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度入狱，动荡中拜相，安瓦尔带领马来西亚走向何方

11月24日，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的国家皇宫，安瓦尔（前左）在就职仪式上。 （新华社 马来西亚新闻局供图/图）

就任总理后数日，安瓦尔开启了政治生涯的多个“第一次”。

2022年11月28日，文莱苏丹波基亚抵达吉隆坡开启访问。这是马来西亚新总理安瓦尔上任后首位到访的外国元首。当日上午，安瓦尔专程到马来西亚梳邦空军基地迎接贵宾。11月29日，安瓦尔与总理府的公务员们举行月度例会，这也是他第一次和这些工作人员见面。

数日来，75岁的安瓦尔常以干练的姿态出现在聚光灯下，目光沧桑而坚定。自从1998年开展“烈火莫熄”运动以来，安瓦尔带领反对党阵营经过不懈努力，在经过2018年胜选但与相位擦肩而过后，这次终于成功登上权力中心。

24年间，安瓦尔的人生几度沉浮。他曾是备受赞誉的总理“副手”、明星财政部长；他也曾两度陷入牢狱之灾、成为名誉扫地的阶下囚。历经艰辛后，他还是稳步走上了为胜利者铺就的红地毯。

“齐心协力，为我们心爱的国家带来改变和荣耀。”11月29日，安瓦尔在社交平台上写道。

“候补总理”福祸相依

2022年11月24日，马来西亚国家皇宫公告称，安瓦尔已被任命为马来西亚新总理，并将于当天下午5时在国家皇宫宣誓就职。

就职典礼后，安瓦尔称将以“最大的谦卑”来承担赋予他的职责。他在社交平台上写道：“我将与我的团队一起，根据人民的愿望履行这一重任。”

早在30年前，安瓦尔就曾无比靠近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

1991年，年仅44岁的安瓦尔出任马来西亚财政部长，并在任期内带领大马实现前所未有的经济繁荣。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安瓦尔也因带领大马度过动荡期而备受赞誉。为此，他多次被西方媒体评为“最佳财长”。

这位青年才俊的出色表现，离不开时任马来民族统一机构（巫统）领导人马哈蒂尔的提携。1981年，安瓦尔因领导学生运动而受到马哈蒂尔的青睐。随后，他在马哈蒂尔的带领下顺利进入政坛，一步步走向高位。

1993年，安瓦尔击败对手赢得巫统副主席一职，随后成为马哈蒂尔的“副手”。

1997年5月，在马哈蒂尔开启两个月的休假期间，安瓦尔被任命为代理总理。在多个公开场合，安瓦尔暗示二人“情同父子”。诸多征兆显示，这位炙手可热的政坛明星，将成为马哈蒂尔的接班人。

然而，上世纪90年代末，在国家治理、财政政策等领域的观点冲突，让二人关系迅速恶化。在被捕前的几个月里，安瓦尔公开批评马哈蒂尔政府的政策，反对政府内部的腐败，并倡导政治和社会改革。

“二人首次决裂背后，一方面是安瓦尔操之过急、在多方面与马哈蒂尔产生冲突；另一方面也是马哈蒂尔对安瓦尔不断积累的声望感到忌惮。”厦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吴崇伯分析认为。

“马哈蒂尔和印尼领导人苏哈托、新加坡领导人李光耀为同时代领导人。不仅是一名经验老道的政治家，还有相当大的国际影响力。当时的安瓦尔毕竟年轻，无论是政治手腕还是资历，都不能和他曾经的老师相抗衡。”吴崇伯说。

1998年9月2日，安瓦尔被政府内阁开除，次日遭巫统党内开除。同年9月，安瓦尔被正式逮捕，并被扣上泄露国家机密、贪污、鸡奸等十项罪名。一夜之间，安瓦尔从“候补总理”沦为万人唾弃的阶下囚。

2004年，安瓦尔从监禁中获释，随后以反对党领袖的身份重返政坛。在2013年5月举行的大选中，安瓦尔领导的人民联盟再次失败。对此，他指责大选存在舞弊，并组织数万名支持者在全国范围内举行抗议活动。

就在安瓦尔重整旗鼓，再次向政坛冲锋时，他第二次遭到鸡奸指控，于2015年再次入狱。多年后，安瓦尔将这次入狱描述为，“时任总理纳吉布·拉扎克出于政治动机企图结束他的职业生涯”。

2018年5月，安瓦尔获得最高元首特赦而出狱，此时马来西亚政坛发生巨大变化。

从前的“导师”和“政敌”马哈蒂尔早已因反对时任总理纳吉布的腐败而退出巫统。面临共同的敌人，安瓦尔和马哈蒂尔实现了历史性的“握手言和”。对于这次合作，马哈蒂尔本人在接受《马来西亚洞察》采访时表示，“我理解安瓦尔的感受，在我执政期间，他被送进了监狱，他接受我并与我握手并不容易。”

2018年，马哈蒂尔和安瓦尔领导的反对派政团希望联盟（下称“希盟”）在大选中成功击败巫统领导的国阵，结束了巫统长达60年的执政历程，这也是马来西亚建国以来的首次政党轮替。

作为合作条件之一，希盟内部约定，年过九旬的马哈蒂尔自2018年到2020年担任总理，安瓦尔从2020年开始接班。然而，到了2020年，马哈蒂尔却改变了接班人计划，而希盟内部也陷入严重分裂和内讧。

2020年2月，马哈蒂尔出人意料的辞职导致联合政府的崩溃，马来西亚陷入前所未有的政治动荡时期，两年内先后更迭三任总理，而安瓦尔再次空手而归。

厦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王勤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自2018年大选以来，长期执政的巫统下台，结束长期专政的“大一统”局面。而继任的各个政党联盟中，党派头目之间充满新仇旧恨，相互拆台；党派内部也矛盾重重，出现临时倒戈、转党跳槽的个案。这就让权力真空中的政坛，变得更加不稳定。

2022年11月的大选中，安瓦尔第三次向总理之位发起冲击。考虑到他已75岁，外界也将此视为他的“最后一战”。这一次，选民们没有辜负这位头发花白的政客。

安瓦尔获任总理的消息引发国际关注。新加坡《联合早报》用“24年布城路”为题，细数了这位政治家走上权力顶峰的艰辛，还有媒体将其称为“马来西亚曼德拉”。

“暗流涌动的大选”

自2018年第14届大选以后，马来西亚政坛动荡，领导人走马灯似的频繁更迭。

2020年2月，来自希盟的马哈蒂尔因执政不力而下台。随后土著团结党推选来自国盟的穆希丁出任总理。2021年8月，穆希丁失去了下议院的半数席位，被迫辞职；随后出身巫统的伊斯梅尔火速走马上任，而其合法性受到各方质疑。

依照马来西亚宪法，第14届国会任期原本一直到2023年，但总理有权在任期结束前寻求机会解散国会。2022年10月10日，伊斯梅尔在电视讲话中表示，经最高元首批准，决定解散国会，准备举行新一届大选。由于选举日期提前，各政党不得不匆忙应战。

深入分析可见，这场大选可谓暗流涌动、一波三折。

据了解，马来西亚雨季通常从每年11月中旬开始，尽管此前不少舆论质疑此时选举的合理性，但最终投票选举还是如期进行。

11月19日是大选投票日。当日马来西亚多地普降暴雨。据《当今大马》报道，恶劣天气使部分选委会官员无法通过空路、海路或陆路方式抵达投票站。由于天气恶劣，马来西亚选举委员会不得不暂停当天砂拉越州巴南（Baram）11个投票中心的投票。

厦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赵海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执政六十余年的国阵，前总理纳吉布因贪腐已经被判刑入狱，现任主席阿末扎希也官司缠身。正是他们认为当前的政治形势对巫统领导的国阵有利，逼迫上任总理伊斯梅尔宣布提前大选，以为巫统能再次独掌政权，然后再利用手中的权力开脱自己的罪责。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国阵不仅在上次大选中落败，而且本次大选更是惨败，只得到30席。“这说明民众对国阵主导政党巫统的反感，他们用自己神圣的选票教训了巫统。”赵海立称。

除了处心积虑的巫统，安瓦尔还面临另一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马来西亚国会分为上下两院。其中，下议院共有222个席位，任期5年，通过全民直选产生。依据马来西亚宪法，在下议院取得过半数112席的政党或联盟拥有组阁权。

第15届大选的选举结果显示，安瓦尔领导的希盟获82席，成为国会第一大政团，前总理穆希丁领导的国盟获得73席，紧随其后。因为参加选举的各政党和政党联盟无一可取得国会下议院过半数议席，马来西亚历史上首度出现“悬峙国会”。

11月22日，马来西亚最高元首阿卜杜拉分别与希盟领袖安瓦尔和国盟领袖穆希丁在国家皇宫进行了会谈，提议在希盟和国盟之间建立一个联合政府。但这一努力以失败而告终。会谈结束后，国盟领导人穆希丁公开表示，“我们事先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不会与希盟合作。”

两党合作难以实现，使马来西亚此次大选一度陷入了政治僵局。

此次大选中，国阵虽然无望独立组建新政府，但是由于希盟和国盟所赢得的席位均未达到组阁要求，拥有30个席位的国阵对于能否成功组建新政府起到了关键作用。

11月24日上午，马来西亚苏丹召开统治者特别会议，商讨推选新总理、组建新政府相关事宜。根据马来西亚法律，得票最多的希盟有望最先与少数党展开谈判，但若谈判失败，马来西亚国王有权邀请他认为能组成多数的党派领导人组建新政府。

值得一提的是，马来西亚的国家元首主要扮演礼节性角色，一般不会过度参与政治。但在2018年后，马来西亚的国家元首深度介入到政治之中，特别是在本次“悬峙国会”困境中对政权归属与总理任命起到了重要作用。

11月24日，这场一波三折的大选终于尘埃落定。马来西亚最高元首宣布，安瓦尔被任命为新任总理。在就职典礼上，安瓦尔宣布将联合国阵等政党组成新团结政府，承诺专注经济及打击贪腐。

“能否站得稳”

时隔二十余年后，重新手握重权的安瓦尔，会如何治理这个国家呢？在此次竞选中，安瓦尔提出了多条“政纲”，从中可以一窥他的雄心。

比如，在政府治理上，安瓦尔主张对政府进行彻底的改革，包括打击腐败和加强民主、缩减臃肿的内阁规模和削减政府开支等措施；在经济上，他承诺将解决马来西亚人口老龄化问题并采取措施吸引投资，回应生活成本上升、消除贫困、住房和医疗保健负担等民众关切的问题。

“安瓦尔‘发展经济、反腐败’的主张切合了部分选民的需求。”赵海立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

在民族和宗教问题上，安瓦尔呼吁消除种族主义和宗教偏见。

11月24日，当选总理后，他在新闻发布会上再次强调，新政府施政重点之一就是“确保马来西亚各民族和宗教团体之间的和谐关系”。

马来西亚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的国家，以马来穆斯林为主体，华人和印度裔公民也数量庞大。1970年-1990年，马来西亚开始实行历时20年的新经济政策，它也被称为“原住民优先政策”。其目标就是要进行有利于马来人的财富重新分配，以消除民族经济实力上的差别为主旨。同一时期，该国曾出现较为严重的种族歧视。

近年来，国盟阵营中的成员党伊斯兰党异军突起。在这次大选，伊斯兰党获得44个议席，成为掌握最多议席的单一政党。这背后尤其受到马来族年轻人的支持。

王勤教授表示，马来西亚伊斯兰党对联邦政府的影响力增强，是否会冲击马国的多元世俗体制，引起各方关注。安瓦尔主张多元化种族和宗教政策，也有利于促进社会稳定，更容易受到少数族群选民支持。

赵海立分析称，安瓦尔年经时是马来西亚伊斯兰复兴运动的积极推动者，但他的支持者在1998年发起的“烈火莫熄”运动，却是主张改革保守势力的原有政策。此外，安瓦尔领导的希盟一直声称坚持“拥抱中庸、捍卫多元”的政治路线以维护真正的马来西亚立国精神。

“安瓦尔领导的希盟所获得的82席，主要来自民主行动党（40席），而该党主要由华人构成。从中可以看出，希盟的支持者多来自华人社会，在马来人社会中的吸引力有限。”赵海立称。

在马哈蒂尔执政时期，马来西亚经济快速发展，国家财富有了大幅增长，而巫统的长期执政为各级领导贪污腐败提供了机会。2022年8月，现年69岁的马来西亚前总理纳吉布因多项贪腐罪被处以12年监禁，他也成为马来西亚首位入狱的前总理。近年来，多届政府都主张反腐，但因政局动荡无法进行强有力的推进，数个反腐计划也无疾而终。

“这是迄今为止马来西亚政治史上最支离破碎、动荡和危险的时期。”新加坡国际事务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胡逸山认为，虽然许多人欢迎任命一位进步和改革派的候选人，但这不会是问题的终结。政治争吵和内斗仍将继续，安瓦尔的任务，是必须治愈进步派和保守派之间的深刻伤口和差距。

“安瓦尔的经济主张固然帮助他赢得了选票，但也有一些选民更倾向于宗教保守主义以及种族至上。”胡逸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对于安瓦尔来说，马来西亚在政治、经济、种族等领域的复杂问题，都将成为他面临的执政挑战。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次大选中，和安瓦尔缠斗二十多年的老对手马哈蒂尔，也迎来政治谢幕。大选宣布次日，现年97岁的马哈蒂尔宣布参选。然而，这位政治强人在其家乡兰卡威选区仅获得4500余票，和胜选的议员差距超过2万票。这是马哈蒂尔53年来首次遭遇选举失利，他领导的政党“祖国行动阵线”也全军覆没，无一斩获。

赵海立分析认为，从本次大选的选民结构上可以观察到，马来西亚的年轻选民正在主导政治的发展方向。老一代政治力量已经无法适应年轻人的时代了。

11月23日，马哈蒂尔在社交媒体上发文表示，他对祖阵在大选中一无所获感到难过，但他“接受人民的选择”。谈及个人未来计划，马哈蒂尔表示，接下来会专注国家历史方面的写作。

“这几年马来西亚政局动荡，主要原因是缺少一个强有力的政党，以及像马哈蒂尔一样有足够威信的领导人，政坛内斗不断、碎片化趋势明显。”吴崇伯说，“从这个角度来说，安瓦尔当选总理，只是变局中的一个过渡政府，还是能站得稳、走得远还有待观察。”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实习生 丁玉林 张佳兴 冯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