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敏:三水“红头巾”的守望者
编者按:
文化是城市的根与魂,自明嘉靖五年设县以后,一句“久无羽檄催传箭,为采风诗暂泊舟”颇能道出三水的富庶与文风鼎盛。光阴一去五百年,文化的种子早已开枝散叶。
通过三水文化名片巡礼的系列文章,我们勾稽三水的过去,是它们造就了今天城市三水的历史文化底蕴。承袭这一余绪,我们将目光转向活跃在这个城市的艺术家,他们是根与魂的最直观体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将自己的创作与生活结合,与三水的历史文化民俗风情结合,又在坚守与求变之间,开出一朵朵艺术的花朵。透过他们与他们的作品,我们看到的,是雪泥鸿爪,是心灵的共振,也是一种从这座城市积攒并喷薄、静默、温柔而倔强的力量。
即日起,《佛山日报·今日三水》“人文三江”板块,正式推出“三水文苑英华巡礼”专栏,聚焦一批近年来在文学、摄影、绘画、音乐等领域涌现的本土创作者,讲述他们艺术之路上与这座城市的故事,追寻那历史深处三水文化土壤的最厚实回响,敬请垂注。
2007年,三水启动非遗保护工作,经过田野普查及相关认定,最后建立起包括“红头巾”等在内的第一批区级非遗名录。三水“红头巾”重新回到公众视野。
2015年10月2日,中国最后一位“红头巾”黄苏妹在过完105岁寿辰不久后安然辞别人世。那一段三水女子“下南洋”的百年旧事正式画上句号。
3年后的2018年年末,一部以三水“红头巾”为创作题材的大型现代粤剧《红头巾》正式启动。春去秋来,又是3年,历经30余次易稿,《红头巾》在今年9月20日回到家乡——在三水区文化中心大剧场演出结束当晚,全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红头巾》的创作,与时代事件、城市文化记忆同传统粤剧相结合,社会各界反响热烈。
《红头巾》群舞展现了三水女性的力量之美。/佛山日报见习记者卢丽华摄
从重回公众视野到纳入非遗,从成为三水文化记忆到成为艺术创作的源泉,三水“红头巾”经历了13年的漫长蜕变。这一路走来,有一个女子,尽心挖掘,细心梳理,长久陪伴,曾为这些饱经历史沧桑的老人远赴重洋,甚至在黄苏妹辞世的时候,赶赴送上最后一程,只为竭力留住最后一丝一缕的时代记忆。
共谁相对话岭南,关心长望北来云。她为这座城市守住了一段尘封的往事,而她们也在她心底留下了一抹温存的记忆。
为“红头巾”守望
黄敏,就是那一个女子。
黄敏是三水区文联副主席,是最早参加挖掘、梳理“红头巾”文化的人员之一。9月22日晚,她在朋友圈转发了一则报道《从艺术角度剖析:粤剧<红头巾>为何让你热泪盈眶?》并写上这样的一段话:
“中国近代史上曾有三次人口大迁徒: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这三次大迁徙,都是贫苦民众抗争命运、艰难创业生存的历史,都是一段段苦难与艰辛、血汗与泪水交织而成的回忆。与在战争的压力下不得不四散奔逃的难民相比,这三次大迁徙是属于民间的自发运动,人们怀着一个美好的梦想出发,带着开创新生活,打造新天地,改变自己和家族命运的向往而踏上了漫漫的闯荡之路。其中,下南洋(粤语称“过番”)是规模最大、路程最远、环境最恶劣却也最为壮观的一次跨国大迁徙。而‘红头巾’就是下南洋大潮中一支不可小觑的女性力量。”
她的话,对那一段历史,既是诠释,更是铭记。
上个世纪初,近6万名三水女子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艰难打拼,建设现代城市。新加坡独立建国后,政府大力推动城市重建,发展工业区,重建基础设施,建设新城镇,这些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当时没有机械,平整建筑工地、搬运沙石、拌建筑用的水泥灰浆,全靠人工完成,“红头巾”成了功不可没的一支力量。
三江水韵公园矗立着红头巾主题雕塑。/佛山日报记者赖基润摄
然而,由于历史等客观原因,人们对她们的故事不甚知晓,她们也习惯于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提。直到上世纪90年代,新加坡当地的热心人士曾组织一次“红头巾”回国省亲的活动。2007年,三水启动非遗申报工作,“红头巾”成为最早的区级非遗之一。2010年,三水区委宣传部同中央电视台新影中心联合摄制三集纪录片《飘逝的红头巾》。翌年,《三水文艺》推出《飘逝的红头巾》专刊。其间,黄敏曾随拍摄组远赴新加坡,并协助拍摄组在三水采访。
“红头巾”的故事渐渐才为人们所熟知,那一群百年前下南洋的女子,也在黄敏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黄敏曾展示一张摄于约10年前的照片。照片中是两位当时已经百岁高龄的“红头巾”陈群和黄苏妹。陈群坐在木桌子前,黄苏妹站着为她佩戴红头巾,那一块红头巾已经被漂洗得发白,老人却将它细心拉扯。岁月在她们脸上刻下沧桑的皱纹,却也让她们眼里的淡然愈加洗练。
黄苏妹(左)为陈群佩戴红头巾。/佛山日报资料图
黄敏说,当时下南洋的三水女子,宁可到工地做苦工,也不愿意做出卖肉体的勾当。黄苏妹在工地干活期间,一次从三楼失足摔到底层,更曾因为意外而失去半截中指,但她坚定地说,“我要赚干净钱”。
黄敏还讲述了远在南洋彼岸的“红头巾”卢亚桂的故事。2010年远赴新加坡采访拍摄期间,她遇到了在大悲院里安度晚年的卢亚桂。黄敏与摄制组一起给卢亚桂庆祝101岁生日,老人说了一句让黄敏至今印象深刻的话:“我年轻的时候力气可大了,可以抓住几块砖徒手抛上三楼”。
黄敏眼前的卢亚桂坐在轮椅上,瘦瘦小小的,看上去只有1.4米,说话声音也很小。她很难想象,眼前那副躯体曾迸发过怎样的力量,又曾经受过怎样的磨难。
“那个瞬间,我好像从她身上看到了奶奶那代人的影子。她们都是一样的柔弱而坚强,一样的甘受苦累却舐犊情深。”黄敏说,从此,她对这个群体有了一份打心底的亲切,她决定为她们做一点什么。她还谈起一个细节:上世纪60年代,约3000名“红头巾”利用难得的休息日,自发地聚集在早年下南洋时位于红灯码头对面劳动长堤的落脚处,义务修复她们曾经长年累月赤脚走过的“独立桥”。她想,这大概是“红头巾”赢得新加坡人民和家乡人民尊重的其中一个原因——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大型现代粤剧《红头巾》创作启动后,黄敏一次次带主创团队到芦苞胥江祖庙、长岐古村等地采风,一遍遍讲述“红头巾”的故事,那一抹抹沧桑往事没有如烟飘散。相反,昔日奔赴南洋彼岸的三水女子,以自重、自爱、自立、自强的精神成为三水特有的城市文化印记,成了艺术家创作的灵感缪斯。
与“守艺人”相伴
专访期间,黄敏谈及西藏旅游的经历时,说出“高天流云”这个词。她说,望着那景致,脑海忽然涌上来这个词,那感觉便一直忘不掉了。“高天流云”,这大抵是一种对归宿的笃定,更是一种对洗礼的淡然。
作为一名基层文化工作者,黄敏1996年加入三水文联,从《三水文艺》复刊到三水民间艺术家协会创立及创办刊物《民间》,再到建立与收集三水非遗名录、三水创立国家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示范区以及各镇街文化站评估定级保持特级,这些本地文艺界的大事,她都参与其中。20多年过去,黄敏的足迹踏遍三水,虽然已过天命之年,却始终热忱未减。
建立三水非遗名录是黄敏投入心血最多的事情。三水非遗保护工作2007年启动,13年间,她经手建立起八批共32个区级非遗代表性名录项目。
当中,有坚持做龙舟的李保安父子,他们一家所造的龙舟驰名粤港澳,60多岁的李保安还坚持手工打造龙头,为此花上10多天在原木上一凿一凿地刨,一寸一寸地雕。有传承粤曲星腔的李月友,在她的勤奋学艺下,由三水人邓曼薇所创的“粤曲星腔”在流落香港半个世纪后得以重回故乡。有八旬高龄仍坚持写灯谜的蔡艺武,同样八旬高龄仍坚持传授南狮技艺的梁启钊,还有开创并发扬“三水玉雕”技艺的钱贵根、钱景笙父女……
他们的故事,或许并不感人;他们的事业,或许并不伟大;但他们的坚持,正是三水民俗文化的根与魂。黄敏乐于做他们的聆听者和陪伴者。
“一个师长曾经提醒我,非遗来自民间,只要用心去做,就能为他们作为个体的坚持留下印证。”黄敏说,从这些非遗传承人身上,她看到了一种真诚、质朴却持久的坚持,那是一种“碧玉汝成丰碑在”的倾注与用心,一种“相逢意气为君饮”的江湖意气,更是一种“许我忘年为气类”的相知期许。她希望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做一名真诚的信徒,拼出一张真诚的拼图,这拼图所呈现的,便是属于三水民间艺术文化的真善美。
后来,黄敏创立了三水民间艺术家协会,还创办了协会刊物《民间》。她将三水的故事娓娓道来:从一百年前迫于生计南下南洋,到一百年后成为现代粤剧创作的主题,“红头巾”折射出三水人身上那一份不屈不挠的坚韧与温柔。
小山岗山脚处,矗立着“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石碑。/佛山日报资料图片
三水于500多年前设县,但这片土地上,早有4000多年历史的白坭银洲贝丘遗址,有被视为珠三角洲起源的三江汇流胜景,有六祖驻锡的宝月堂……在时局动荡沧海横流之时,它是兵家必争之地,在社会稳定河清海晏之时,它是埠通天下的良港,值得挖掘的,还有很多很多。
目前新一期《民间》民间故事专刊正在编撰。黄敏心底的这一份信念,也在延续。
人物简介
黄敏,摄于龙门石窟。/受访者供图
黄敏,2002年起兼任三水区文联副主席至今,是三水最早挖掘、整理“红头巾”文化的人员之一。从“红头巾”重回人们视野到入选非遗名录,从成为三水城市文化印记到成为艺术家创作源泉,她是守望者和陪伴者之一。
2004年获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厅“广东省基层先进文化工作者”称号;2016年获省文化厅“广东省基层先进文化工作者”称号;2017年获广东省委宣传部“基层宣传文化能人”称号。
对话
记者:为什么你会为萍水相逢的“红头巾”付出那么多坚持?
黄敏:“红头巾”已逝,但我希望她们的故事能够继续。我曾经写过一段话,“我会长久地记得,在西南福利院的黄苏妹说到想吃水果时顽皮的笑脸,在乐平乡下家中的陈群被夸赞靓女时笑得如孩子般羞涩的脸,在新加坡大悲院的卢亚桂回首往昔令人惊讶的平静却让我难忍泪水的脸……”短短的交集,我从她们身上看到了与宏伟叙事无关,却朴素、真诚而可贵的东西。
记者:你长期从事与三水文化,特别是非遗有关的工作,这是你创立民间艺术家协会和创办刊物《民间》的初衷?
黄敏:之前三水的非遗项目我都有参与挖掘保护和名录建立工作。在我看来,非遗来自民间,而民间,它是一种情怀。我们试图用文本还原草根大众的生活,那些原汁原味的片段,是你我一起见证的历史情节。记下来,让它们成为我们共同的记忆。
同时,民间,是一种立场。我们试图用影像表达凡夫俗子的心声,他们的喜怒哀乐构成了这个时代的滚滚洪流。拍下来,让这一个时空留住属于你我的烙印。
最后,民间,还是一种理想。我们希望用这本单薄的刊物,完成一幅真诚的拼图,为关注民间的人们寻回人生最初的梦想:用那些活生生的细枝末节,拼凑出我们对于活在当下、活得更好的愿望。
正如《民间》的创刊词提到:“Among the people。”民间,就在人们中间。
文/ 佛山日报记者杨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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