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时调查】退而难休成现实，日本人怎么看？

来源：环球时报

【环球时报记者 邢晓婧 环球时报驻日本特约记者 许可】从今年4月开始，日本国家和地方公务员的退休年龄将从60岁提高至61岁，之后每两年提高一岁，直到2031年达到65岁。根据日本目前的法律，该国民众60岁可以退休，但65岁才能领取养老金。为了在此期间获得收入，很多日本人在60岁之后依旧工作。实际上，作为世界上老龄化最严重的国家之一，日本人六七十岁甚至是七八十岁仍在工作的并不少见。对于一些人来说，退而不休是出于经济拮据的无奈，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是他们与社会保持联系、继续追求人生价值的选择。有日本学者表示，面临老龄化问题，政府既要清楚老年劳动力市场的实际情况并利用其潜在益处，又要确保人们在工作了一辈子后能退休，且不至于陷入贫困。

65岁至69岁，一半以上的人还在工作

随着经济和社会情况的变化，日本退休制度进行过几次重要调整。在上世纪70年代之前，日本实行55岁退休制，后因逐步迈入老龄化社会，日本政府于1986年将退休年龄延长至60岁，之后又将其调整为65岁，但并不强制实施。2021年4月，日本政府宣布实施《改正高年龄者雇佣安定法》，企业可以通过提高或取消退休年龄、返聘等方式，为有意愿的员工提供工作到70岁的机会。

日本养老金有三类，分别为国民年金、厚生年金和共济年金、企业年金。按照日本的规定，20岁至59岁的居民都需要缴纳国民养老保险，退休之后可领取国民年金。日本企业正式员工与所属企业以及公务员与政府机构，根据收入情况各自缴纳50%的保险，员工和公务员退休后可分别领取厚生年金和共济年金。此外，企业可以根据自身的情况，为员工提供企业年金。日本领取国民年金的起步年龄为65岁。到2025年，领取厚生年金的起步年龄也将达到65岁。

“仅凭国民年金，远不足以维持生计”，据日本《朝日新闻》报道，在2022财年，一个已经支付40年国民养老保险的个人，每月可获得的国民年金约为6.5万日元（1元人民币约合19日元）。德国统计公司Statista的数据显示，2022年，日本家庭平均每月的消费支出约为24.4万日元。据《日本时报》报道，日本2018年全国生活水平调查显示，36.3%的老年人家庭年收入低于200万日元，而一个普通家庭的年收入约为550万日元。日本金融厅2019年的一份报告预测，一对活到95岁的夫妇需要自备2000万日元的养老金来维持生活。

从上世纪70年代起，日本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而这一问题还在不断加剧。《日本时报》称，日本内务省2022年宣布，该国75岁及以上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首次超过15%，65岁及以上年龄人口的比例在29.1%左右，为世界最高。随着人口持续减少，到2065年，这一比例预计将达到38.4%。据日本共同社报道，瑞可利职业研究所的报告称，在日本第二次“婴儿潮”出生者步入老年的2040年，该国劳动力缺口预计将超过1100万人。新加坡《联合早报》称，日本工作岗位数量是求职者的1.6倍。

由老龄化引起的劳动力短缺以及养老金不足问题导致很多老人退而难休。2022年的数据显示，日本65岁及以上人群的就业人数连续第18年增长，达到909万人，占劳动人口的13.5%。根据日本2022年发布的报告，在65岁至69岁的人群中，超过50%的人在工作。

据《环球时报》记者了解，为保持职场竞争力，日本不少中老年人加入年轻人的“考证大军”。一名50岁的日本男性告诉记者，他正在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准备考取会计证书，以此拓宽退休之后再就业的选择。不少日本女性婚后不再工作，但近年来日本经济不景气，不少女性也通过打零工补贴家用。东京三井不动产住宅服务公司一名人力资源负责人去年10月对《日本时报》表示，一位80岁的老人当时申请了看门人的工作，“对于60岁出头的人来说，找工作竞争正变得越来越激烈，因为很多人在这个年龄退休，开始寻找新的机会”。

“这是为了生计”

现年73岁的大波良仁需要每天凌晨1时30分起床，然后开车一个小时前往东京湾一个农产品市场采购蘑菇、红薯等蔬菜，再将其送到位于东京各处的10家餐馆。到了这个年纪仍要工作让他“一点也不开心”。“这是为了生计”，大波良仁对《纽约时报》表示，快60岁时，他发现自己没法不继续工作，因为他此前一直是合同工，如果退休，只能领取每月6万多日元的国民年金，难以维持日常生活。

和大波良仁一样，不少日本老年人都是因为经济问题不得不在60岁后继续工作。《联合早报》称，日本的年金储蓄预计在2050年用尽，许多老年人的退休生活缺乏保障，延长退休年龄有助于他们继续获得收入。日本官方此前公布的民调显示，在60岁以上的民众当中，高达65%的人希望能工作到70岁。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忧虑生活负担，希望在晚年还能工作，自食其力。据“今日日本”新闻网报道，日本劳动组合总联合会2019年对老年劳动者进行调查。当被问退休后继续工作的理由时，77%的受访者都选择了“为提高生活质量”。

对于很多日本老年人来说，保安、清洁工和公寓管理员等工作是他们退休后的再就业选择。69岁的须藤英二已经在天然气供应商东京瓦斯公司工作40多年。退休后，他和公司签订了劳动合同，每周工作4天，工作内容包括开车到安装或维修输气管线的社区，敲门告知居民即将进行的施工工作。这份工作的薪水约为他最高工资的一半，而他在60岁后继续工作是为了赚钱和妻子一起旅行。67岁的金崎哲郎是东京三井不动产住宅服务公司的一名员工。该公司目前雇用了1350多名像金崎哲郎这样的员工。根据日本全国人口普查，2015年约有15万名这样的公寓管理员，他们的平均年龄为53.5岁，大多数人都是兼职或以劳动合同形式受雇。

对于工作年龄不断延长的现实，不少年轻人也表示已经做好“活到老干到老”的准备。一名30多岁的日本年轻人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他计划工作到70岁或者至少65岁，因为65岁才能领取养老年金，“我们这代人没赶上日本的黄金年代，无论是现在的收入还是未来退休后的保障都无法和现在的老年人相提并论。所以现在不仅要抓紧时间挣钱，还不敢乱花钱”。

健康、快乐也是动力

除经济问题外，很多日本人在60岁后继续工作，是因为他们发现退休后不知道该干什么，因为无事可做而感到孤独。此外，对于很多人来说，工作不仅是收入的来源，更是自我身份定义的核心组成部分。据《日本经济新闻》报道，在日本“想趁着身体健康的时候一直工作”的人不在少数，很多人觉得工作是人生价值的体现。

1956年出生的小山雅久1980年进入日本某大型商社工作，长年负责与中国相关的事务，积累了丰富的专业知识和人脉。60岁时他从管理岗位上退下，之后以过去大约1/3的薪资工作至65岁。退休后的小山雅久被一些公司聘为顾问，有时也发表一些演讲，介绍自己在中国的工作经验，分析中国经济形势。虽然工作量和薪资无法和巅峰时期相提并论，但他始终保持着工作热情。

小山雅久说，他们这一代人见证了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工作稳定、收入体面，收获了成就感。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中的很多人热爱工作，愿意在退休后继续为社会贡献力量。他们中很多人认为，退休后继续工作是和社会保持联系的重要方式，有利于保持身心健康。在日本老龄化严重的情况下，如果可以继续工作、自食其力，也符合日本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社会文化。在日本劳动组合总联合会2019年的调查中，46.2%的老年受访者表示，他们退休后继续工作是为了“保持健康”，还有28.8%的人表示“生活是为了工作”。

今年77岁的齐藤实敏两年前“再次退休”。他大学毕业后进入日立制作所从事软件研发，在一线和管理层积累了丰富经验。2006年第一次退休之前，一家中国软件公司的老板数次赴日本与齐藤长谈，力邀他来中国工作。2007年，从原公司退休后的齐藤启程前往大连，在当地公司担任顾问，为其扩大日本市场出谋划策。齐藤实敏对《环球时报》记者说，原本只打算来中国体验一下生活，没想到一下工作了14年，大连已成为自己的第二故乡。

“中国人很难理解我为什么要一直工作？他们总是问我，在中国60岁退休后就不用上班了，你为什么70多岁了还要工作？我总是一次次地回答说，真的不是为了挣钱，更多是为了自己健康、快乐。”齐藤实敏告诉《环球时报》记者，他本来决定工作到70岁退休，但中国真的太大了，他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很多美食没尝过，所以又给自己延长了5年的工作时间。到了75岁，齐藤最终决定“落叶归根”，回到日本。除老年人外，日本一些年轻人也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人类越来越长寿，而工作是健康的标志之一，因此他们也不介意在退休后继续探寻不同的可能性。

创造对老年人友好的工作环境很重要

在不少国家，60岁以及65岁以上老年人在退休后继续工作的比例越来越大。据《纽约时报》报道，在老年人贫困率接近40%的韩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仍在工作的比例接近40%。日本老年人工作的比例超过25%，而在美国，这一数字为18%。

为保证老年人的工作机会，日本不断通过立法要求企业为老年劳动者提供劳动条件，还成立了为这些老年劳动者介绍临时职业的机构和帮助他们的工会。日本政府还向为老年员工安装适当设施的中小型公司提供补贴。一些日本企业也通过改善工作环境来招聘更多老年人，以缓解劳动力危机。东京郊外生产警察制服的格洛丽亚公司在大门前修了一条坡道，并把以前安装在工厂地板上的电线改装到墙上和天花板上，以防止老年员工绊倒。

随着老年人工作机会的增加，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据《日本经济新闻》报道，首先是劳动者的工作积极性问题。虽然可以在企业继续工作，但因为无法获得与以前相同的工资，或者无法担任重要职务，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年人保持工作热情的程度令人担忧。其次，老年员工的身体以及精神健康存在隐忧，难免会出现精力难以集中、健忘等情况。再次，对于雇用老年人的企业来说，签订新的劳动合同时，提供什么样的劳动条件、确定工资标准，都是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为应对老龄化问题，日本政府除鼓励年轻夫妇生育外，也在不断放宽引入外来劳动力的限制。日本外来人口从2016年年底的110万，增加到2020年年底的286万，平均年增长人数超过30万。日本共同社表示，推进生产机械化和自动化也有助于缓解劳动力危机。

中国的生育率也在下降，延迟退休将成为一种趋势。对此，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教授、留日经济学博士王桥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在员工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可以根据其意愿从部分行业开始延迟退休。她认为，延迟退休需要社会、文化、法制等大环境和国家政策支持，需要按部就班地有序推进。《纽约时报》称，其他国家也面临人口老龄化的问题，许多国家以后可能会转向亚洲，来学习应对这类危机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