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独立后首次政党轮替，政坛变天离体制改革有多远？

马来西亚前总理、现希望联盟主席马哈蒂尔（中） 视觉中国 图

当地时间5月9日，马来西亚迎来了第14次下议院大选。最终由反对党派组成的希望联盟（Pakatan Harapan）获得议会多数席位，击败了此前执掌马来西亚政权四十余年的国民阵线（Barisan Nasiona）。选举结果也意味着执政期间丑闻不断的总理纳吉将会下台，而92岁的前总理、现希望联盟主席马哈蒂尔将再度坐上总理宝座，成为当今世界上年龄最大的民选领导人。值得一提的是，自1957年马来西亚独立以来，直到此次大选，该国才首次实现政党轮换。因此，某种程度上，此次大选对马来西亚政局的影响远超过此前的大选，马来西亚政局是否会就此变天，也让人十分关注。

据多家媒体报道，5月10日，面对败选的局面，国民阵线领导人纳吉表示会“尊重人民的决定”，但又表示，在没有任何政党取得绝对多数的情况下，谁出任新一任马来西亚总理将由最高元首苏丹莫哈末五世（Sultan Muhammad ke-V）决定。不过，马哈蒂尔则在此前喊话称希望联盟要尽快组建新政府，并最终在10日晚获宣布成为新一任政府总理。此前有过集权“前科”的纳吉会如何面对败选大局，应对日后可能到来的清算？在新晋执政的希望联盟内部，马哈蒂尔和握有实权的另一名领袖安瓦尔·易卜拉欣（安华，Anwar bin Ibrahim）之间又将如何分配权力？这些都是未来一段时间马来政坛令人瞩目的话题。

一步步走向失势的巫统

马来民族统一机构（United Malays National Organization），简称“巫统”，是成立于1946年的马来西亚政党，是马来西亚最大的政党，也是前度执政联盟国民阵线的创始党派。最初，巫统全称是“全国巫人统一机构”（United Malays National Organization, UMNO），是一批反对马来亚联邦计划，极其注重维护马来人利益，并且支持英国殖民者的马来人成立的党派。在1954年的选举中，巫统领导成立了竞选联盟，名字就叫“联盟”。此后联盟吸收了马来西亚印度人国民大会党（简称马印国大党）和马来华人总会，分别代表着马来亚另外两大族群印度人和华人。独立后的马来亚联邦在1959年举行了首次大选，巫统领导的联盟如愿胜选，开启了漫长的统治。60年代，马来亚经历政局变迁，更名马来西亚联邦。

此后，注重马来人利益甚至开放马来人特权的巫统领导下的“联盟”政府，先后经历了新加坡独立和与印尼交恶等事件，并在政局稍微稳定之后开始专注施政。其代表性政策包括将马来语确立为官方语言，并削弱英语的地位。此举深受伊斯兰党派欢迎。但此后，巫统的激进民族主义路线受到打击。1969年5月13日，反对派在大选中得票率高于巫统领导的“联盟”，而马华公会则在选举中流失大量议席，在矛盾极为尖锐的状况下，反对派的游行和激进巫统成员的示威，最终引发为大规模流血事件，即“五一三事件”，官方对此次事件的定性是马来人和华人的种族冲突。此后，马哈蒂尔开始走入政坛中心，丢掉议席的他抗议时任总理东古·阿卜杜勒·拉赫曼，被开除出党，并写下了《马来人的困境》一书，鼓吹马来人的重要性，从此一炮而红。

巫统在随后经历了东古的下台和马哈蒂尔的回归，并在吸收了伊斯兰党等其他几个党派之后改组成为“国民阵线”，参加1974年大选。在1981年，马哈蒂尔接过总理之位，原先在学生运动中被逮捕的马来西亚伊斯兰青年运动（ABIM）创办人安瓦尔则被马哈蒂尔招入到巫统阵营，开始平步青云。但在1987年，马来人的统治在马哈蒂尔治下出现危机，巫统内部开始分裂，前财政部长东古拉沙里领导的另一派系虽然没有把马哈蒂尔轰下台，但却引发了对马哈蒂尔操纵选举的质疑。最终马来西亚法院宣布巫统是“非法组织”，理由是巫统存在未注册的支部参与党选，属违法行为。

东古拉沙里此后想重建巫统，但却因“理由不充分”而未能如愿。马哈蒂尔虽然一开始对复活巫统没有什么兴趣，但他领导成立的“马来民族统一机构（新）”却成为了“新巫统”，事实上，新巫统几乎吸收了旧巫统的所有政治资源。马哈蒂尔继续执政的同时，1933年，安瓦尔也荣登副总理宝座。但在1997年金融危机中，安瓦尔认为要靠自由市场解决问题，与马哈蒂尔政见相左，最终因同性恋罪名和贪污等十项罪名入狱，被开除党籍和公职。马哈蒂尔在2003年“荣休”，继任者阿都拉也在此后维持了巫统的统治；安瓦尔则在2004年获释，且并未停止重返政坛的计划。2008年大选中，安瓦尔组建了反对党联盟“人民联盟”，试图挑战巫统的地位。但他非但没有成功说服选民，还在2014年再度因鸡奸罪被判入狱五年，反复上诉未果也意味着安瓦尔将错过2018年大选。

另一方面，纳吉在2008年接替阿都拉担任新一任马来西亚总理。不过，纳吉在任上却引发了不少争议事件，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一马基金案”，纳吉被控从基金会中贪污了7亿美元计款项。由于当时马来西亚反对派遭到打压不成气候，因此纳吉面对的党外压力仍然较小，但他需要提防的是巫统内部的反对声浪，包括前总理马哈蒂尔。“一马基金案”引发了各界对马来西亚政治献金问题的关注，马来西亚民众走上街头抗议纳吉，但备受指责的贪污嫌疑人纳吉依然稳坐总理宝座，甚至被指控通过撤换官员等手段干扰相关调查。马来西亚政治资金缺乏有效监管的局面也并没有得到改善。在2016年马哈蒂尔称不屑于腐败分子为伍退出巫统主导下的国民阵线，而比他倒戈更令人意外的，则是他和之前的政敌安瓦尔再度联手，组建反对党派联盟“希望联盟”，并且在今年一月宣布代表“希望联盟”参加大选。“希望联盟”也一跃成为国民阵线的最大对手，纳吉开始面临从未有过的党外压力。

实现政党轮替就一定会“变天”？

纳吉经历种种丑闻而不倒，马来西亚看似又将维系“选举型一党制国家”状态。为了保证国民阵线在今年大选能够再度掌权，纳吉当局还在解散议会前重新划分了马来西亚的选区，通过进一步拉大不同选区之间的人数差距，而没有改变议席数量等手段，巩固国民阵线在传统票仓选区的优势，并削弱希望联盟的票数。这一举动立即引发反对派的强烈不满，马来西亚行动党政治教育局副主任兼沙登区国会议员王建民甚至直言此次调整选区的举动是违反宪法的。马哈蒂尔也指责马来西亚的选举制度不公，在巫统的操纵下，反对党几无出头之日，选举无非是若干党派参选，最终巫统领导国民阵线获胜的游戏罢了。但纳吉则回击称，选举制度在马来西亚沿袭了数十年，马哈蒂尔也靠着这一制度上台并领导国家走向繁荣，这样看来选举制度有什么不公平的呢？

惮于国民阵线可能操纵选举，反对党也开始呼吁更多民众参加投票，这在他们看来是推翻国民阵线和纳吉的唯一途径了。过去，占据马来西亚人口比重大部头的青年人对政治并不感冒，这也导致过去大选投票率低下。但今年纳吉再次征收消费税的做法相当不得民心，评论甚至表示当前马来国库早就被纳吉掏空，征税只是为了掩盖一个马来西亚基金的亏损。由于马来西亚民众收入水平并不算高，预计消费税会给多数民众带来较重的生活负担。而在2018年大选之前，纳吉还宣布马来西亚通过《反假新闻法》，尽管他声称这不是在打压新闻自由，但依然遭到了各界的抨击。纳吉在解散议会之后到访吉隆坡的坤成独立中学，但为了给选举造势，他竟然在高中校园这样一个本应远离政治的地方大谈特谈政党政治，不断给自己“邀功”，并捧高踩低地批评“希望联盟”。结果，一名高二学生难以忍受纳吉的自吹自擂，在Facebook上发文呛声纳吉，马来西亚《东方日报》专栏作者陈锦松对此撰文表示，连一个处于非政治的环境中，同时又不是选民的中学生都对纳吉如此不满，那一定是“内心积压已久的控诉”。

英国《金融时报》在大选之前就曾刊文称，如果马哈蒂尔和安瓦尔领导的“希望联盟”能够获胜，那一定是因为马来西亚人厌倦了当前堪称错漏百出的纳吉政府。马哈蒂尔虽然已经92岁高龄，但在选举造势活动方面活力充沛，他对纳吉政府的批评主要集中在贪腐和朋党政治上。而最终，选民也用选票证明了，他们的确无法再忍受纳吉了。纳吉的堂兄弟纳西尔在接受彭博社的采访时也承认，自一马基金案以来积累下来的负面因素，是导致纳吉和国民阵线败选的最大原因，从这一点上看，一马基金案是国民阵线倒台的“祸根”。

不过，“希望联盟”的胜选，并不一定意味着马来西亚从此走上积极的发展道路。虽然马来西亚破天荒地迎来了政党轮替，但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反对党派往往极为容易受到执政者的打压，而体制变革似乎还没有提上新政府的议事日程。马来西亚槟城研究院研究员黄进发表示，当前受到体制因素影响，马来西亚的选举依然处在“选人”和“选党”的摇摆中，这意味着在反对党派组成联盟的情况下，最终选举上台执政的当权者可能在政见上和一些选民的诉求相左，但为了扳倒纳吉和巫统，目前马来西亚选民，尤其是长期受到打压的华人选民，也就只能“策略性投票”，冲击国民阵线，待胜选之后再谋求体制改革了。而事实上，华人选民在这次大选中也一反常态，没有大规模支持国民阵线中的马华公会，该党最终只有署理总会长魏家祥一人当选议员。但对马来西亚的华人来说，马来人长期的特权政治，以及近年来日益兴盛的伊斯兰教势力，让马来西亚社会陷入种族、宗教带来的矛盾之中，且这种矛盾局面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过去“五一三事件”更是他们内心永远的伤痛。自由撰稿人林宏祥则撰文称，反对党要沦落到和前“独裁者”马哈蒂尔联手，堪称“史上最尴尬的窘境”，更尴尬的是，唯有联手马哈蒂尔才能有机会击败纳吉。林宏祥在选举前写下的《关键时刻勿蹈历史覆辙》一文中呼吁各界共同联手，筑造一个真正的公民社会，一改过去“马来人怕换（制度），华人怕乱”的心态，抵制当局对新闻、出版自由的打压，创造良好的社运环境。这无疑也是不少马来西亚进步人士，包括进步的穆斯林民众共同的愿望。但马哈蒂尔的上台或许无法在这一方面给予他们信心。

再有，新政府的总理是马哈蒂尔，希望联盟的另一领袖安瓦尔目前刑期要到2020年，他也是在医院里观看了马哈蒂尔宣誓就职的过程。此前马哈蒂尔曾经表示安瓦尔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首相，并且在选举前他就表示自己会是一个过渡角色，会考虑在上台之后争取特赦安瓦尔，并让他接过大权。但鉴于两人过往分分合合的情况，未来马来西亚政局的焦点预计还将是马来族群政治精英内部的权力分配和争夺问题。此外，安瓦尔过往也曾经有过派不懂华文的副校长入主华文小学，引发华人社群一片哗然，甚至促使马哈蒂尔采取高压的“茅草行动”，他和马哈蒂尔主导的希望联盟也未必能弥合当前马来西亚的族群矛盾。

而下台的纳吉则可能面临贪腐罪名的指控。不过，马哈蒂尔此前表示他将不会追究纳吉，据马来西亚媒体《当今大马》的报道，纳吉也在马哈蒂尔宣誓就职之后发去贺电，并表示自己积极协助权力交接工作的展开。“一马基金案”挑起的政治献金问题是否能够得到解决，纳吉任上推行的税收和新闻管控政策是否会继续推行，这也都将是未来马来西亚政局的热点议题。目前看来，马来西亚独立后的首次政党轮替，变天的只是国民阵线的下台，是马来西亚人厌倦了纳吉当局的一个反映，只是“策略性投票”奏效了而已，而进步人士渴望的“体制改革”可能还需假以时日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