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迷思的终结

被通称为“变脸”的舞台表演技巧大致可以分为改变脸谱和变换面具两大类。现在通行的所谓“变脸”多指变换面具。

戏剧表演不是耍猴，单纯拥有某项技术并不因此就成为艺术家，我们也没有必要把变脸过于神化，尤其是不宜将扯脸过于神化，更不要以为变脸这一项并不太复杂的技术足以代表川剧的艺术价值。

在今天，保护“变脸绝技”的理由已经很不充分。即使国外的学生们学会了变脸，也不会影响到中国传统艺术的生存与价值。

“变脸绝技”已经成为川剧的标识，新近有关川剧“变脸”的消息，有媒体报道说这个据称是“中国戏剧界惟一国家二级机密”的绝技，“目前正被个别贪图钱财的演员，私下向国外传授”，“现已流传到日本、新加坡、德国等地”。

报道称，川剧“变脸王”王道正“去韩国、德国、新加坡访问演出，发现当地外国艺人在娱乐场所的舞台上表演川剧变脸”。如果真是这样，这位“变脸王”不应该“痛心”而应该高兴，而且是为中国传统戏剧乃至中华民族高兴。我们一直感慨中外文化交流的不对等，“变脸”能够在中华传统文化的对外传播方面起到先导作用，让世界上更多人领略中国文化的魅力，岂不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变脸王”还是“痛心”了，他“痛心”的是这一被定为“国家机密”的绝技被某些“贪图钱财”的人“私下”传授给国外学生了。这令人们回想起几年前因香港著名艺员刘德华要学“变脸”引起的轩然大波，这样的“痛心”，多少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破解“变脸”神话

“变脸”是中国传统戏剧中的许多技巧性表演之一，广泛流传于包括川剧在内的多个剧种。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中国戏剧艺术家们出于舞台表演时表现人物心情突变或身份改换的需要，创造性地发明了多种多样的在舞台表演中现场变换脸部装扮的手法，尤其是在南方各剧种中这种手法运用得非常普遍。

这些被通称为“变脸”的舞台表演技巧各有窍门，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改变脸谱，二是变换面具。所谓改变脸谱，以“抹脸”为例，它指在舞台上用特殊手法瞬间改变人物的脸谱，通常是演员事先在手心准备好颜料，或利用转身或利用衣袖遮脸的时机往脸上一抹，人物的面部形象就彻底改变，技艺高超者能在一两秒内抹出一个完整的新脸谱。所谓变换面具，则指演员事先在脸上戴上多层叠加的面具，因剧情需要变换形象时，用巧劲将戴在脸上的面具一层层扯掉，传说老艺人们是用猪尿泡做脸子的，它既薄又软又滑，可以多层紧贴在脸上。其实现在通行的所谓“变脸”多指这种。

无论是脸谱还是面具，都需要按照所扮演人物的社会身份与道德形象来绘彩。如果要论及艺术内涵，同样是绘形，改变脸谱当然要不可比拟地高于变换面具。脸是戏剧表演人物传递情感最重要的媒介之一，传统艺人称不会运用面部表情的演员为“死脸子”，而面具就更只能是一张毫无表情与生气的死脸。因此，中国戏剧采用画脸谱的方法而不是戴面具的方法表演，正是为了保持演员运用脸部表情的可能性，不影响表演，这也是它能够有很高的艺术表现力的原因之一。按照这一原理，虽然都需要高难度的技巧，戏剧表演中的各种变脸，抹脸比起扯脸有着更丰富的戏剧性内涵，也更有艺术价值。

因此，变脸既非仅见于川剧表演，也并不是仅有现在流行的扯脸一法。确实，近几十年里，由于大量传统剧目无缘在舞台上演出，仍然完好地传承了变脸绝技的剧种已经不多，尤其是抹脸技巧更是多已失传。所幸川剧保持了扯脸的手法，为我们民族戏剧存留下一份宝贵的无形文化财富，而且据说在技术上还有所精进，当然是值得钦佩的。

技术不等于艺术

不过也需要说明一点，戏剧表演不是耍猴，单纯拥有某项技术并不因此就成为艺术家，更不见得就能成为优秀艺术家。斤斤计较于能变换多少张脸，以多为胜，而不顾戏剧情节与人物情感表达的需要，就把戏剧艺术变成了纯粹的杂技。

我无意贬低“变脸”的艺术价值，但是我们也没有必要把变脸过于神化，尤其是不宜将扯脸过于神化，更不要以为变脸这一项并不太复杂的技术足以代表川剧的艺术价值。川剧是一个蕴含了丰富的艺术表现手法的整体，它最核心的价值在于其融汇了“昆、高、灯、乱、胡”等五大声腔的音乐与数以千计的传统剧目；以其剧目的表演论，大量的生旦戏都用不着“变脸”，他们同样能够甚至更能代表川剧艺术的无穷魅力，川剧历史上伟大的表演艺术家们也很少因变脸而成名。

变脸技术外泄不影响川剧价值

看到媒体对“变脸绝技外传”大加渲染，我是不以为然的。我认为，这些年来“变脸”是被人为地刻意神秘化。其实，既然“变脸王”到处都能看到外国人表演变脸，恰恰说明变脸绝技确实被过度神化了，而遍地都是的表演，正意味着变脸迷思的终结。

俗谚“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古代社会的艺人们不肯轻易将技艺传人，自有其自我保护的理由所在。但在今天，保护“变脸绝技”的理由已经很不充分。即使国外的学生们学会了变脸，也不会影响到中国传统艺术的生存与价值，川剧不会因此成为外国的艺术，因为没有人能仅仅靠变脸的技巧而成为川剧艺术家。我所在的中国戏曲学院，每年都有很多外国学生来学习京剧表演，真正能够学成的却很少，正由于中国传统戏剧表演是一个内涵丰富复杂的整体，决不是一两招绝技所能代表。而假如世界各国的戏剧艺术爱好者们因倾慕于“变脸”的奇幻而对中国戏剧产生了浓厚兴趣，进而对中国有了更多的了解，岂不是川剧以及变脸绝技的功德一件？

作者：傅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