建设自己的家园，他完成了这个心愿。之后，刘太格加入雅思柏建筑设计事务所担任董事，将城市规划之蓝图向世界展开，其中包括60多个中国的城市、东南亚地区、中东地区、俄罗斯等地。2017年，79岁的刘太格创立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墨睿（Morrow）设计事务所。2022年，年轻的公司已进入创业的第五个年头。
埃塞克商学院新加坡校区（新加坡纬壹科技园区尼泊尔山）
LOGOS电子商务中心（新加坡班丹湾）
阿赫萨经济城（沙特阿拉伯）
不丹温泉度假村（不丹帕罗）
桂林水印长廊别墅区（中国广西省桂林市）
惠东“双月湾”（中国广东省惠东县）
潍坊文化艺术中心（中国山东省潍坊市）
吴淞工业园改建概念性总体规划（中国上海市宝山区）
香格里拉月光城城市设计（中国云南省香格里拉）
新加坡滨海湾游轮中心（新加坡滨海岸大道）
杨秀桃音乐学院（新加坡国立大学）
永春普足故里慈济文化园（中国福建省泉州市）
永春县实验幼儿园（中国福建省泉州市）
刘太格进入建屋局时，所有人都没有经验。不过，他相信科学，尊重理论依据及可查精准数据的基本功。政府有雄心致力于城市改造与建设，都建立在保护原有结构及自然资源的基础上。有历史价值的文物，原有森林、河道等都得到保护。尊重大自然原有的设计，是城市规划学最应注意的出发点。“比如新加坡中北部地区的森林，在规划新加坡卫星镇时事先就划出去，不破坏大自然的原本设计，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现在人们说的保护地球，注重绿化与环保，换句话说都是出于‘自私’的考虑。”刘太格强调一切规划必须从大处宏观着眼，从小处细节着手。没有宏观大局的理念就算不上规划，然而任何一处细节败笔都会破坏整体布局。
在建屋发展局工作，刘太格受到李光耀的影响。李光耀有伟大的信念，这些信念的一致性形成一股宏大的力量，引领整个团队。李光耀很注意细节，一草一木都很在意。刘太格说：“一次我陪李光耀视察新建好的公共住宅区，他突然停下，走近一块绿地，问我为什么这块绿地有点发黄？我看来看去，没有发现异常。巡察完毕，我赶紧派同事再去检查，我的判断被肯定后，我才放心。”反复推敲，不断质疑，不断实践，才能使这些宏观的理念落到实处。
刘太格与同事开会讨论项目
城市规划的科学性在于把理念诠释为合理的数据化技术内容或细节。一个城市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个家庭，片区就是这个城市家庭的不同成员，再细分出卫星镇、小区、组团等更小的单位。每个单元都有它应有的配套功能。同理，刘太格也是在此理念的基础上为其他国家进行规划，同时注入不可或缺的民族文化、传统文化、地方特色文化等元素，以避免全球化的千篇一律。城市规划带动经济发展，比如中东、俄罗斯、中国等，其中中国的变化最为迅猛。除有宏观发展的信念，政府的推动力，土地国有的规划基础等都很重要。城市规划最终要实现科学性兼艺术性的理想。
刘太格认为自己人生每一个重大抉择加上命运对他的厚待，都为他终身个人发展带来优势，无一刻需要重来。他说这一生所做的都是自己认为最有意义、最喜欢的工作。最好的人生，每一分钟都蕴涵激情、热爱与挑战性。若重新规划人生，刘太格认为自己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假如重新审视规划新加坡，他认为他所编制的1991年的城市规划尊重了1971年的城市规划传承下来的城市系统。刘太格至今仍对他1991年的城市规划方案很满意。若要进一步完善这些规划，刘太格会更多考虑保护地球的低碳生活，也希望把几十年前就建议过的自行车道，再次提出来，做个全市系统化的方案。
一切始于规划 城市规划学急待传承
刘太格追溯自己的童年，他认为人生规划始于童年。舅舅陈人浩在教导他练字时，极其注重基本功训练，一笔一划皆有出处。没有楷书的坚实基础，难以形成行书的优雅，就不可能上升到草书的飘逸。“力透纸背”，虚实结合，疏密有致，空间布局的审美，可谓书画同源。刘太格认为：书法是世界上最早的抽象画，书画艺术是科学，有基础理论并有据可循；城市规划是科学与艺术的结合。这些理念的形成，皆与童年的家庭教养与影响有关。
作为5个孩子的父亲，刘太格笑着说生孩子和教育孩子皆有所“规划”。匈牙利裔澳洲籍前妻Marta Mikes（已故）所生三个孩子是男、女、男相间：老大是澳洲著名心理学家；老二是雪梨歌剧院首席大提琴演奏家；老三是雪梨一家大银行的电脑专家。现任美国籍太太Gretchen Liu née Gustafson所生两个孩子是一男一女。太太崇尚中华文化，能讲华语，于新加坡国立大学进修华文，曾就职于《海峡时报》，现为作家。他们夫妇二人都极重视孩子华文教育。老四目前在墨睿事务所负责公司行政管理，最小的女儿是主办澳大利亚国家艺术双年展的负责人之一。
摄于1990年的一张珍贵的全家福照片。后排从左依次是二儿子Janos、刘太格、大女儿Estzer、大儿子Kristof、刘太格的现任太太Gretchen；前排是小儿子Daniel、小女儿Kristin
对于孩子教育与职业选择，刘太格传承了父亲刘抗的“无为而治”。他从未对孩子们实行任何强制性教育，孩子们的职业及人生伴侣，他也给予极大自由选择权。每个孩子都如他一样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都成为自己所在领域的优秀人物。刘太格骄傲地说：“父亲刘抗从小把我当朋友，我一直把孩子们当朋友，一脉相承，5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都特别亲密美好。”
一块土地，最重要的是尊重它原有的资源，大自然永远是真正的主人。刘太格在规划桂林漓江项目“水印长廊”时，桂林山水美景给他带来灵感，“最重要的是让这些有层次感的设计融入大自然中，一切好的规划设计都必须尊重大自然”。刘太格认为只有因地制宜，才能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培养下一代要像我父母、舅舅培养我那样，最重要的基础教育是人品、性格及格局的培养，要从小开始。”
人生规划从大处着眼，生活艺术从细节着手，“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城市规划讲求严谨的科学性，好的规划师需具备人文学家的心胸，艺术家的眼界，还要有爱护大自然之心，与土地建立终生的爱情，珍视每一寸土地上的文物古迹，一草一木。
刘太格成立墨睿事务所，不仅要帮助发展中国家规划建设自己的城市，最重要把城市规划的理念传承下去。其意义小则影响几百万人的民生，大则影响到身后的几百年，这些看起来只是改善了居住环境的城市规划，其实每一幅蓝图都影响几百万人的衣食住行、教育、医疗、文化娱乐等，进一步影响一个城市或地区的经济发展及进程。
刘太格认为墨睿事务所的同事们在技术能力方面已经越来越成熟：“我希望他们能够不断质疑，提出反对的意见，把这套城市规划理念延伸发展下去。”刘太格说：“编制规划方案好比写一本书，动笔前就要有整体架构，这是一本什么主题的书，有几章，每一章的题目是什么，每一章有多少小节，每一节计划写什么，写多少字等，然后才从第一章第一节开始写。”刘太格进一步讲解道：“我们的城市规划不只是宏观概念，最后要落实到每一个卫星镇如何分布，哪里是商业区，哪里是工业区，哪里是生活区。细节最后具体到这片组屋区有多少个单位，有多少个店铺，应该有什么店铺等，都要呈现在规划里。”
2022年是虎年，也是刘太格的本命年。刘太格已做好接下来几十年人生规划，要把城市规划这门科学技术传承下去，希望能有助造福未来的人类与地球。
后记
一篇采访稿经过刘太格三次亲笔修改和校对。他不仅亲手改稿，还把不确定的事件与时间反复核实。我再次去他办公室参与他与同事商议遴选照片，再次见识了大师谦逊低调、周到细致的风范尽在待人接物、举手投足间。我有幸亲见刘太格如何把工作细节安排得无微不至，受益匪浅。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