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15日 星期五

英国脱欧启示录:全球化若有回头路,也是一场噩梦

即使是最硬核的脱欧派也不得不承认:脱欧走到今天,正在变成不列颠的一场国家灾难。如果说,两年多前的那场脱欧公投,吹响了整个世界反抗全球化、走向封闭社会的号角,那么现在来看,当时的号角有多动听,今天的耳光就有多响亮。

已经被逼到墙角的脱欧协议,预示着不管最终以哪种形式脱欧,都将给英国带来巨大损失。但根源并不是首相特蕾莎·梅没能胜任脱欧谈判,而是因为,脱欧谈判本身就是在延续“离开欧盟”这个错误的决定。英国尴尬的脱欧实验再次印证了这样一件事:回到封闭社会,绝不是修复全球化负面影响的良方。

让我们看看上周在脱欧特别峰会上发生的事情吧。尽管585页的脱欧协议草案不出意外地获得了欧盟通过,但欧盟与英国的气场对比分明。我在布鲁塞尔的欧洲议会大楼里现场围观了两个新闻发布会。前者由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主持,他说话掷地有声,不留余地:“这是唯一可能的方案(“this is the only deal possible”)。”欧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协议,容克也得到了身后27个成员国一致站台。而后者的主角是特蕾莎·梅,她满目倦容,语焉不详,除了重复那些已经听出耳朵茧的“我会兑现承诺”(“I will deliever”),她甚至还开始引用容克的话,以回应英国记者的质疑——她的身后是众叛亲离的保守党和支离破碎的议会,以至于她不得不寻求本应是谈判对手的欧盟来为自己的协议背书。

峰会前一周,在伦敦,以四位部长辞职的代价,梅才艰难地为协议赢得了内阁的支持。在布鲁塞尔,梅一直斡旋至峰会前夜,却不得不在距开幕仅有十个小时的时候松口极其重要的直布罗陀问题,以争取西班牙在峰会上的支持——在英国国内,这被不少人视为丧权辱国。

而对梅来说,这并不是“屈辱”的终点。她还需要把这份“忍辱负重”才获得欧盟首肯的协议,带回英国议会审核。投票定在两周之后,而那似乎才是最艰难的一战——主要政党(也包括梅自己所在的保守党)目前均已经表态会投反对票,协议通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个将带来灾难性后果的“无协议脱欧”(“no deal brexit”)似乎正在到来——英国央行的最新数据显示,那将导致英国GDP缩水至少8%。

在发布会上,梅的一句话让我印象颇深:“我们需要往前走(move on)。”但当下的问题在于,脱欧公投之后的英国,不是不想往前走,而是无法往前走。在脱欧谈判拉锯战的两年之中,英国正在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很遗憾,筑起高墙的计划并没有让英国再次伟大。

留在英国的多数企业都因为充满不确定性的脱欧协议惶惶不可终日;有能力的跨国公司正马不停蹄地寻觅英国之外的欧洲总部,巴黎、法兰克福或是柏林、阿姆斯特丹;伦敦金融城的位置正受到威胁。自脱欧公投以来,英镑兑美元已经贬值了接近10%。每一次脱欧谈判出幺蛾子,英镑总是第一个遭殃。市场对于不确定性近乎冷血的敏感度,最让人厌恶却又最精准。在全球化已经深入肌理的今天,市场有很多种方式去惩罚一个试图回到封闭社会的国家。

脱欧闹剧带来的另一个效应是:它提供了一个支点,让剩下的欧盟成员国空前团结。这对以分裂著称的欧盟来说,是多么地难得一见。上周脱欧峰会的最大赢家恐怕要数主管脱欧谈判的欧盟首席谈判代表巴尼耶,他的出色谈判为欧盟拿下了它们想要的几乎所有条件,而他的身后是27个成员国坚挺的支持。可以说,脱欧实验为英国带来了这样的噩梦:把整个欧洲大陆团结起来,反对英国。

脱欧者们常使用这样一个比喻:将欧盟说成是“欧联”(EUSSR),用来抨击欧盟像前苏联一样僵化、官僚、霸权、独裁;而英国的脱欧则是推倒这一巨兽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但两年过去,英国脱欧并未给其他成员国里的离欧势力提供范本——如果说提供了什么,恐怕只有笑柄。如今来看,脱欧不在任何一个欧盟主要国家的主流政治议程之上——即使是像意大利这种身陷预算泥潭的国家,民粹政客们喊出的口号也充其量只是“退出欧元区”,而不是脱离欧盟。

欧盟当然有其自身的危机,那些投票给“离开欧盟”的英国人当然也有其理由,正如世界上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在美国,失去了工作的“铁锈地带”工人成为特朗普的狂热支持者;在法国,愤怒的民族主义者们将勒庞送进了总统大选的第二轮。那些被全球化遗弃的人们,终于用投票来反抗——这并没有错,但错的恐怕是他们给出的解决方案。

脱欧者们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只要离开霸道的欧盟,拿回原本就属于英国的东西——主权、法律和金钱——现实里的困境便会迎刃而解。但如果细究,大概每一条脱欧的理由都不太能在现实里站得住脚。

脱欧者们认为欧盟夺走了英国的部分主权,但正如英国前首相约翰·梅杰说过的那样:在一个相互联系的世界里,唯一拥有完全主权的国家是朝鲜,所有其他国家一直都在一点点地拿着主权做交易。

脱欧者们还不断重复,脱欧将使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每周省下3.5亿英镑费用。但这一言论早已被英国国家统计局用数据所驳斥。相反,无数科研项目将失去来自欧盟的资助。我身边的欧洲学者朋友中,已经听过至少有五位由于担心脱欧给科研带来的不确定性,而选择不去英国、留在欧陆的学术机构。

也有所谓“远谋者”指出,欧盟的组织和行事方式让它注定没有未来,会在不久就失色于全球的新兴经济体。英国应尽早从欧盟里脱身,才能更自由地跟世界其他国家签订贸易协定。这种想法有不少拥趸。记得在脱欧一周年的时候,我曾经采访过一位脱欧阵营里的领军人物,他鼓吹脱欧将利好英国的对外贸易,还坚信脱欧将开启中英之间的贸易蜜月期。但是看看今年一月份梅首相访华时寥寥无几的成果吧,跟英国交好,企业看中的不只是英国的国内市场,更因为那也意味着欧盟市场的入场券。而与此同时,欧盟近两年已经与加拿大、日本以及新加坡分别签订了自贸协议。

脱欧者们不愿意直面的一个问题是,在欧盟一体化已经如此深入的今天,并不能说斩断就能斩断。比如大多数的英国人在公投时都没意识到,他们有天需要面对北爱尔兰边境的难题,他们还可能会不得不对直布罗陀的主权做出妥协。他们忘记了自己已经在这个欧陆为主的联盟里呆了四十多年这件事,忘记了变革成本将是巨大的。

英国专栏作家西蒙·库柏曾经写到,“英国脱欧公投在一个传统上不太关心政治的国家引爆了前所未有的怨恨……直到公投前,很少有英国人对欧盟心存强烈的看法,正如很少有美国人想到跨性别厕所问题,直到他们的政客们发现这一问题。如果不得不应对这种争执,最好想着找到折中方案,而不是赢者通吃的解决方案,比如公投。”

脱欧决定的做出,恰恰是“赢者通吃”、而不是“折中方案”,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正是脱欧谈判如此艰难的病因。你无法找到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deal,你甚至连一个让大多数人满意的deal都找不到——半个国家的人仍然选择了留在欧洲。近几周的闹剧更是证明了这一点:英国根本没有一个能够获得共识的脱欧计划——事实上,英国根本没有关于脱欧的共识。

两年以前,英国尝试启动“恢复出厂设置”的按钮,以期回到1973年加入欧洲共同体以前的“美好生活”。但他们忘记了世界从没停止过改变,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回到完全一样的从前。现在,两年过去,世人记住的只是一场场政治家的闹剧,却把一整代人的命运带入了犄角。

全球化确实带来了不少负面影响,但要修复它们,绝不是回到封闭社会。门已经打开了,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地关上?

(界面新闻驻欧记者发自布鲁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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