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工作二十年，癌症确诊之后，她的生命才有了空隙

今天的文章，来自我的一位朋友麦田，去年11月，她被诊断出癌症，经过了一系列的手术、治疗、调理……昨天，再次见到她。我们在家附近的小馆子里吃饭，她看上去状态很好，我们谈了一个中午，对于未来，增添了很多向往。

文章记录了这半年来她的经历以及感想，原载于她的个人公众号：蜜桃中年，原文标题：《一场大病教会我的那些事》。本文有删节，如果想看原文，可以前往麦田的个人公众号。

文 | 麦田70s

编辑 | 艺拉图

主播/ 夏萌 ，配乐/《If only I could tell》

01.

我从猛虎变成了病猫

去年春夏，每周工作七日，每天工作十几小时，八月初发了一场接近四十度的高烧。

九月，开始时不时出血、腹痛。十月初，出血量越来越大，腹痛越来越频繁，医生建议我手术做内膜病理检验，但因为去国外出差和亚太区税收筹划大会，一拖就拖到了十一月。

有一天突然心有所动：“《红楼梦》里的王熙凤、秦可卿、林黛玉，其实都是死于精神压力，虽然她们精神压力的来源是不同的。王熙凤的病和我的看起来好像是一种呢。”先生轻松微笑着说：“病要赶紧去看，不要再拖了，但是放心，肯定不会死的。”半个月后，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张病理检验报告，上面赫然两字“癌症”。

我坐在医治我的庄医生对面，尽量平静地说：“我的病理报告是不好的。”

她很诧异地望着我，在电脑前反复确认后，抬起头来说：“确实是癌变了，初步判断是早期，究竟是癌症几期要手术后病理化验确定。我记得你已生育一个孩子，现在的情况，建议把子宫，卵巢及附件全切除。”

“癌症在子宫，卵巢并没有癌变，为什么也要切除呢？缺少了这个分泌激素的重要器官，会不会给健康带来其他问题？”

“你的病症在子宫，但是病因是卵巢，你是在长期高压高强度之下，卵巢分泌过量激素来撑住你的精神，但同时不断异常刺激子宫而造成的。所以不但子宫要切除，卵巢也不能保留，不然以后还要出其他问题的。术后，你会直接进入更年期，要注意补钙，不然容易骨质疏松。”

“我会不会一下子变老？”

闻听此言，庄医生偏过头去，顿了一顿，又转过头来时目光很温柔：“......目前你不能考虑那么多问题，保命要紧，你现在不要想别的了，一切为了自己吧，你还年轻呢。”朝我脸上望了一眼，又补上一句“每个人的更年期症状是各不相同的，到时候出现什么解决什么好了。”

我不再说话，庄医生开始给郭医生打电话（庄医生退休不再上手术台了，把我移交给她的得意门生），特意交待这个病人年纪还轻，要尽快安排手术。我的理智清楚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好医生，她的诊断和安排都是合理的，可是心里一片钝痛。出了医院，阳光正好，那一点钝痛慢慢化了开来。

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想到过很多事，唯独没有想到的是这是我人生的重要一课。

拿到病理报告，最先跳出来的是很多的担心、自责：爸爸妈妈只有我一个孩子，他们今后怎么办？女儿只有十三岁，我好想陪着她长大。先生一直以我为精神依靠，这一次他可怎么受得了？接下来是恐惧和悲哀，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未来。

那天，电梯门一开，就看到先生等在那里，跌进他的怀抱哭了一会儿后，他带我坐到阳台的太阳底下，给我端来了泡好的香茶，缓缓告诉我他刚才上网查过的病理信息，他已想好的入院前需要做的准备，替我告知了爸爸妈妈。等我给老板打了电话，给下属交待布置了工作安排后，告诉我就此放下所有的事，专心治病吧。他的温暖和镇定让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那一刻，什么是可以立刻放下的，什么是割舍不了的，变得格外清晰。

我从猛虎变成了病猫，每天除了忍受病痛折磨，心理煎熬外，内心对家人还怀着深深的歉疚，年迈的父母为我忧心操劳，先生体重不断下降，在我好起来的时候再也坚持不住也病了。有一个问题反复出现在脑中：我的人生排序向来是清楚的（健康第一，家庭第二，工作第三），为什么我实际并没有那么做呢？

医生说我的病因是长期工作处于高压高负荷下，我觉得是正确的，因为在最终演变成癌症之前，我的妇科存在各种问题长达十几年之久（闭经/经期延长、子宫内膜异位、多囊卵巢综合症），我为此看过很多次病，但医生的结论一直是：不存在器质性病变，这些问题与脑垂体分泌的激素直接相关，目前医学上并没有什么有效治疗手段，只能自我调节保养。而我也发现这些病的症状会随工作压力的加重或减轻同步消长。

事实上一直难以怀孕的我，恰恰是在一次换工作的间歇期怀上了女儿。回头看看，身体其实一直在向我发送信号，所谓的“没有器质性病变”只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并非无事，而我竟忽略了。去年升职以来，新接手的工作量和工作范围大大增加，由于情况复杂，人手严重不足，连续超负荷、高压的工作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想我是在身体没有亮起红灯的时候始终无视它一直亮起的报警灯；我幸运地拥有特别支持爱护我的家人就误以为埋头工作也不会影响他们；我太在乎要事事完美，在工作量和资源配备大大失衡的情况下，行动过快，用力过猛了。想清楚这些只花了我几天的时间，然而下面一个问题却没有那么简单：

接下来，怎么办？

有很长的时间，我都无法得出结论，直到我的身体真的一天一天好了起来。手术顺利完成——术后排气——拔除导尿管，引流管——通过出院体检——术后病理确认癌症一期——腹部和大腿根不再疼痛、麻木——不再寒冷无力——不再出血——盆腔不再有积液，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丝毫性急不得，大多数时间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躺着或坐着，然而有些事就在这个过程中渐渐明朗了起来。

02.

可以不完美

在工作中我最喜欢讲的话就是“这是我手上拿出来的东西，它就必须得是这个标准”，曾经，这是一条我非常坚持的原则。

然而，前几天，老板打电话给我做业绩考评，他说：“去年你拿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充分准备，无懈可击，令我赞叹甚至惊讶的，但是在你的老板对你有充分认识和信任的前提下，有一句话我想特别建议今年的你：有时候拿半成品给我也是可以接受的，这样可以给你自己更多一点的空间。我相信你知道怎样把握这其中的分寸。”

这句话让我联想起先生曾说过的一句话：你是很好的，但也不是完美的，比如你髋骨不好，体弱多病，可是我自从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有可能会分开。

我的朋友们也是，他们知道我大条，有点自恋，动手能力差，但是他们并不会因为这些少爱我一点，反而是会理解、谅解、帮助。

那么我，又是为何，总是很怕在人前露怯，不允许自己有一点不完美，总是对自己那样狠呢？

我要更温柔地对待自己，接受那个本来就不完美的自己，包容他人也包容自己。说到底我们都只是凡尘中的一株小草，而大自然是既能包容我们的优点也能包容我们的缺点的。

03.

活在当下

我们其实只能活在当下，任何追忆过往或展望未来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查出癌症的前两天，我刚刚与新加坡的团队约定月底的会议和工作日程安排。前一天，我在电话里欢迎新到任的首席税务官，并订好了十二月飞往美国总部参加全球税务大会的机票。仅仅两天后，这些都瞬间化为乌有。

真正有意义的时光花在了这些事上：

1．与保姆商量补身菜单；

2．好好吃饭、吃药；

3．暖洋洋地晒会儿太阳，躺在散发着太阳香味的被窝里睡上一觉；

4．一早一晚尝试练习冥想；

5．自学八段锦，每日操习，体会周身放松，心神宁静，经脉通畅；

6．拿出家里所有的花器把朋友们送来的鲜花插起来，日日望着它们微笑，给它们起名字、换水、剪枝；

7．和前来探望的亲朋好友倾心相谈、和无法见面的朋友分享日常；

8．一时心有所动，就去书架上取出那本书来，念下去……

做这些事的时候，不在意昨天，也不害怕明天，只是专心一念的在那件事上，而我的身体也就这样一天天好了起来。

之所以我明明对人生排序清楚却并没有按此去生活，恰恰是因为总是怀着对未来的种种忧虑想要多做准备，可未来什么时候是按照我们的剧本来演的？有些事自以为有把握，比如健康、家人、兴趣，我就总是推迟到将来，以为有朝一日，总有机会，其实想做就要去做，谁也说不准哪一天是最后一天。

整个一生也是由一个个当下组成的，得失荣辱皆是对境，真正有意义的无非是通过这些经历照见自己，获得成长。比如那天，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室外等候五十分钟也脉息正常，对答如流，就在心里微笑了一下，因为现在的我比当初躺在剖腹产手术台上吓得什么也听不见的那个我坚强了一点。

04.

向内转，关于价值

在苦思冥想将来怎么办的时候，我问闺蜜：“你说如果我不再工作，我又不擅长家务，会不会对家庭就没有了贡献，失去了价值？”闺蜜说：“那你最好调整一下你的价值观。我说过我是你的脑残粉，我觉得你先生和女儿也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很有价值的。”

和女儿聊天，她说：“妈妈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爸爸度日如年。”

望着朋友们送来的满屋子的花和各种暖心的礼物（从物质到精神的，都是我爱的），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我到底赚多少钱，坐在一个什么位置上。他们那么喜欢我，只能说是遇到了一颗相互吸引的灵魂。

过去四个月，恰恰是几乎一切活动都停止了，大多数时候都独自躺着或坐着，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与自己相处对话的机会，我听到自己的心说：人到中年该是转向，向内观的时候了。

之所以我明明对人生排序清楚却并没有按此去生活，另一个原因是那些外在的肯定和评价总是盖过我自己的心声。躺在病床上，我看到了过去二十多年职业生涯中的一次次进阶和一块块伤疤。好的是在任何情况下我都珍惜羽毛，从未放弃原则、良心和品质，傻的是每一次坚持我都会自伤，有勉力支撑的硬伤，也有人前镇定，人后落泪的内伤。

当时的我是多么舍不得那个同学们都羡慕的offer，就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工作；是多么舍不得那个众人艳羡的公司和职位而失去了离开烂人的自由；是多么在意别人眼中我的形象而事事逞强，总要完美；是多么在乎别人怎么说我而被淹没在口水里喘不过气来……好笑的是，如今回想，好的、坏的都成了过眼云烟，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都已觉得不再重要，而这些身心的伤疤却终于让我躺倒在了这张病床上。

记得那天从手术的深度麻醉中醒来，先生问我记不记得昨晚他跟我说了很多话？我摇头想不起，他说没事，我当时听到就够了。他说我还回答了一句：“是不是从此就好了，以后再也没有了？”他说他告诉我以后有很多很多的好日子等着我呢，我就又睡去了，睡得安稳。我想那是我的心在说话。

打开手机看到他那天清晨我还未醒时发给我的微信“看你躺在病床上，看着血压心跳每一次变化，心里莫名就难受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呀！前面还有很多的岁月，还可以做很多喜欢的事，一定要好起来呀！手术室外的五个小时，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其实我一直很紧张，很多时候觉得除了祈愿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好起来吧！”他拍了当时病房窗外的日出，配上这样的文字“几片浮云哪里遮得住红日喷薄而出！”他平日是很内敛的人，我第一次见他用那么多感叹号。那天是我们的结婚十六周年纪念日。如果不是一直只关注着各种外界的任务和评价，怎么会听不到他的心声？

05.

善刀而藏之

话虽如此，我还是有点担心，养病期间想起来容易，等回去工作，每一天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任务、人事和问题又会堆到面前，如何会不劳神费力、损耗身心呢？朋友来看我，带来了《庄子》，我在那里找到一点办法。

在初中的语文课上读过《庖丁解牛》，印象中老师并没有告诉我们这则寓言说的是养生之道，估计就是说了，尚在青春期生命力旺盛的我们也听不进去。这次读来，才知道那把庖厨之刀原来说的就是我们的身心。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好厨子一年换一把刀，因为要用它切割肉食。一般的厨子每月换一把刀，因为他乱砍一气。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庖丁最初杀牛只能看到一整头牛，三年后就能看到牛的每一部分，再后来可以达到不用眼睛看而用精神与牛体接触。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这一段给我更大的启发，要不伤到刀就要在空隙中游走。越是遇到复杂交错，遇到难题，越要特别地谨慎戒备、小心翼翼。不再执著于外在世界的所见（谁恶意中伤你了，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发生了什么令你愤愤不平的事）、所闻（别人如何看待、评价这件事、这个人），而是要把注意力收回到自身，聚精会神，放慢节奏，忙中是很容易出错的，找到可以游走的空隙，找到症结所在，慢慢动刀，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我的生活就有点像一头大牛，而我是个三年左右的厨子。我已经能看见牛的各个部分及其机理，可是遇到筋肉聚结，骨质很硬的时候就上火急躁，失去耐心，挥刀死磕，最终砍坏了刀刃。

“善刀而藏之。”

这一句或许是最重要的。我要爱惜自己的身心，不但使用它，还要以强化身心为最重要的事。如同庖厨爱护他的宝刀一样，我也要每日收拾好自己的身心，将负面情绪最小化。如果做得好，就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如果能力无法触及、无法改变、尽力之后还是无法扭转的，就放下。但不管怎样，每天都要细心将刀擦试干净，小心地收入刀鞘。

要享受春花秋月、夏雨冬雪，虚掷时间在自由地学习，心灵的探索，生命中所有的趣事、新鲜事里。这些都是游走的空隙、洗刀的水、磨刀的石、藏刀的鞘。

趁下周一复工前，写下这些，给今后的自己提个醒，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场大病或许能教给我一些事，但要真正学会，还得要靠自己在现实中琢磨、修习。

本文作者：麦田70s，前五百强公司亚太区税务总监，现专注于生活与文字，怀着好奇心探索丰盈的中年。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蜜桃中年 版权属于原作者

本文配图均为法国新生代艺术家Pierre Boncompain油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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