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英国小城,安葬着五位晚清北洋海军的水兵
1881年和1887年,清政府两次派员到英国接收在此订购的军舰,陈受富等5位年轻水兵客死他乡,埋葬在英国纽卡斯尔市圣约翰墓园。
在清末富国强兵的洋务运动中,一大批中国人开眼看世界,试图通过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能够赶上世界,抵御外辱。
纽卡斯尔,一座位于泰恩河畔的港口城市,这里曾是大清海军梦的起点,当年那五位年轻的水兵,如今依然守护在这里,见证着一百多年来中国建立近代海军的梦想。
纽卡斯尔的北洋水师水兵墓。
(一)1881年 中国第一次派出赴外接舰团
1874年,在日本侵略台湾事件发生后,晚清官员加速了海防建设的进程。
为了克制日本海军在英国订造的两艘铁甲舰,清政府也向英国订购了两艘撞击巡洋舰。
这就是“超勇”和“扬威”。
两艘军舰由位于泰恩河畔的米切尔船厂建造。
1881年,军舰建成。为了接收两艘军舰,同时也是为了锻炼自己培养的海军人才,李鸿章命令当时还是北洋海防督操、记名提督的丁汝昌组建接舰团队前往英国。
这是中国海军历史上第一次派出大规模赴外接舰团。
在船台上的扬威舰。
除了丁汝昌外,接舰团的军官还有林泰曾、邓世昌、蓝建枢、李和、杨用霖等人,此外还有224名从山东威海、荣成、登州等地挑选的舵工、水勇等人。
出发前,林泰曾临时在上海添招了40人,接舰团总人数为264名。
林泰曾等军官,都是船政驾驶班培养的海军人才。林泰曾、邓世昌、李和都是第一期毕业。林泰曾毕业后曾在英国留学,学习海军,对于英国他并不陌生。日后这些人都参加了甲午海战,在各自岗位上做出了贡献。
接舰团里还有一个人,叫池仲祐,他是随行文案。这位很有心的随员,将整个接舰过程写成《西行日记》,让我们有机会在一百多年后,看到当时中国最先进的知识份子是如何跟西方打交道的。
在纽卡斯尔用英文演讲
1881年2月27日,接舰团一行从上海乘坐招商局轮船海琛号出发。
经过近2个月的航行,4月22日抵达英国伦敦。
一群东方面孔的到来,让伦敦各个阶层都很有兴趣。这期间,丁汝昌受到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接见。
在伦敦短暂停留后。丁汝昌带着接舰团,前往此行的目的地——纽卡斯尔。
纽卡斯尔是英国东北部的港口城市,泰恩河在此蜿蜒流过,这里也因此被称为“泰恩河畔纽卡斯尔”。
从十六世纪开始,纽卡斯尔就是英国主要的煤港,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一座造船和修船中心的城市。
16世纪的“泰恩河畔纽卡斯尔”。
由于英国方面耽误了工期,接舰团在纽卡斯尔等待了将近八个月。
在这八个月的时间里,接舰团一行成为当地人关注的焦点。接舰团一行也有了跟当地人密切接触和交流的机会。而池仲祐对此进行了详细记录。
“士女来船观者日以加,甚有不相识而以物及影相赠者”。
“沿途观者肩摩肘掣,拥挤不开,土人各以手挥帽作礼”。
互赠照片、会帽致礼,大家搜到纽卡斯尔市民的喜爱。
这期间,正赶上火车发明者斯蒂芬森百岁寿诞,纽卡斯尔市政府举行庆祝活动,当地官员、士绅、名人等 400余人出席宴会。
丁汝昌和林泰曾也应邀参加。席间丁汝昌与林泰曾致祝酒词。特别是林泰曾,他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发表的致辞:“但愿英与中国永相和睦,无忘旧好,且实提生顺(即斯蒂芬森)百年寿庆,我中国官员得附盛宴,何胜荣幸,愿实提生顺子孙世享其泽。夫实提生顺创立火轮车,美利几遍各国,我中国他日用之大获其利,则中国之幸,亦诸君之幸也。”
林泰曾的演讲,不仅受到与会者的鼓掌称颂。第二天池仲祐翻阅当地报纸,发现“叙昨日林管带之言甚悉”。
两名北洋水勇去世
1881年8月3日,这是北洋海军史上有着重要象征意义的一天,也是纽卡斯尔历史上的重要日子。
这一天,曾国藩长子、中国驻英公使曾纪泽乘火车从伦敦抵达纽卡斯尔,登上新制军舰,亲手升起一面龙旗,这是中国的龙旗第一次在英国飘扬。
随后,超勇、扬威二舰开船试洋,演放大炮,试航成功。
造船成功,意味着要抓紧时间回国。正在国内的李鸿章,已经多次催促了。
当天晚上,池仲佑来到纽卡斯尔的墓园,祭拜两座中国水兵墓,这两人都是接舰团的水勇。
山东登州府荣成县人袁培富是在1881年5月23日夜里去世的。两天后,5月25日下了一天的雨,安徽庐州府庐江县顾世忠在雨夜去世。
两人去世的原因,是水土不服。那位安徽庐江的水勇顾世忠,推测来看很有可能是丁汝昌从老家带来的亲兵。
5月26日,大家安葬了袁培福,第二天又安葬了顾世忠。
为了能够妥善照顾好战友的墓地。
池仲祐还委托一位英国姑娘Annie姐妹照看袁培福、顾世忠两位水兵的墓。
Annie,池仲佑把翻译成“意腻”,就是按你。她是池仲佑在英国时结识的恋人,池仲佑在日记中,记载了和Annie的交往故事。
根据池仲佑当时记载,墓园为“土山一座,皆墓丛也”,“袁、顾两墓相去盈尺”。
在离开英国前,池仲佑最后一次来到意腻家中。他请意腻和她的姐姐玛其梨(即玛格丽特)交代此事。
“玛其梨许余他日过袁、顾墓为栽花,盖英俗礼拜日士女多往墓上栽花,善举也。”池仲佑在日记中写到。
首次进行洲际航行
1881年8月9日,天气晴朗,超勇和扬威鸣响汽笛,驶离纽卡斯尔。
8月17日,在英国的普利茅斯军港完成补给后,这两艘中国人自己驾驶的战舰沿着大西洋—地中海—苏伊士运河—印度洋——中国南海的航线回国。
这是自明代郑和以后,中国的军舰首次进行洲际航行。
归航期间,丁汝昌亲自”批阅地图“,沿途各国“均鸣炮致贺”。
1881年11月18日,超勇、扬威抵达天津大沽,正式加入北洋海军。
林泰曾被任命为超勇管带,邓世昌任扬威舰管带。
在后期主力“远”字军舰加入北洋之前,超勇和扬威一直北洋舰队的主力,曾参与平定朝鲜的壬午兵变等重大事件。
致远舰下水仪式的照片。
(二)1887年 第二次接舰,北洋海军达到鼎盛
随着北洋海军建设的推进,在英国购买军舰的订单也不断。
在第一次到英国纽卡斯尔接舰的6年之后,1887年中国的接舰队伍第二次抵达纽卡斯尔。
当时马江之战的惨败,使清政府开始新一轮的购舰热潮。
清政府向位于纽卡斯尔的阿姆斯特朗公司订购了“致远”和“靖远”两舰。这两艘军舰均由阿姆斯特朗旗下的埃尔斯维克船厂建造。
同期还在德国订购了“经远”和“来远”两舰。
这一次接舰团更为庞大。
1887年,多达400多人接舰队伍分赴英、德。此次接见队伍的统帅是英国人琅威理,具体负责到英国接舰的官兵由邓世昌、叶祖珪统领。
又有三位水勇去世
在纽卡斯尔等待期间,又有三位水勇先后去世。
先去世的是21岁的连金源和30岁的陈受福,是在纽卡斯尔医院里去世的。
1887年6月6日凌晨4点,叶祖珪率领40名水兵组成的队伍,在医院中用白布裹好逝者遗体,将他们装进棺材里,同时将他们生前的衣服也都叠好,放在遗体旁边,最后盖上棺盖。
棺木下葬后,送葬的水兵们按照中国的传统习俗,跪倒磕头,然后在座墓前烧了一堆纸钱。
医院的护士们送来一对花圈。
六天后,同样在凌晨4点钟,另一位水兵陈成魁的遗体也被安葬于此。
此后,五方北洋水师水兵墓,静卧于此。
五方水兵墓。
回国路上练兵
1887年7月9日、23日,靖远、致远相继完工,并通过航试。
8月20日,中国的龙旗舰队再次从纽卡斯尔起航驶向朴茨茅斯军港。与从德国驶来的经远舰和来远舰会合。
1887年9月12日,4艘巡洋舰组成的编队踏上回国之路。
也许是一种巧合,当时中国驻英的使馆官员余思诒也随船回国,和池仲佑一样,他也留下一份日记—《航海琐记》,文中所记内容成为今天考察北洋舰队训练内容的重要参考。
日记记载,整个归航途中,总查琅威理时刻对舰队进行训练,甚至“尝在厕中犹命打旗传令”。
“终日变阵必数次,或直距数十百码,或横距数十百码,或斜距数十百码,时或操火险,时或操水险,时或作备攻状,或作攻敌计。皆悬旗传令,莫不踊跃奋发,毫无错杂张皇景状,不特各船将士如臂使指,抑且同阵各船亦如心使臂焉。”
邓世昌解救落难华工
1887年9月17日,舰队进入直布罗陀军港。休整期间,一群被骗至当地的广东华工因“无资斧回家,哀泣求援手”。
当时军舰上“皆已满工”,而且也有规定,军舰不得私自搭载平民。
但看着这些“食不饱,寒无衣”的同胞,邓世昌“允带八人回国,命下午来船帮同作工”。
10月3日,在行至苏伊士运河期间,“来远舰“”的两名水勇病故。当时二人的灵柩被“寄葬”在岸边,各船下半旗以示哀悼。在场的英国、法国、西班牙等兵船也下半旗致哀。
此后,再也没有关于这两位病故水勇的消息。
当船队行驶到印度洋中航行时,邓世昌因为生病一度高烧不退,但仍坚持亲自指挥驾舰。
1887年11月10日,舰队抵达新加坡。舰队在此休整,并上岸访问。
这期间,当地华人看到来自祖国的军舰,十分骄傲,宴请舰队。琅威理发表演讲,邓世昌来担任翻译。
1887年12月10日,舰队汽笛长鸣,驶入台湾海峡,下午抵达厦门港,四艘军舰在这里和北洋舰队汇合,并在这里正式加入北洋舰队。
邓世昌被任命为致远舰管带,叶祖珪为靖远舰管带。
至此北洋舰队达到鼎盛力量,1888年北洋海军正式成军。
1891年,户部尚书翁同龢以财政紧张为由,奏请2年内禁止海军购买外洋船炮,竟得到朝廷批准。
此后,清政府再也没有派出接舰团。
(三)1894年 北洋海军全军覆没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
超勇、扬威,此已成老旧之船,这两艘姊妹舰结成战术编组,虽奋勇杀敌,但无奈舰、炮衰朽,首先战沉。超勇舰的第二任管带黄建勋、扬威舰队的第二任管带林履中,两人落水后,本可得救,但选择了与舰同沉,成为北洋海军最先牺牲的两名管带。
黄海海战中,最为人熟知的邓世昌指挥致远舰冲向敌舰的。自1887年接舰开始,邓世昌和致远舰为伴7年,致远舰沉,邓世昌“义不独生”。
同在纽卡斯尔归来的靖远舰,经过休整之后几个月后又参加了甲午战争的最后一役—威海卫保卫战。
在定远、镇远两艘巨舰相继损毁外,靖远舰成为北洋海军最后的旗舰。
1895年2月9日,刘公岛内的靖远舰日炮击中要害,管带叶祖珪和提督丁汝昌欲投海而死,被士兵拥救上岸。第二天,为免资敌,丁汝昌下令将靖远舰炸沉。
几天后,北洋海军全军覆没。
(四)1911年,纽卡斯尔最后的炉火
从纽卡斯尔开始的海军梦,并未因甲午战败断绝。
甲午战后,清政府决定重建海军,原靖远舰管带叶祖珪受命担任新北洋水师的统领,复兴海军。
这一时期,中国海军又从阿姆斯特朗公司订造了近代中国海军中的主力战舰“海天”“海圻”舰。
大清龙旗最后一次在泰恩河畔升起是在1911年。
这年10月23日,辛亥革命13天后,清朝驻英公使刘玉麟的女儿将一瓶香槟砸碎在巡洋舰“肇和”的船首,按照西方的传统刘玉麟的女儿是肇和舰的教母。
卡斯尔当地报纸上刊登的“肇和”舰下水仪式的启事。
1913年3月14日,肇和舰从纽卡斯尔起航,回到已经进入民国时代的中国,海军总司令亲自验收,升挂五色旗。一个月后,肇和舰的姊妹舰“应瑞”也从纽卡斯尔回国加入民国海军。
1937年9月14日,肇和舰在与日舰的“虎门保卫战”中作战,9月21日,被日军炸沉在虎门海域。4天后,清末时从英国订购吨位最大的海圻舰等11艘老旧军舰自沉江阴。
中国近现代海军来自纽卡斯尔的海军梦,以此告终。
(五)130年,予为国献身者应有的尊严
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清末海军将领程璧光率海圻舰环球访问时,前往英国参加英王乔治五世加冕典礼时,专程前往圣约翰墓地吊唁,并重修了墓碑。
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其中的三块墓碑已全部坍倒,分别是:大清故勇安徽庐州府庐江县顾世忠之墓、大清故勇山东登州府荣成县袁培福之墓、大清故勇福建福州府闽县陈金源之墓。
在墓碑的右侧写着这些人去世时立碑的时间,左侧写着重修的时间“宣统三年”。
自1881年算起,至今已经138年了,从1911年重修算起,也已是108年了。
100多年的风吹雨打,这些墓碑的现状已不容乐观。
2016年,中国国家文物局委托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实施圣约翰墓园北洋水师墓的抢救性保护修缮项目。
2016年11月30日,文保基金会发布了“英国北洋水师水兵墓修缮公募项目公告”。这是文保基金会首个海外文物修缮项目。
修复完成后的五方水兵墓。
公告中写道:“一百多年前,墓碑有的倒塌、有的断裂,急需维修,以示炎黄子孙血脉相承,以予为国献身者的应有尊严。”
根据纽卡斯尔市档案馆收藏的墓地资料,1887年去世的三人墓地是在当年6月30日,由一名叫“Fong Yah Jang”人购买,共花费15英镑。
为了这次修缮,纽卡斯尔还出具证明文件,证明墓地属于中国政府(Chinese Government)所有。
五方墓合计占地180平方英尺,大约为16.7平方米。
文保基金会理事长励小捷表示,墓地是当时清政府出资兴建的,属于中国政府的“飞地”,是中国留存海外的珍贵文化遗产,由中国募捐维修,可谓顺理合情。
孤悬英国130多年的五方北洋水师水兵墓地,修缮完成。
2017年6月,修缮工作开始。2019年6月14日,举行竣工仪式。
孤悬英国130多年的五方北洋水师水兵墓地,修缮完成。
如此才能“以示炎黄子孙血脉相承,以予为国献身者的应有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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