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要做个书呆子!”——潘重规先生点滴
本文作者(左一)1984年与潘重规先生(右二)合影。
弘扬经学
1952年,台湾大学法学院萨孟武教授在《台湾新生报》发表《关于读经问题》,文中写道:“读经对政治没有好处,对道德也没有帮助,只会妨碍国家蓬勃的生机。”更进一步主张:“政治不是靠道德,而要靠法治;统治者自己读经,作修养之用,未尝不可,但不必推之社会;治理人民必须用法治才行。”那一年,台湾地区许多知名学者为经学的存废问题热烈地打笔仗,虽然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但从文献资料中,我知道潘重规教授没有缺席这场论战。从表面看来,萨教授是当时最大赢家,然而,几十年后台湾治安日益恶化的事实显然说明,纯任法治、不重道德的主张,实在大有问题。
潘教授是国学大师,一生为弘扬经学,不遗余力。《史记·周本纪》:“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成王、康王承继周公的统治策略,那是十分注重道德的年代。汉朝人相信:“遗子黄金满籯,不如教子一经。”东汉风俗淳美,曹操碍于道德舆论的力量,甚至终身不敢篡位;宋朝司马光特地撰文称颂道德的力量;潘重规教授在他主持的课程规划中,必将司马光的《论东汉风俗》列为全校大一学生必读的文章。唐太宗二十一年,下诏褒扬左丘明、刘向、范宁等二十一人,用其书,行其道,配享孔子庙廷,号称贞观之治。那是崇儒而天下大治的明显例证。清朝康雍乾盛世,儒学也受到相当程度的肯定和发扬。潘教授对于传统优良文化以及儒学,就是这么看待的。
清儒以来,不少学者贬抑唐朝经学,而潘重规先生颇重唐朝义疏的价值,在《五经正义探源》一文中,他说:
余尝以为六朝义疏之学,百川并流,而以唐人正义为壑谷。盖六朝义疏之制,实汉学之津梁;而唐人经疏,又六朝经说之总汇。唐疏之底蕴明,而后六朝之经说出。
汉朝章句之学,至六朝时期,受佛教讲经之影响,始有义疏之体。唐朝为了科举功令之需,敕令孔颖达等经师为经学编纂正义,遂成经学大一统的格局。这是自古以来经学一脉相传的正统和主流。
章黄一脉,是正统汉学的传承者。清朝经学,在“汉学”“宋学”对立的情况下,这条正统传承的脉络尤其显得具体而明白。至少,至今国学界谈到自古以来最佳的十三经版本,自非阮元主持校勘的《十三经注疏》莫属,这套著作是校勘唐朝孔颖达等人所主编的《注疏》而成,在经学上实具莫可与京的地位。潘先生授课,必以此版本为教材,浑厚而扎实的内容,令学子们如沐春风,个个满载而归。
潘重规《论语今注》山西人民出版社,2020
章黄传人
章太炎、黄季刚先生,是民国初年的国学大师。1919年五四运动掀起巨大狂澜,不少人痛批并着手摧毁传统文化,章、黄始终秉持信念,维护优质的传统文化,抗拒“全盘西化”的时代潮流。
1928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当时的总统府、中央研究院、中央大学都在南京。黄季刚先生任教于中央大学,那时候中央大学与北京大学并驾齐驱,为全国两所最著名的学府。黄季刚先生的古韵分部,定古声为十九纽,古韵为二十八部;远远胜过清朝国学大师段玉裁的古韵十七部;季刚先生的古韵研究成果,堪称独步。
提到黄季刚先生,时人几乎都说他恃才傲物、狂放不羁。可是,一旦遇到他的杰出的学生潘石禅,季刚好像立刻变得中规中矩、温文儒雅了;性格改变之神奇,竟可达到这般地步。
潘重规先生(1907—2003),本名崇奎,小名梦祥,号石禅,婺源人。1928年5月10日,黄季刚先生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时,首次将潘生石禅写入日记:“校中送试卷来,潘崇奎甚可成就。”到了5月15日,季刚先生又在《日记》写道:“潘生崇奎(号石禅,赣县人,年廿一)来谒,贻予荷露一瓶,彼从后湖亲挹取者也。与之久谈,才极秀颖,貌亦温厚,可爱可爱。口占七言律一首,书石禅扇上。”由此可知,季刚先生对于门人潘石禅产生好感,是非常迅速而直觉的。
1930年11月27日(农历),季刚先生带着学生潘崇奎,一起到上海为太炎先生祝寿,这一趟下来,师生的关系更亲密了。太炎先生为“潘崇奎”改名“潘重规”,因为廿五史当中的《北齐书》作者、唐朝史官李百药的字,就是“重规”;由此可见太炎先生对这个再传弟子寄予深切的期许。回到南京之后,季刚先生也给予潘重规新的字,叫“袭善”,而且写了篆书“重规袭善”四个大字送给他。
整本《黄侃日记》之中,自从潘崇奎出现之后,这个学生就屡屡被写进日记,走进季刚先生的生活日常,成为关注的重点。关照、呵护、礼重,无微不至。例如1929年7月13日,《黄侃日记》写道:
夜月明净,与石禅步至天一局,取《十经文字通正书》二部,以一予石禅,遂偕至土桥东,久立池桥上玩月。柳阴中时露蜃墙,皓如鲜缟,桥下草深荷小,时有流萤。虫声已凄,远笛忽起,相与以无言赏之。
1929年9月9日,《黄侃日记》写道:
石禅来,同出(焯、田从),步自鸡鸣寺、北极阁之间小山道,绕鸡笼山一匝而还。野径斜阳,晚烟疏树,风物至美。夜与石禅饮于农家味。有诗一首:
相邀荒径眺余霞,几树衰杨正宿鸦。客好便思尊有酒,秋迟微惜菊无花。能追迅景欣诗在,却顾危时觉恨加。归去幽斋遣良夕,书灯清映小窗纱。
1929年12月30日,季刚先生带三人出游,并写《乙巳除夕对酒赠潘重规,用后山赠少章韵》一诗赠袭善:
历改俗仍在,时移愿益空。孤怀千载上,百感一宵中。酒自盈尊绿,垆还照室红。祭诗循故事,佳节赖君同。
季刚先生曾带着家人和学生潘石禅根据《太平寰宇记》的记载,前往汤山泡温泉,黄昏时,汽车在半路冒火三次,大家受到惊吓,潘生也中暑头疼。回来之后,季刚先生懊悔不已,1929年7月21日《黄侃日记》:
闻石禅小病,立往视之。汤山日来无游者,故我往游之,然犯热受惊,又致石禅病,殊无谓。
季刚先生对潘生宠爱之深,事例之多,可谓不能胜数。刘太希先生晚年曾撰文引述黄季刚先生写诗盛赞其门生潘石禅,内容如下:
矫矫潘生,无磷无滓,心贯九流,知其终始。
年方弱冠,智过老齿,不睹斯才,吾其已矣。
后来石禅先生娶了黄念容,成为季刚先生的女婿。至于这两位国学大师平日屡屡谈论学问,详细内容虽然今人已不得而知,但颇饶趣味,例如:
1931年5月8日《黄侃日记》:
见容《与田书》,言潘婿病,为之竟夕不寐。
1934年8月26日:
暮,潘婿来,以所作《玉篇检字序》求正,示以(太炎)师近文。
1935年5月2日:
暮与潘生读中唐人诗,因论诗至深夜。
5月16日:
夜与潘生说陶、庾诗。
7月14日:
夜与潘生谈新得之义。
《说文》《玉篇》以及敦煌写卷等文字之学,皆引发石禅先生的兴趣,而且穷毕生之力研究。这时期“以所作《玉篇检字序》求正”,可视为潘先生重视六朝文字以及敦煌写卷的开端。
综观季刚先生与其门生潘石禅相处情况,岳父疼爱女婿,几乎达到无微不至的地步,这是古史、古籍上所罕见,却发生在最以狂傲闻名的季刚先生身上;让我们看到季刚先生的小心、细腻、有礼,简直不可思议。
潘重规,曾任中央大学中文系助教。抗战军兴,流离入蜀。改任东北大学副教授,四川大学教授、系主任。抗战胜利后,任教上海暨南大学,安庆安徽大学。迁居台湾后,任教于省立台湾师范学院(今台湾师大)。也曾赴新加坡,任教南洋大学。其后赴香港,担任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教授、文学院院长。1973年秋,任巴黎第七大学客座教授。次年返台,任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研究所教授、所长、文学院院长,及东吴大学研究所教授。
章黄之学
胡适在国民党迁台之初,将五四运动以来北京大学的学风带来台湾大学,影响所及,于中国文学方面,重视清新的白话文学,漠视《昭明文选》。文字学方面,对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比较看轻,看重的是新兴的商朝甲骨文和周朝钟鼎文,亦即古文字之学。
季刚先生的杰出弟子,陆宗达留在大陆,执教于北京师范大学。林尹、高明、潘重规则随国民政府播迁台湾。一时之间,台湾国学分成“北大学派”和“章黄学派”。
章黄之学主张中国固有的思想文化博大精深,有待我们用心钻研和探讨,汲取养分,也就是说,古典文学底蕴愈深厚,其文学创作能力就愈强。因此,文章方面,《昭明文选》以及古典诗词都值得学生努力探讨和研习。但某些注重白话文的台湾学者并非作如是想,他们要的是“我手写我口”,却忘了在古典作品中涵养和充实自己。这些歧异表现在各大学的课程安排上,尤其明显。
文字学方面,“六书”(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是章黄学派很重要的立论基础。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已经给了定义,也各举两个实例。台湾大学龙宇纯教授认为许慎之说不见得要被视为如此权威,尤其在“转注”方面;因此,龙教授另立新说,创发自己的新转注观念和例子,撼动了许慎的理论架构。章黄之学则尊重许慎的文字理论,将许氏对于转注所言“建类一首,同意相受”加以阐明条理和强化细节。此外,《黄侃日记》中记载季刚先生平日热衷于收购甲骨文和钟鼎文图书,足见章黄之学在文字学方面绝非固步自封,而是能参考新出土的古文字资料,作周详的考证,是以至今能屹立不摇,发扬光大。
何其幸运
清朝范咸纂修的《重修台湾府志·卷二十四·艺文五》记载清朝时期尚未开发的台湾:
争迎使节共欢呼,骢马前头众妇趋;首顶糍盘陈野食,大官曾未识都都。鹅筒惯写红夷字,鴃舌能通先圣书;何物儿童真拔俗,琅琅音韵诵《关雎》。
清朝官方以听到台湾小孩能朗朗诵读《诗经·关雎篇》作为进入精神文明的一大指标。其实,那时候的台湾连一本《说文解字》也没有。民国时期,竟然能够把中原正统学术整套搬来台湾,而且由章太炎、黄季刚传人林尹、高明、潘重规教授亲自来台传授,对台湾人而言,这是天大的喜事,在文化传承的意涵方面何等重大!
朱子否定子夏曾为《诗经》写下311篇《诗序》,并认为汉朝毛公以迄唐朝孔颖达等学者的解说有不少穿凿附会之处;朱子的《诗集传》又是元、明、清三朝科举考试的指定用书,地位崇隆,对后世影响深巨。然而,朱子“废《诗序》”的主张,经不起清朝学者的考据检验。清朝《诗经》学四大家:陈启源、胡承珙、马瑞辰、陈奂,以及《四库全书》的总编纪昀都认为朱子废《序》之举是错误的。然而,清末以来,经学屡屡受到非议,社会及学界倡言废除经学,以致读经人数逐渐减少,《诗经》也被冷落一旁。潘重规先生来台讲授《诗经》,直指朱子的错误,并且说:“朱子误导《诗经》学八百年”,但当时海峡两岸,几乎不见赞同者。各大学的《诗经》教授都异口同声地说:朱子废《诗序》是他的伟大创获与功劳。谁能想象潘先生讲授《诗经》数十年是何等无助、辛苦和感慨!在他指导之下,1990年我写出博士论文《中国历代诗经学》,力辨《诗序》的问题。如今,“《诗序》是非常珍贵的史料”“读《诗经》不能没有《诗序》”,几乎成了确定的声浪,《诗经》之学已然拨云见日,潘先生努力的成果也于焉展现。
来台之初,潘先生在台湾师范大学的礼堂特别讲授《论语》,轰动一时,名闻遐迩。1977年,我进入大学,从学士班、硕士班,至博士班毕业,受教于潘先生十余年。其中乐趣与庆幸,实非语言所能形容。课堂上第一次见到潘先生,他说:“现在社会上动不动就听到有人以‘书呆子’骂人。我们不要在意,就是要做个书呆子。因为他们是坐不住的,而我们是能平心静气坐在书桌前面读书的人。读书贵能读到上瘾,那是非常幸福的事,充实快乐的人生从此开始。”
潘先生讲课,从头到尾,滔滔不绝,从未间断。他上课不谈他人是非,不聊八卦,学术就是学术,不禁令人对他温柔敦厚的人格肃然起敬。他上课的内容都非常丰盈精彩,能够遍及经、史、子、集各个领域的学问,简直每一堂课都是令人陶醉的飨宴。这种印象深深烙印我心,从学生时期开始,我就立志要效法他的教法和教学精神。效法的意愿确实有,而成就却是远远瞠乎其后。尽管如此,从老师那儿学到敬业精神以及恬然自乐,足矣!
先生出版多本关于《红楼梦》的辨证书籍,他不赞同某些学者主张的“《红楼梦》是曹雪芹描写自己家族的自传小说”。《红楼梦》第七回中,焦大醉骂贾府:“爬灰的爬灰,养小叔的养小叔。”“爬灰”就是“污膝”,谐音“污媳”,是何等不堪闻问的家丑!一位知名作家,对于自己府中的描绘,怎么可能这样下笔?潘先生认为它的成书背景是汉族受制于满清统治,不得不采用隐语寄寓亡国之痛。鉴于清初以来,可怕的文字狱,汉人死伤过于惨重,导致这一部伟大的隐书,连作者是谁,都要埋没起来,以策安全。作者在第一回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何等沉痛和严正的提醒!
潘先生的著作中,不认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因为曹雪芹是满族人,不可能写出反清复明的小说。但根据现在学者的研究,曹雪芹的祖先曾经定居在东北辽阳地区,在明朝末年成了东北满清皇帝的包衣(家奴),究其实,曹雪芹是汉族人。如此一来,潘先生说《红楼梦》是一本“反清复明”的隐书,其可信度就更高了。
潘先生的成就颇高,1974年荣获法国法兰西学术院颁予汉学“茹莲奖”(Julian Pride),法国科学院敦煌学研究会聘为名誉会员。1976年,韩国岭南大学赠予名誉文学博士学位。1992年,敦煌研究院由院长段文杰先生率团来台,颁赠该院荣誉院士头衔。1995年,“行政院”为表彰先生发扬中华文化之卓著贡献,特颁“中华文化奖”。2000年,中国国家文物局、甘肃省人民政府及敦煌研究院颁给“敦煌文物保护研究贡献奖”。先生学术之宏伟,精深博大,为举世所景仰。
政治局势和社会思潮难免时而动荡纷扰,今日一般大众对于国学大师也许所知寥寥。但潘重规先生一生自持的态度非常明确而坚定,恰如《荀子·宥坐》所言:“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相较于东汉经学大师郑玄、唐朝孔颖达、宋朝朱子的学术和社会地位,不管这个时代、政府、社会人士对于一代国学大师的对待是否公平,潘先生始终有他自足自乐之趣,不需外力介入和搅扰。每年清明节之前,我必定会前往顶福陵园向恩师祭拜致敬。在远离尘嚣、鸟鸣山幽的一隅,老师无牵无挂地在那儿安息。身为台湾学术界的一分子,我特别对他心存感恩,同时也感谢上天安排这桩师生之缘。
林叶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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