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的经济帐：不想只做个“剧务”

河内的街头到处可见美朝峰会的宣传海报。

8个月前，新加坡“1880”酒吧。

不到100平米的空间内，第一次“金特会”甫一结束，约200多号人蜂拥而至，将酒吧挤得满满当当，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但共同点是，大家都嗅到了朝美关系变化背后的“商机”。

“‘金特会‘之后的朝鲜会不一样吗？”

“朝鲜将走怎样的一条道路？”

“新加坡在这个过程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

……

到场的人们不断抛出各种问题，或大胆畅想，或直抒己见。他们有来自新加坡高校的研究者，也有诸如《华盛顿邮报》等世界知名媒体的资深记者，还有许多非政府组织的成员……

这让站在酒吧入口便将整个场景尽收眼帘的新加坡人蔡优进颇为兴奋，他是活动主办方“朝鲜交换”（ Choson Exchange）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朝鲜人非常欣赏新加坡的社会和经济发展政策。”蔡优进当时曾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

尽管设立还不到10年（2010年），但这家非营利组织已经屡次深入朝鲜，为朝鲜人开办各种企业培训班，也邀请朝鲜官员前往东南亚学习经济管理经验。“金特会“的召开，让蔡优进他们这样的组织感到了更多的发展机会。

“需求会增加。那时，我们可能会考虑在平壤设立一个培训中心。”蔡优进说。

8个月过去了，第二次“金特会”在越南河内举行。以“越南制造”在近年来创造诸多经济奇迹的越南人，无疑也从中嗅到了“商机”。

“越南热切希望举办‘金特会’，因为越南能从中得到实际的利益。”越南前外交部官员、新加坡东南亚研究所（ISEAS YusofIshak Institute）研究员黎洪和（Le Hong Hiep）日前对澎湃新闻直言。

“朝鲜交换” 组织在越南设有办事处，蔡优进此番也亲赴河内，近距离感知新的变化，发现新的机会。

搭台唱“经济戏”，越南人很务实

早在“金特会”举办前几天，河内街头的大街小巷早就挂满了宣传板。不过，与那些设计简单的峰会展板相比，宣传越南旅游景点的巨幅照片往往更加突出。

在装饰一新的峰会国际媒体中心入口，延伸至媒体中心内部，宣传旅游区的广告牌如此巨大，以至于峰会的标志让人产生了错觉，以为是用来装饰广告牌的花边。

媒体中心的巨幅旅游宣传画。人民委员会的展台布置在了媒体中心最显眼的位置，展台上摆满了宣传越南旅游和投资的宣传品。

“我们希望这次峰会能够宣传越南的形象，吸引更多的游客来越南，”展台工作人员热心地向媒体记者介绍道。

除了官方机构，河内的不少商人也早早将此次峰会视为商机，开发了“周边产品”，或创收或提升人气。

河内T恤店老板Duc Truong Thanh在“金特会”前特制的一批朝美领导人头像T恤，供不应求，在河内年轻人中掀起了一股新时尚。推出免费剪“金特发型”活动的Tuan Duong理发店位于河内市中心，也借着此次峰会在越南网络上一夜“爆红”，慕名而来的越南年轻人络绎不绝，让理发店的顾客量翻倍。

去年6月，新加坡举行了第一次“金特会“。峰会期间，新加坡成了谷歌最热门的搜索词，旅游网站上对新加坡信息的搜索量也大幅增长。尽管新加坡政府为峰会花费2000万新元一度引发民众的批评，但不可否认，举办峰会最终给这座花园城市带来了巨大的收益。

“就像新加坡所经历的一样，将东南亚置于国际社会的聚光灯之下，峰会的举办地将会成为一个新的旅游地。”长期研究朝鲜和东南亚关系的专家、马来西亚国立大学胡秋坪（Hoo Chiew-Ping）对澎湃新闻说。

旅游业之外，越南通过此次峰会充分展现着对外国投资的渴望。在河内人民委员会印制的一些宣传品中，很容易看到这个国家对外资的友好姿态。

宣传品中的招商环境介绍。2006年，越南出台的新《投资法》取消了对外商投资的诸多限制，截至2018年7月，越南累计吸引外资3330.3亿美元，其中制造业是吸引外资最多的领域。

越南试图利用外资成为新的世界工厂。在河内街头行走，不难发现以“越南制造”为名的服装店，它们主营业务是出售以越南代工但略有瑕疵的世界名牌服饰。这些商店恰恰是越南制造业发展脚步的缩影。

官方数据显示，2018年，越南纺织服装出口额超过360亿美元，较2017年增长16.36％，十年前的2007年，这一数字仅为50亿美元。越南政府希望2019年能够突破400亿。

“没有越南企业对投资朝鲜展现出兴趣”

“在越南致力于打造出口型经济之际，脱贫、廉价劳动力和年轻之国等‘国家标签’——有时候是不情愿接受的‘国家标签’——不再适用于当下的背景，甚或是国家经济目标。”就在“金特会”前一周，越共机关报（Nhan Dan）网站2月20日发表了一篇“定位越南价值”的文章，反思了自身国际形象面临的挑战和局限。

如果说第一次举办“金特会”的新加坡，展现了更多的国际化和多元包容性——将“引进来”和“推出去”相结合——的话，现阶段的越南眼下更多着眼于“引进来”。

朝美关系的缓和让许多人看到了投资朝鲜的机遇，越南人也不例外。据路透社报道，此次“金特会”的赞助企业之一、越南最大的电信公司Viettel今年1月就曾表达对朝鲜的兴趣——2010年就曾第一次试图获得进入朝鲜建立移动网络的许可，但截至目前仍然在等待解除制裁和朝鲜的“对外开放”。

“金特会”的赞助企业之一、越南最大的电信公司Viettel。尽管同属社会主义国家且在国家层面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系，但迄今为止，越南商人对投资朝鲜仍相当谨慎。

此番特意前往河内“朝鲜交换”项目的核心成员、新加坡人蔡优进向澎湃新闻直言，“目前并没有越南企业对于投资朝鲜展现出兴趣。”

“朝鲜交换”项目在全球范围内召集对朝鲜感兴趣的专家学者和专业人士，组织他们自费赴朝鲜，免费为朝鲜人培训上课，培训内容涉及金融、法律、经济政策等。同时，利用丰富的朝鲜经验，该组织也帮助一些政策制定者、调查人员和国际媒体了解朝鲜的商业环境。

在越南胡志明市设有办事处的“朝鲜交换”项目，曾于2014年组织多个朝鲜考察团前往下龙湾等地学习，但迄今未见更多的效果和合作。

美国斯坦福大学舒思深亚太研究中心朝鲜专家斯奈德(Daniel Sneider)日前告诉澎湃新闻，朝鲜官员访问越南已经很多次，包括非常近期，朝鲜最高领导人“不必亲自到越南学习该国市场经济的模式”。

此前有报道称，朝鲜最高领导访问越南期间将会参观下龙湾，为朝鲜的元山旅游开发寻求经验。

在越南旅游城市下龙湾从事导游行业十二年的Hai（音）谈及“金特会”很兴奋， “我们很愿意他（金正恩）来这里，这能让更多人知道这里，我们就能赚更多钱。”他告诉澎湃新闻说。

战争印记 VS国际和平形象

但经济层面之外，一场对外传递积极国家形象的“大战”在首都河内如火如荼展开。

在河内街头遍布的金特会海报上，美国和朝鲜的国旗之间，和平鸽、握手的图案，以及英文单词“PEACE”（和平）十分醒目。黄昏时分，位于河内西湖南岸的越南前国家领导人胡志明主席的墓前，穿着白色礼服的守陵卫兵踏着正步准备换岗，巨大的花岗岩建筑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距离胡志明墓东南方向不远处便是朝鲜驻越南大使馆。越战期间，朝鲜不仅向胡志明领导的越南民主共和国提供了物资和人员的支持以抗击美军，时任朝鲜领导人金日成还在1958年和1964年两次冒险访问了越南民主共和国。

越南前国家领导人胡志明主席墓。不仅仅是越战，从二战结束之后到上世纪80年代末的数十年间，越南经历了多场战争。1978年，在前苏联的支持下，越南军队入侵柬埔寨，这也导致越南长期受到国际社会的制裁和孤立。长达十年的柬越战争，几乎拖垮了越南的国民经济。

在强大的外交和经济压力之下，越南于1989年开始从柬埔寨撤军，并开始实行一系列经济“革新”政策。进入90年代中期，越南经济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发展期，而与之相伴的是，美越关系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如今，越战结束已经过去40多年。热闹喧嚣的河内街头，摩托车大军呼啸疾驰，街边贩卖小商品的商店比比皆是。三五成群的西方游客，不时在越南特色米粉店进进出出，其中不乏兴致盎然的美国游客。

人们似乎很难再在河内街头发现惨烈战争遗留下的痕迹。尽管胡志明主席墓和诸如“火炉监狱”等历史景点仍然提醒着世人战争曾经给这个国家留下的创伤以及美国军队曾犯下的暴行。

“欢迎来到越南河内——和平之城。”在专门为“金特会”开设的网站上，越南官方提出的口号清晰而响亮。

不止是官方，在谈到对于“金特会”的看法时，几乎所有受访的河内普通人都会反复强调一点：“我们热爱和平。”

身穿蓝色制服，头戴白色帽子的大学生志愿者们，正骑着悬挂着美越朝三国国旗的自行车在河内街头环游，为三天后的“金特会”造势。“越南是一个拥有数千年历史和文化的爱好和平的国家。”在仅有百余字的峰会介绍中，越南外交部强化着爱好和平与国家历史之间的关联，“作为所有国家真正的朋友和值得信赖的伙伴，越南希望在为该地区和世界建立持久和平、合作和繁荣方面发挥建设性作用。”

河内人民委员会制作的旅游宣传手册。在设置于河内老城区“苏越友谊文化宫”的“金特会”国际媒体中心，河内人民委员会制作的旅游宣传手册中，“和平之城”也成为最重要的关键词。

宣传册中自豪地提到，199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河内“和平之城”的称号。2月25日，越南国家通讯社越通社则将河内获得“和平之城”称号20周年与“金特会”联系起来，称将“争取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向世界展现出一个热爱和平、亲善、具有悠久文明、合作发展潜力巨大的河内市形象。”

提高国际地位 VS 软硬实力掣肘

“越南热切希望举办‘金特会’，因为越南能从中得到实际的利益。”越南前外交部官员、新加坡东南亚研究所研究员黎洪和（Le Hong Hiep）直言。

对于举办第二次“金特会”，越南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当上月中旬有消息传出第二次“金特会”将在河内举行时，越南总理阮春福很快出面对此表示欢迎。

而在美国总统特朗普正式宣布将在河内举行峰会之后，越南政府随即派出了副总理兼外长范平明率领的越南外交部代表团亲赴朝鲜筹划准备工作。

黎洪和认为，“金特会”可以帮助越南展示自己积极的外交政策，越南也希望通过这一途径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更大作用。

“越南显然想要举行第二次峰会，因为这将为越南带来巨大的威望，越南会被视为促进了朝鲜半岛和平进程。”越南问题专家、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堪培拉校区政治学荣休教授卡尔⋅萨耶尔（Carl Thayer）对澎湃新闻说。

萨耶尔进一步认为，鉴于无核化需要很多年才能实现，越南在之后几年还可以作为2020年东盟主席国和联合国的非常任理事国发挥作用。

东盟长期以来一直希望在促进朝鲜半岛和平问题上发挥自己的独特作用，一方面支持联合国的制裁，但同时也强调通过对话而不是威胁使用武力来促进国家间关系。从去年新加坡成为峰会地址的选择来看，东盟轮值国主席是朝美两国考虑的首要因素之一。

“（发挥更大的国际作用）这是过去十年里越南一直在追求的目标，使其在东南亚地区及之外的国际影响力与其经济发展相匹配。”黎洪和说。

金正恩的车队经过河内街头。在2016年第二十九届越南外交工作会议上，越共中央总书记阮富仲曾一再强调，要通过发挥软实力来弥补硬实力的不足，通过扩大越南的国际影响力来增强越南维护“主权”的能力。

“越南近年来的发展受到西方和社会主义世界的双重瞩目，其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力有显著的提升，”广东国际战略研究院研究员、越南问题专家赵卫华日前告诉澎湃新闻说，“而且越南本身有着强烈的愿望充当相关的国际角色，以提升自身的软实力，扩大自身的国际朋友圈，增强本国维护自身利益的能力。”

不过，越南领导层明显意识到国家在软实力上的不足。越共机关报（Nhan Dan）网站在“金特会”一周前发文反思自身国际形象的“短板”，认为由于历史上和多个大国有战事，越南的国家品牌特征总和“善战”相联系，有碍国家品牌的国际化步伐。

但需要承认，近年来，越南不断积累举办大型国际会议的经验，给国际参会者留下了良好印象。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东盟各种会议及亚欧会议等，越南都表现不俗，且充满了人文气息，对外传递了积极正面形象。

越南方面为保障会面安全，部署了大批的安保力量。

美国总统特朗普对于越南的办会能力也赞赏有佳，2017年11月参加了越南岘港APEC领导人峰会后，美国总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曾一度坚持在岘港而非河内举行第二次‘金特会’，”据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外交政策研究所大国外交室主任周士新观察，从这一点也能看出，“（美方力图）以避免与越南领导人有过多接触，使外界留下美越政治合作较多的印象，从而使越南得以利用此次“金特会”提升其在东亚地缘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

“越南在美国对外贸易的总体盘子里比重较小，未来即使朝鲜改革开放发展经济，体量也相当有限，并不是美国考虑的重要因素。”周士新在给澎湃新闻的撰稿中写道，“对此，朝鲜和越南也非常清楚，与美国发展关系始终要保持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