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2日 星期五

三位京城编剧生存实录:熬,入行十年,仍是新人

提到影视圈,一个再外行的人,也能够说出几位知名导演的名字。但也许很多人,连一个著名编剧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很多在社交平台、媒体上拥有话语权的大编剧,隔三差五就要出来声明一番,拥有原创能力的编剧,对中国影视行业是何等重要。


三位京城编剧生存实录:熬,入行十年,仍是新人


▲一部讲述编剧生活的电影《改编剧本》,图为剧照


北京或许拥有全国最多的编剧。有个段子,说在百子湾一带,扔十颗石头,就能有一颗砸到编剧。但和同样聚居于此的小演员、小模特不同,你很难从人群里分辨编剧的气质。从事影视工作的上游环节,他们的生活往往更纯粹,与普通人无异,因此难以将这个群体的特征标签化。

和编剧聊天是很容易的,他们大多数人没有镁光灯给予的光环,同时与声色犬马的名利场保持着一定距离,言语更加直接朴实。

红星新闻耗时多日走近多位编剧的生活,这三位入行10年左右的编剧,对自己的定位仍是“新人”,“年轻编剧”,“抱着学习心态”,哪怕名下已有编剧公司,始终谦逊。

这几年,网剧崛起、IP改编从红到黑、视频平台从开放到收紧,三位入行十年,身在京城的编剧,裹挟其中,在行业的变幻莫测里,经历着各自起伏的人生。

以下,是三位入行超过十年的“新人编剧”自述。


三位京城编剧生存实录:熬,入行十年,仍是新人



写完这部偶像剧,我头发几乎全白了

自述人:杨哲

北京人/科班出身/入行十年+代表作品网剧《法医秦明》

看履历的话,一眼扫过去,我像是一个一路顺风顺水的圈内人。十几岁出书,本科中戏,赶上了行业的好时候,参与编剧了热门悬疑剧《法医秦明》,自己工作室推出偶像剧《你和我的倾城时光》,播出后长期占据网络热搜。

但其实,顺利是不存在的,我诉苦的话更多。


三位京城编剧生存实录:熬,入行十年,仍是新人


▲《法医秦明》海报

我今年36岁。实际上我比韩寒出书都要早,但人家早就出名了,而像我这样规规矩矩去专业院校念书的人,很多人一路越来越默默无闻。

记得大四的时候,每天都有一堆活找上来的。当时看李安的采访,这位华语电影圈神一样的人物,说自己在家做了七年菜。我当时觉得,李安运气真是不好。你看,我大四的时候,就各种片约不断了,肯定很快就能混出来。我当时充满信心,“不出两年,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很牛的编剧。”

后来,单是这句话就想了十年。

我是写悬疑小说出来的。但就在我大四那年,出了一个新规定——类似题材没法进黄金档。

题材类型缺乏的时代,最繁荣的是家庭伦理剧,比如《媳妇的美好时代》之类的。当时我没活儿干,但求生欲很强。于是恬着脸跟甲方说,我特别擅长写婆媳剧。显然,没有人相信一个刚毕业的小毛孩能写婆媳剧。

实际上,我还真写过一部。当时有个制片跟我说,你就写吧,我们已经在跟韩国那边谈版权了。他的口气,好像版权已经是煮熟的鸭子了。于是我就开始写了。写了快半年,制片告诉我,版权被另一家公司拿下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写了几十万字了,制片方只给了我五千块钱。

有很长一段时间,靠写剧本的话一年只能赚两三万。最惨的一次,是在一个知名大编剧手下做小编剧。我一个月的时间写了30集分集,一集一千五百字,一共写了四万五千字。最后大编剧给了我3000块钱。本来是说一集给5000块钱,但他说,你写得不好。

那是一个很有名的编剧,开着豪车,他那间办公室大到什么地步呢?你需要拉开门,走两分钟才能走到他桌子前。然而,我写了这么一部戏的分集,就给了我3000块钱。

最让我愤怒的是,最后他竟然按我写的剧本给拍了,当然,也没有给我署名。

总之,大学毕业之后的十年,我一直在专业领域里到处碰壁。同时,这十年里,也干过各种不靠谱的事儿。我曾经想过去当一名萨尔萨舞(拉丁舞的一个分支)教练。因为在一些规格挺高的比赛得了奖,我当时非常得意,一度想放弃编剧职业,去跳萨尔萨舞。当时想,去跳舞的话,每个月还能有七八千的固定工资,总比我当编剧赚得多一点。

一晃眼到了2013年左右,市场开始好转,我也签了一个大公司,编剧事业开始步入正轨。

总之,我之所以没有转行,主要还是生存问题不算迫切。我是北京本地人,省去了交房租,我爸妈也还可以养我。

实际上编剧本身就是需要“养”。很多专业编剧,刚毕业的时候22岁。那个时候确实写不了什么,经验和阅历都不行。所以这段时间,会有很多人转行。我中戏的,也有很多同学完全不干这行了,毕业后去开物流公司的都有。

我的编剧工作室,规模算大的,目前有40多个人。一家以编剧、剧本为核心的公司,要走得长远,需要去尝试各种题材。所以才有了现在热播的这个励志偶像剧,《你和我的倾城时光》。赵丽颖的这条爱情线,完全由我们团队承包的。


三位京城编剧生存实录:熬,入行十年,仍是新人


▲《你和我的倾城时光》海报

《倾城》也是个熬人的活。做的很急,很累。尤其是心累。等到完全写完这部戏后,我头发几乎全白了,后来吃了好长一段时间黑芝麻才养回来,还好它只是个爱情片。

只要你方向没错,没浪费时间,最终你还是会超过其他人,变成那个领舞的。入行十几年,但就作品而言,我依然是一个圈内的新人编剧,最大的向往和愉悦依然是“能够出一个牛的剧本,震死你。”

圈子里,我特佩服两个前辈。一个是张黎导演。60岁了,面色红润,还不断尝试做一些别人没做的事,冒各种风险,从来不畏惧失败,满脑子想的都是创新。另一个是赵宝刚导演,每次拍戏都冲锋在前,事必躬亲。没事还自己熬夜剪片子,永不知疲倦。

执着和勤奋,希望能一直陪伴我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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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改编剧本》剧照


三位京城编剧生存实录:熬,入行十年,仍是新人


在新加坡小有名气,北漂后要父母接济

口述人:辛佳(化名)

新加坡编剧/科班出身/入行10年/北漂两年

如果不是被问到这个问题,我都没有意识到,转眼间自己已经入行这么久了。或许是因为自己还是处于一个新人的状态,每年都在探索和学习。就像我在北京上学的时候一样。

我是新加坡人,大学来到了北京,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了四年的编剧专业。10年前,大学毕业后我就回国了,在新加坡的电视台当编剧、做策划,工作了七八年。不谦虚地说,在新加坡,我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编剧。但是两年前我又到了北京。现在,我在中国的编剧圈里只能算是个新人。

2016年,我又回到北京。那时候网剧正蓬勃发展,行业内的氛围也是昂扬向上。我进了一个大公司,我们公司甚至可以接手几个亿的项目,还派我到好莱坞接洽相关合作。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还能记得当时兴奋的心情。但短短一年,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我很快从那家公司脱身,准备单干。

在中国做编剧,需要去交涉的事项比在新加坡电视台做一个编剧多得多。而作为一个没有单位、没有名气、没有资源的“三无编剧”,面临的困难或许更多。

出来自己接项目后,我接到了一个40集的魔幻剧创作工作。我迫不及待想要证明自己,因为既然来到了北京,不管我曾经在新加坡有多少作品,加起来也抵不过在中国有一部作品能给我带来业界的声誉和话语权。于是在一分钱不拿的状况下,我埋头写了半年。

这半年的努力的确得到了制片方的认可,我成为了这部剧的主编剧。但因为各方面原因,这部剧最终没能开拍。不幸中的万幸是,合作的公司还算讲信用,我拿到了酬劳,不至于半年的工作血本无归。

经历了这件事,我第一次对职业生涯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和彷徨。期间,我跟新加坡的男朋友结束了异国恋,正式分手。说不清是为了梦想,或者更多是为了自己的温饱。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在北漂第一年的末尾,陷入了低谷。

但至少目前看来,我觉得来北京工作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和方向,不仅因为中国的市场之大,更因为这边逼迫你去创作的氛围。

我非常佩服中国编剧的创造力和扎实功底,反而中国国内会有很多声音不满国产的编剧作品,并且拿欧美日韩的优秀作品相比较。但我反而认为,中国的影视作品升级和更新得特别快,近年来我看到许多优秀的剧本,例如《我不是药神》,故事架构非常严谨。提升总体水平是一个过程,不可否认的是中国整个影视工业体系在迅速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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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药神》海报

当然最理想的状态是写自己想要的故事,但很奇怪,近来找我的网大、网剧都是魔幻、仙侠题材。为了生存,我得接下这些实际上我并不能完全去理解的题材。或许,观众爱看。

来北京后,我写了一些电视剧剧本还有两部电影。说实话作品不算少,但没有我觉得满意的作品。我还在等待,希望内心那么多故事能够在某一天呈现出来。除了自己觉得离梦想近一些,在北京,收入和支出是不成比例的。我时常需要父母的经济援助。

我舍弃了家庭、爱情,义无反顾做这一行,或许是因为我心中的那个梦想还一直没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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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完成,戏还没拍,公司老总入狱

口述人:黎柯呈

重庆人/非科班出身/入行十年代表作品:电视剧《势不两立》

我的工作状态就是日复一日,连日历都不看,每天写剧本,发给投资方、制作方、导演,等待修改意见,修改剧本。

很多时候,修改剧本是最难的。因为每一方合作对象会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投资方和制片方的人,尽管你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但他们的说辞往往特别雷同:“我看了几千部电影,难道没有你有经验吗?”

我的天啊,难道我就没看过吗?

话说回来,其实我没正经学过编剧。我大学的专业是市场营销,第一份工作是一家金融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这份工作只做了一年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这样度过一生,于是决定转行。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总体来讲,我入行后运气不算差。但也遇到过一些难以置信的倒霉事。

几年前,我和一家上海知名大型制作公司合作一部魔幻剧。剧本完成了,合约谈得差不多了,但戏还没开拍,公司的老总因犯罪锒铛入狱,我的剧直接受影响夭折。这是一个需要大投资才能完成的魔幻剧,尽管剧本的版权后来又回到了我手上,但我很难再找到一家既能够互相信赖,又有实力投资这个戏的公司。

我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也没有拍出来。我与香港编剧邝文伟曾经一起写了一个悬疑类电影《端脑》。剧本没有完全写完的时候,徐峥主演的《幕后玩家》上映了。我们惊讶地发现《端脑》和《幕后玩家》的剧情有80%左右重叠。虽然并没有互相抄袭,但《幕后玩家》先出来了,我们只好停止创作。

最磨人心力的是写作中遇到的其他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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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剧本》剧照


我做过一个网剧,当时甲方要求我两个月写出50集剧本,每集40分钟。大纲、分集、人物小传等加起来,相当于我每天要写一万多字。我和另一个编剧合作,辛辛苦苦把这个项目熬完了,播出平台的制片人又说,“我们要给自己家的演员加戏。”于是我们又开始给女二号和女三号加戏,甚至加到了比女一号还多,但这俩配角到现在也没红。

编剧的确很弱势,若是不出名的小编剧,谁都能改你的剧本。但知名大编剧,也不是没有烦恼,比如收不回来钱。很多投资、制片公司一到开机前,就会找各种借口,一是拿走剧本,二是拖欠编剧的费用。两者相辅相成,例如,在正式开拍前就会有工作人员找编剧,用“需要捋场景”“要做统筹工作”等理由,无偿拿走剧本。曾经有一个著名编剧直接在微博上“圈”了欠钱的制作公司,但据我所知,到现在钱也没要回来。

2016年,妈妈到北京陪我,我依然几乎每天都在熬夜,甚至通宵,到中午才起来吃饭。有时候去开会,连续一个月每天都在外面。或者是白天出去开会,夜里回来还要整理工作。工作一紧张,我就大把大把掉头发。我妈一扫地看到我掉头发那么严重,很担心。

但是扪心自问,如果重来一次,我会不会仍然选择当编剧?我想我会。

对这个行业心存热爱,若再来一次,我会从高考阶段开始努力,去考相关专业。这样,或许能少走一些弯路。


红星新闻记者丨 庄梦蕾 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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