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大谈亚洲与思想，安瓦尔欲领马来西亚“重返”国际

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在博鳌亚洲论坛2023年年会开幕大会发表演讲

3月29日至4月1日，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结合出席博鳌亚洲论坛2023年年会开幕式对中国进行正式访问。这是他去年11月就任总理以来首次访华，同行的还有约200名马来西亚工商界人士。

据马新社4月1日报道，安瓦尔当天在马中商业论坛上表示，两国商家已签署19份谅解备忘录，让马来西亚获得1700亿林吉特（约合人民币2646亿元）的投资承诺，再创历史新高，彰显了中国投资者对马来西亚的信心。安瓦尔表示，马方将与中方深化“一带一路”建设，并拓展绿色发展、数字经济等新兴领域的经济合作。

据马媒《东方日报》3月24日报道，安瓦尔政治秘书曾敏凯称，安瓦尔此次访华不只着重于商业效果，还与国际关系与影响力有关，安瓦尔应被视为整个东南亚区域的代表，他的出访是“以东南亚国家领导人的身份踏入了国际舞台”。

在马来西亚北方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阿兹祖丁（Mohd Azizuddin Mohd Sani）看来，安瓦尔“毫无疑问地”在海外塑造了一个稳定的政府形象，他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而这也将为马来西亚吸引更多的合作。

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视觉中国 图

积极出访争投资

安瓦尔此次访华为期四天，3月31日下午，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人民大会堂会见安瓦尔。4月1日欢迎仪式后，国务院总理李强也同安瓦尔举行了会谈。

今年开年以来，亚洲是安瓦尔外交活动的重中之重。按照惯例，马来西亚新总理首度出访都会前往邻国印度尼西亚。1月，安瓦尔应邀访问印尼，并与印尼总统佐科讨论了参与印尼新首都努桑塔拉建设、两国边界划分以及印尼外劳等问题。

随后安瓦尔于1月30日到访另一邻国新加坡，与新加坡总理李显龙签署涉及数字经济、绿色经济与数据保护协议的三项双边协议，获得了高达40亿新加坡元（约合人民币206亿元）的外商直接投资。两国还将促进马新高铁、柔新捷运系统等主要基础设施项目的合作。据马来西亚投资发展局（MIDA）网站此前公布数据，到2025年，数字经济预计能够为马来西亚的国内生产总值（GDP）贡献25.5%。3月1日至2日，安瓦尔访问菲律宾并与菲律宾总统小马科斯会面。

安瓦尔也将脚步迈出了东南亚。2月14日至16日，土耳其震后不久，安瓦尔即访土表达慰问并通报援助情况；3月22日至24日，安瓦尔出访沙特阿拉伯，《日经亚洲》刊文称其有意与沙特修复自“一马弊案”（1MDB事件）后降温的两国关系，提振马来西亚在中东的影响力。

3月27日，安瓦尔在访华前赴柬埔寨展开为期一天的访问。在加强两国多个领域的合作之外，安瓦尔还向柬埔寨首相洪森表示感谢，因柬埔寨政府协助马来西亚将287名打工骗局受害者带回马来西亚。“我必须向首相（洪森）道谢，因为在我们不得不处理打工骗局课题时，柬埔寨是最积极给予协助的国家之一。这一事件影响到你们（柬埔寨）的公民，但你们还是帮我们带回了287名马来西亚的骗局受害者。”安瓦尔说，他试图为过去一年东南亚沸沸扬扬的柬埔寨“猪仔案”画上休止符。

当地时间2023年3月27日，柬埔寨金边，柬埔寨首相洪森（右）在和平宫会晤期间与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左）握手。视觉中国 图

在为本国招商引资、提升国际能见度的同时，安瓦尔多次强调团结、多元、“包容的伊斯兰”等价值导向，还试图为马来西亚乃至东盟国家构建一个整体的区域整体发展理念，个人风格鲜明。

据外交部网站，3月31日下午，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人民大会堂会见来华进行正式访问的安瓦尔。习近平谈及了安瓦尔提出的建设“昌明大马”（Malaysia Madani）理念，指这一理念把发展和人民放在中心地位。

今年1月19日，安瓦尔首次宣布并介绍了自己的“昌明大马”理念。这一理念包含六大原则，即永续（Kemampanan）、繁荣（Kesejahteraan）、创新（Daya cipta）、尊重（Hormat）、信任（Keyakinan）和关怀（Ihsan）。据马来西亚《星报》3月30日报道，安瓦尔在博鳌亚洲论坛上用“昌明大马”阐释了多边合作的意义，重申人类团结的价值观。

“学者领袖”

“各位来宾，大家好！”3月30日，博鳌亚洲论坛年会开幕式上，安瓦尔用中文向全场问好。这一声问候体现了马来西亚的文化特点：作为一个有约五分之一华人人口的国家，它与中国之间不仅有经济往来，也存在着文化上的联系。

“文化”是长期以来安瓦尔参与政治的关键词之一。1996年，他在《亚洲复兴》（The Asian Renaissance）一书中描绘了这样一个图景：亚洲国家将走向文化自觉，并在求同存异中走向经济繁荣。安瓦尔三十多年来孜孜追求的这一理念，在其近期的外交活动中多有体现。

3月2日，安瓦尔来到菲律宾大学发表主题为“亚洲复兴30年：东盟策略启示”的演讲。他回顾了东南亚在反帝反殖民斗争中走向团结的历史，频频引用自己敬仰的菲律宾民族英雄黎刹（生卒年：1861-1898年）的名句。安瓦尔引述了黎刹关于有社会公正的思想，强调拉近贫富之间的悬殊差距、保证日常必需品的稳定供应与合理价格是与经济发展一样重要的课题。他强调东盟作为一个有着多元文化的区域集团，在所有关键问题上必须以全面合作为前进方向，在追求公正的过程中超越分歧，扩大共同点。

当地时间2023年3月2日，菲律宾大学，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发表演讲。视觉中国 图

安瓦尔访菲期间，菲律宾作家查尔斯·阿维拉于《马尼拉时报》刊文，阐述安瓦尔如何以黎刹为师，并承袭了其思想谱系。阿维拉写道，安瓦尔喜欢引用黎刹反映菲律宾民族解放运动的小说《不许犯我》（Noli Me Tangere）。菲律宾革命是亚洲第一场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在安瓦尔看来，其中追求民主自由的精神对亚洲国家具有普遍的启发性，黎刹更因在泛马来族群中掀起反殖民统治浪潮而被誉为“马来人之骄”。

安瓦尔对黎刹的推崇背后是可以沟通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等国的“泛马来主义”思潮。安瓦尔2019年就曾到访菲律宾，当时他只是国会议员、并无官职，却能获得时任总统杜特尔特的接见，被认为很不寻常。在与安瓦尔会面不久后，杜特尔特公开宣称主要信仰天主教的菲律宾人也属于马来民族。马来西亚宪法160条规定，“马来人”必须是穆斯林，杜特尔特的论述因此让持狭隘马来民族主义立场的势力颇感震惊。

对此，马来西亚评论人唐南发曾在专栏文章上表示，二战后盛行于马来西亚的“马来人”定义其实是政治产物，将马来人和伊斯兰教捆绑是一种政治操弄的结果，马来西亚的马来人定义与印尼、菲律宾等国并不相同。由此来看，安瓦尔对菲律宾的多次访问、对黎刹的推崇和对更宽泛的马来人定义的讨论，表露出其有意打破壁垒、推动对话的意图。

“横向对比来看，东南亚国家领导人如菲律宾前总统杜特尔特、印尼现任总统佐科是‘实干派’，强调经济发展、落实项目等；纵向对比来看，安瓦尔作为马来西亚总理的风格不同于穆希丁、伊斯迈尔等前任，而更接近与他势不两立的马哈蒂尔。”新加坡国际事务学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马来西亚太平洋研究中心首席顾问胡逸山告诉澎湃新闻，“安瓦尔和马哈蒂尔不仅仅能干实事，还喜欢在行动和讲话中表现自己的哲学思维。”

安瓦尔的思想底色其实是跨国伊斯兰学生运动。就读大学时，安瓦尔担任马来西亚全国穆斯林学生联盟主席。1971年，他作为发起人之一创立了“伊斯兰青年运动”（ABIM）。1974年，他因领导反对北部农村贫困状况的示威活动而被判入狱20个月。

“上世纪70年代，安瓦尔受到风靡全球的伊斯兰学生运动风潮影响，与土耳其等国的政治伊斯兰、穆斯林学运势力关系密切，他当时参与的学运就具有国际视野和跨越国境的特点。”胡逸山说，“也正因如此，安瓦尔经历了一个调整自身意识形态的过程。在上个世纪担任副总理、辅佐时任总理马哈蒂尔期间，他对自己过往的极端思想如大马来主义、伊斯兰政治等思想做了告别。”

为了成为多元族群国家马来西亚的全民领袖，安瓦尔转向新的思想，比如强调“回儒对话”、文明对话。“他曾在当时邀请新儒家学者杜维明来马来西亚和本土学者詹德拉对谈。在马哈蒂尔于上世纪末将安瓦尔送进牢房后，安瓦尔在狱中消磨时光的方式也是看书，包括道家、儒家、西方经典文学等各方面的著作。”胡逸山说。

3月31日上午，安瓦尔在北京清华大学发表演讲时再次以“各位来宾，大家好”开场，并强调包括华语在内的多语教学是马来西亚的教育方向。教育领域的族群与语言问题一直是马来西亚政坛的敏感话题，安瓦尔的这一表态因此显得颇为珍贵。

《东方日报》曾评价称，安瓦尔的政治哲学有理性、温和、对其他文明的包容等价值观。例如，他曾向本国的华人社群提出“我们都是一家人”的口号，虽然其背后拉拢选民的意图十分明显，但这确实令华社对其有所改观。

欲兴外交先解内忧

对于安瓦尔眼下提倡的“昌明大马”理念，阿兹祖丁向澎湃新闻分析称，该理念不算新鲜，安瓦尔在担任伊斯兰学生运动领袖时就表达过类似想法。这一理念虽然基于伊斯兰教提出，但在不同社会中都有普世意义。阿兹祖丁相信，安瓦尔外交风格将吸引多国领导人成为他的朋友,相信安瓦尔会让马来西亚在全球舞台上扮演更加积极的角色。“至少成为一个中等大国或回到曾经的亚洲四小虎之一的水平。”阿兹祖丁期望道。

阿兹祖丁的乐观似乎有一定依据。马来西亚统计局网站显示，该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在2022年第三季度实现14.2%的两位数增长后，第四季度同比增长7%。2022年全年，马来西亚经济增长8.7%，远高于2021年的3.1%。阿兹祖丁向澎湃新闻表示，作为一个小国，马来西亚依赖国际合作、外商直接投资以及国内投资。“我们可以看到，亚马逊、特斯拉等许多大公司都表示有兴趣与马来西亚合作，并在马来西亚投资。”

马来西亚吉隆坡 视觉中国 图

然而，执政已满百日的安瓦尔政府的内忧越发明显，其与选民的蜜月期已算终结。《星洲日报》等五家媒体联合发起的民调显示，尽管64%的印度裔受访者和58%的华裔受访者认为安瓦尔领导的团结政府可以在未来五年内履行其选举承诺，但有多达71%的马来裔受访者对安瓦尔政府感到不满。马来裔是马来西亚的多数族群，约占该国人口七成。

“安瓦尔现在面临最大的挑战有两个方面：第一，是振兴马来西亚经济，所以这次对中国的访问才显得重要；第二，是要巩固自己的政权。”胡逸山指出，“安瓦尔面对的最大挑战来自马来西亚的保守伊斯兰势力，亦即所谓的‘绿潮’。非常讽刺的是，这些势力的思想其实和安瓦尔年轻的时候是差不多的。但人年纪大了、经历过的也不同了，安瓦尔也变成中庸派、温和派了。”

据《东方日报》3月27日报道，安瓦尔出访沙特期间，未能按照预先公布的行程与沙特国王萨勒曼及王储穆罕默德会面，马国内反对派立即抓住机会指责这是一场“外交灾难”，并称安瓦尔在明知伊斯兰教斋月第一周有较大变数的情况下仍贸然出访，说明他“不了解沙特文化”。安瓦尔则反击称，沙特商界愿意投资马来西亚，恰恰证明了马政局稳定。

阿兹祖丁分析称，反对派的指控是想在伊斯兰教问题上拉低安瓦尔形象，希望马来选民在即将到来的六州选举中抵制安瓦尔领导的团结政府。“一旦人们看到安瓦尔几次出访带来的好处，这些批评并非不可克服。”

马来亚大学东盟区域主义中心主任拉胡尔·米什拉（Rahul Mishra）曾刊文称，安瓦尔需要调和与执政联盟内其他成员的分歧，兑现对社会公平的承诺，而诸如巫统现任主席兼副总理扎希德的腐败丑闻则给其政府带来直接挑战。

在宗教、族群、腐败等问题之外，经济不景气仍是马来西亚社会直面的问题。安瓦尔在访问柬埔寨期间特地关注了打工骗局问题，这一现象被马来西亚社会称为“卖猪仔”，被认为是经济困境的注脚之一。曾亲赴诈骗园区营救被骗人士的马来西亚州议员沈春祥分析说，和新加坡等邻国相比，马来西亚很多年轻人没有好的工作机会，所以才有至少2000多名马来西亚人（以华人为主）被骗到分布于柬埔寨和缅甸的“电诈园区”。

据路透社2月14日报道，马来西亚政府债务和负债目前为1.5万亿林吉特，约占GDP的82%。尽管政府债务水平高企和生活成本危机显著，安瓦尔仍坚持不会重新引入商品及服务税（GST），并推迟上调电价的计划，以避免选民可能出现的不满情绪。

在推动外交理念之前，安瓦尔仍需要确保马来西亚国内政局稳定、经济结构有所优化。“安瓦尔成功地为马来西亚的政治和经济带来了信心。安瓦尔仍面临着许多挑战，需要努力解决新冠疫情后的许多国内问题，特别是消除赤贫、粮食安全和发展问题。”阿兹祖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