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一日,不知谁该被怜悯
下午参观了一下琉球王国的旧王宫首里城。
去之前,带了一本去年在嘉定老书店买的湖南人民出版社83年版《罗森等早期日本游记五种》。
第一部日记是罗森的游记《日本日记》。罗是当年美国与日本签订贸易合约的协助人。所谓“协助”,其实主要是他英语、日语、中文都不错,又是东方面孔,算一个翻译官。他跟着当年的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美国提督、海军准将被里(也翻译为“培利”、“柏里”等)一行,从当年的香港经台湾转琉球,然后去日本。
第二页就提到“琉球王国”。很显然,这罗森受过良好的地理教育。他对琉球国地理的描述完全符合实情。而且他的文字还保留了当年王国的民俗风情。
比如,男女装饰没有太多区别,只是头上以一簪二簪相别。少年男女“瞥目则无异”。
比如,正月初一,他们跟中国一样贴春联。世官坟所跟中国差不多。民间老百姓也有认识汉字的。妇女做生意;怕官员、饭食粗粝,甘守朴俭,不务奢华,也不欺诈人,甚至路不拾遗的样子。一切略同上古之风。
这跟我之前读过的《皇清职贡图》有关“琉球国”的信息基本一致。说是深目长鼻,俗尚文雅,鲜盗贼;服饰宽衣大袖,普通女子不施粉黛等等。
琉球王国,明朝初年有三国,中山、山南、山北,后来中山吞并后两者,基本一统琉球。那时是尚姓王朝。
《日本日记》里,罗森跟被里到王宫,接待他们的琉球王国总理大臣为尚宏勋。
他简单描述了当年的琉球王宫:
他说王宫名为“守礼”。
其实不确。标准的说法是“首里城”,“守礼”是进入首里城的首道门。“守礼”是由中国明帝国当年册封时题写的。
现在我们看到王宫,只是当年的一小部分,而且还是重新修建的。因为,古王宫,在之前多年战争尤其二战中几乎被夷为平地。现在的部分,可能只有当年的三分之一。
他的描述整体还是符合实际的。他说离岸三里。下面这张图,是我在进入“欢会门”之后的一处高台(瑞泉门前)拍的远处,大约离海边三里的样子。当然,远处的风物早不是160年前的样子了。
瑞泉门前,有一处“中山第一”的碑刻,徐葆光书。康熙乙亥冬至立。
这个徐葆光很厉害,是康熙朝的探花。就是当年全国第三名。1719年,他成为出使琉球的册封副使。他写过《中山传信录》、《船舶集》。不过我没看过。
琉球那时是清王朝的番国,每年要进贡的。
其实,早在明朝成立之初,琉球王国就向大陆输诚、称臣。
明清两朝,差不多向琉球派过23次使臣,册封多次,留下许多御匾、碑刻。
在王宫的正殿上,有一匾额,上书“中山世土”,就是康熙皇帝的御赐。拍得不好,凑合一下。
它跟守礼门上的题书构成了所谓“中山世土,守礼之邦”。显见康熙王朝对于中山国的册封与认可。
琉球地处东海,在大陆、台湾地区、日本之间。古代本是一个贸易中转站,国际功能类似新加坡。
你从王宫里有限的遗物仿品、人物画像中能看出,直到罗森日记描述的一刻,琉球更像中国的儒家文化,而不是日本尚武的文化。
那个年代的日本大陆,在罗森的日记里,许多人都是佩刀的。武士道的样子。
罗森日记记录的是1853年的事。下面的一张图,是我在王宫里翻拍的一张画。虽然看不清,仍还是有些威风的样子。
先绕开一下。
那时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清朝已经开始身处列强的围猎之中。日本其实本来也是如此。最初葡萄牙近岸骚扰它之后,它立法闭关,锁国多年,直到后来美国人过来打破宁静。你看当年它对被里、罗森等人的提防:
那时的日本经济水平不比中国好。但它的教育体制明显比我们要开放。读下来,有一种隐隐的危机感。两个东方国家,本来师生有别,日本学习中国更多。罗森日记时期,日本举例明治维新还有近10年,但自此似乎已有分野。几十年后,两个国家的竞争力判若云泥。同样是遭受西方凌辱之后,整个国家的危机反应不一样。
其他日记不涉琉球,不便罗列,但几乎都有一种开始平视清王朝的样子。后来,在它眼中,中国已经称不上儒家文明的代表,腐朽头顶。大约1870年后一直到1930’s,日本对于中国大陆进行了非常精密的调研,从各种物产、历史遗迹、文化、民情,当然还有军力。读过芥川龙之介1928的《中国游记》,当年作为记者的他,对中国的观察真是入木三分,它基本描绘了一个一戳即颇的末代王朝。
弗氏有“弑父情结”说,若你观察,几乎每个大国文明衍生出来的新文明,也有一种杀死老师傅的逻辑。事实上,日本古代学人早在元帝国多次海上远征日本失败之后,就已经对大陆有了轻视的感受。明清两代,日本甚至都开始小规模骚扰,甚至登岸了。当年倭寇的活动范围从福建到山东,甚至都深入到内陆安徽、江西。
等到明治维新完成,它与清王朝之间就无法避免一场博弈了。甲午海战,清海军几乎全军覆灭。日本信心上来了。10年后,它在中国东北打败沙俄,再度获得自信。
世界上两个面积最大的国家都被它凌辱,后来的张扬与猖狂估计也是一脉相承。《拥抱战败》
一书里,日本人直到落败,至死也还以为大和文明世间最棒,只是偶然不济。。。。。。
还是回到琉球。为什么绕这几段,是想说一下琉球王国后来的命运,其实就在上面的脉络里。
在冲绳,确实能感受到当地人对于中国人的一种亲近。每个导游都会给你讲述所谓一种父子一般的关系,更是不会遗漏岛上的“福建村”,尤其会跟你八卦蔡姓在这里的种种遗脉。每个导游几乎也都会明贬实褒地评论日本人,说他们很坏云云,然后顺便谈起他们的社会制度如何优越。顿时让大陆人觉得自己只是有钱,背马桶盖、电饭煲。每个导游的套路都是,前几天套近乎,后几天原形毕露,不把你巧妙地绕道买东西上决不罢休。
琉球王国确实对明清两朝有输诚的历史。但是,这里面有它自己维持独立的用意。因为,北方的日本,一直欺负它。到了1609年,也就是明万历三十年,日本萨摩潘岛津氏家族就入侵琉球王国,将国王尚宁带走扣押,写下誓文,宣称对琉球拥有主权,日本史称“庆长琉球之战”。
琉球王国后来更是加紧与明朝、后来的清朝搞好关系。但要说完全归属中国,并没有这明白的历史。直到现在,每次中日在钓鱼岛上博弈时,总还有人扯起琉球的话题,说中国应该向日本声索冲绳的主权。
其实,琉球王国最终被日本事实性占领,倒还有清王朝的“功劳”。
1871年,琉球王国的贡民在向清王朝上贡之后,返程途中,遭遇台风,漂流到台湾地区东南部,69人,少数溺死,上岸后,因为沟通不当,50多遭台湾土人杀死,剩余的逃回琉球。这本来是台湾地区处理不当,不能代表整个清政府的立场,结果明治维新新政府刚成立4年的日本,马上介入,说琉球是它的属邦,要清政府赔款修缮。
那时的清政府被西方列强凌辱不停,自顾不暇,竟然说台湾原住民不归自己管辖。日本得寸进尺,进军台湾,清政府吓坏了,忍气吞声答应了日本要求。然后4年后,日本禁止琉球与清政府往来。到1879年甚至直接将琉球改为冲绳,国王尚泰被带往动静,琉球王国实际上已经灭国。
琉球人抗争不已,一边绝食,一边再度寄希望于清政府帮助。清政府向日本提出,可以将琉球一分为三,一份归日本,一份归中国,一份留给琉球王国。这也是当年的李中堂(李鸿章)主导提出的方案。他的手法像是春秋战国时代处理那些遗老之国的策略,明明国家已经覆灭,就寻求折中,找块地名义上复国,就像《论语》里所谓“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矣”。面子上,完全还是一副老大哥的样子。其实,琉球在清政府严重,本来也只是一个上贡的,不上贡,平常也没怎么着。形式上,琉球就像是自己的一块飞地。如果不是涉及到台湾,它恐怕管都不会管。
清政府的方案,日本人不答应,说要分两份,一份归日本,一份归琉球。清政府没什么办法,就点头。琉球人非常愤怒,一个姓林的读书人,跑到北京陈情抗议,最后自杀。后来到1894年甲午战争前,琉球人以为,以清政府的实力,肯定能打败日本,可谓一个复国好时机,结果甲午海战,清政府一败涂地。琉球后来虽有自由人士抗议,尤其是一个著名的知识分子谢花昇坚持多年,但最后精神崩溃。
这里面,有古老中国比较虚幻的天下意识。它并非因为清政府没落而生。而是漫长的历史沉淀下来的充满想象的“他者”意识。琉球根本就不是清王朝的疆域,只是它维持老大地位的符号。想想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个给自己上贡的。。。。。。那时候,不要说南方的交趾古国,就连朝鲜李氏王朝对清政府也不那么上心了。
其实这种意识也延续在当代中国人的内心深处。一个例子是,我无数次听过身边的人谈起汉唐文明,谈起元帝国的版图、清王朝的边疆平叛史,仿佛都是汉家的文明。而每次碰到西方或者日本挑起元帝国的杀戮与正法,我们的骨子里又将这段异族统治视为“他者”。
还有,说起与俄罗斯的关系,一帮人总会拿元帝国的版图渲染悲情,至少会拿民国时期的版图来表达愤怒。然后说起此刻的版图,我们对失去的一切反而平静如水。
这心理到现在一点都没变化。里面有一种稳定、封闭的体系。我们每个人仿佛都是一个皮囊,我们总能随时充缩,为自己的存在找到合适的理由,而且总能光明正大。
前段,跟自媒体人超先声聊到库页岛,我说那个是我想去的地方,然后跟他相约。在我脑海里,东北方向的世界,是一种苍白与空缺。他也如此。但我们也有同样的忌惮。不知道踏上那样的土地,我们会不会像上次一样聊个义愤填膺,然后真的去了之后,又一番只是出国的感觉。
导游说,现代的冲绳人最恨日本,对美国人又爱又恨,最喜欢中国人。语言里满满地骄傲。
说的好像也是。我们买东西的时候,冲绳这边的服务员确实很和善。美国村的酒吧里,冲绳的服务员同样也很和善。
可是,人来人往,谁也没当一个中国人一回事。
日本生怕中国对琉球提出声索。而中国政府去年也对此表达过明确地意见,未曾有过任何争议。而记得2016年,冲绳民众抗议美军驻地无良之种种,一些民众摇晃闸门,日本警察对着他们痛斥:支那,滚回中国!
“支那”源自印度佛教对中国的词汇,清末民初的留学生笔下,它是个中性词。后来日本在战前有意用它强化对中国的歧视。
此刻,当在“冲绳”与“琉球”之间变换词汇的时候,这个人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甚至对琉球王国的覆灭没一点怜悯的感觉,相比一种古老的心理,反倒觉得自己属于最该受怜悯的一类。
多年前,因为专业的原因,粗粗读过几本异域的语言材料,比如古代高丽王朝编辑的教科书语言材料《老乞大》,还有古代琉球人学习汉语的材料等。基本都是古时海外留学生学习汉语的课本。里面有许多熟悉的场景,那些对话材料跟现代我们学英语或者老外学汉语一样的套路,就差没有命名为“李雷”与“韩梅梅”了。其中,琉球留学生学习不认真,睡懒觉,被中国老师教训多多,说要好好学习,回去报效自己的国家,多么温情的一幕。
在冲绳,已是深夜,为了这几段文字,我倒是还在阅读着日本的材料。几个月来,看日本电影最多,民俗书最多,背包里里甚至还有柳田国男谈论日本鬼文化与周作人谈论日本民俗文化的两本。我还时不时地用百度、谷歌翻译日本原著,顺便查阅琉球古老的文明,满足着一种无聊的求职。好像再不学习,早晚还会听到导游讨喜的语言,最后再度悲凉而幸福地背回去几个马桶盖、电饭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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