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走红的妈宝工厂

带着孩子进工厂的母亲,最终成为了女超人

“靠自己才是女王”“认真的妈妈是孩子的榜样”,一走进武汉远郊的这家服装厂,你就能看见白字红底的标语贴满了整个仓库。每年六月,工厂生产的一大批校服、JK裙被销往全国各地,甚至漂洋过海到达日本、新加坡等国。

2018年,向京艳创建了这家服装厂,专招在家带孩的全职宝妈,初期订单稳步上升,稳定客户数量达到三万家。“宝妈工厂”,是当地人对这里的称呼。从仓库管理,到淘宝客服,从车间工人到尾端临时工,百分之九十八的员工都是三十五岁上下的宝妈。


走红的妈宝工厂

前川街道,仓库门口停着宝妈们的电动车

宝妈工厂在网络上迅速走红,老板向京艳的微信里多了许多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除去接连不断的日常订单,一些意外的私信正在不断涌入向京艳的生活——哭泣,倾诉,恳求,她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希望能争取到一份工作。

汇流而成的宝妈工厂

武汉远郊的前川街是一条由五所中小学、两家玩具店和诸多课外补习班组成的街道。

星期五下午四点,前川街逐渐热闹起来——路边食店的油锅发出“吱吱”的声响,混杂着高昂、刺耳的叫卖声,在街道上空回荡。

李燕,今年35岁,陕西人,她所工作的服装厂,就藏在这条街道巷子的更深处,接着居民区,从附近的学校步行过来只需五分钟。

李燕个子不高,垫着脚才能取到第三层货架的衣服,在热气环绕的仓库里,她的汗水浸浸湿了后颈,眼镜顺着鼻梁滑落下来,看起来沉甸甸的。这是李燕在工厂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她的动作已经十分娴熟,找货架,清点数量,打包装袋,感到闷热时,就在风扇面前停留一阵。

走红的妈宝工厂

休息时刻,李燕在打包台前

这天,李燕正伏在仓库工作台上整理熨烫过的衣服,准备发货,一个小小的身影忽地“飞”了进来,那是她同事的儿子,手里拿着试卷,大声叫着:“妈妈,语文96,数学88!”然后快速丢掉书包,蹿进仓库里唯一的空调房。李燕抬头望了望,一言不发,手里仍在有条不紊地粘贴快递条形码。

自从儿子念初中之后,李燕就不再接送孩子放学,她的时间更多了,在旺季加班时,她会抓住机会,多叠一件衣服,或是多打一串领结,加上提成,有时候能拿到五千块左右。等到寒暑假,工厂进入一个清闲的阶段,李燕又会回到家中照顾放假的儿子。

此时,空调房里已经汇聚了五六个同龄的孩子,他们一边结伴玩耍,一边等待着正在干活的母亲准点下班。服装厂老板向京艳也坐在同一间屋里,电话一个接一个,基本没歇过。工作和等待,成为了工厂里再寻常不过的画面。

走红的妈宝工厂

前川办公室一景

自2018年开厂以来,向京艳总共招收了200多位宝妈,其中大部分人的孩子都在附近上学。厂里女工的生活轨迹也不尽相似:经历结婚生子后重回就业市场,四处碰壁。

据统计,2019年黄陂区城镇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38799元,而不远处的江汉区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57503元,月均收入相差1500元左右。为寻求更好的就业机会,宝妈们常常选择往返汉口,在武汉三镇找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

来宝妈工厂之前,李燕是一名武商的售货员。每天清晨8点,她从黄陂客运中心出发,乘坐292路公交,再到汉口站转乘2号线地铁,每天往返时长在三小时左右。每当孩子放学时,她可能刚踏上返家的地铁,三十公里之外的汉口市区对她来说实在有些太远。

走红的妈宝工厂

挂满横幅的仓库

普遍的求职困境启迪了向京艳。2012年,向京艳生完二胎,加入了电商行业,做起服装批发。那时候的向京艳对生产线一窍不通,货源全部来自代加工工厂。她的第一家仓库就位于前川街道,门口的小路是通往五所中小学的交通要道,硕大的门面在一排居民楼中显得格外突兀。每逢上学时分,总是有刚送完小孩的母亲在此驻留。

“她们以为这里是服装厂,所以老是有人过来问招不招车工。”向京艳回忆道。“后来才知道这些宝妈都是外地回来的,学了手艺也没有机会施展,每天孩子一去学校,她们就在外边打麻将,输了钱心情还不好。”

走红的妈宝工厂

放学时分,仓库门口有许多接送小孩的母亲经过

代工厂的货源质量每况愈下,而眼前又有现成的熟练车工,为何不尝试一下自己的流水线呢?向京艳想。开一家服装工厂,在热心宝妈的指引下变得简单起来,她们凭着积攒的经验,规划了开厂流程——流水线需要什么设备,尾端需要什么多大的空间,从前在沿海工厂里经历的一切,又都在黄陂复原。一周过去,一间有着完整生产设备的工厂在王家河诞生。

为了吸引有着相同经历的宝妈,工厂特地选在王家河街中心幼儿园、中心小学和王家河中学的核心位置。如果要从厂里出发接送小孩,往返时间均不超过十五分钟。据李燕描述,大一点的孩子通常会自己走到仓库,沿途的车辆不多,宝妈们也能放心工作。

走红的妈宝工厂

打包台上,随处可见的作业本

宝妈工厂的发展超出了预估,业绩蒸蒸日上,工厂人数从最初的一百多人扩至两百多人,新员工员工仍是中年母亲。

前来找工作的女人

向京艳的妹妹向艳宁,也负责一部分日常管理,这一天是她视察车间的日子。

黑色尼桑,作为过去广漂的纪念,是向艳宁从广东开回来的旧车,现在主要用来视察和拉货。只是这一次,车上多了两位陌生的客人——从外地赶来求职的“宝妈”阿云和她四岁的小孩。

因为一篇报道“生产JK的宝妈工厂”的文章,宝妈工厂很快在社交平台上火了起来。半年内,“加十分服饰”抖音号的粉丝量迅速涨到三千多。

也正是同一时间,阿云刷到了新闻,“服装工厂专招宝妈,平均月薪可达六千元”,她心颤了一下,开始在评论区留言,询问向京艳的联络方式。

走红的妈宝工厂

工厂里,小孩疯跑是常有的画面

2021年6月的一天,阿云从淮南出发,背着一个鼓鼓的书包,她害怕儿子消化不了长途跋涉,特意在里面装满了绘本。安徽邻近湖北,但真正奔波起来却比想象中周折。先是花一小时车程到合肥,接着转坐两个小时动车到汉口,再踏上一辆开往黄陂的城际公交车,中午十二点,正是午休时分,阿云顺利到达王家河车站。

今年40岁的阿云,在35岁时成为一名母亲,从出月子算,她已经独自抚养儿子四年多了。早些年阿云还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做简单的行政工作,收入不多,但省吃俭用也存下不少钱。孩子在淮南出生后,她和丈夫的关系逐渐走向破裂,阿云被迫成为一位全职宝妈,一个人揽下孩子所有的吃穿住行。

回到大城市打工,已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想法,阿云只好另谋出路,她参加过社保局的失业人员培训班,最终拿到一张母婴培训证,但孩子时不时地生病,母亲又年事已高,无法搭手相救,阿云的求职之路因此重重受阻。

“人家都有勇气从安徽跑过来了,说明肯定是有困难,谁不愿意在家附近工作呢?既然来了,那就还是想办法安顿。”向艳宁对我们说。

“我也想过找工作,但淮南的平均收入太低了,两三千根本不够养活一个家。收入相对高一点的,又没办法兼顾到孩子。”今年1月,阿云的离婚案正式走入司法程序,用钱的地方变得多了起来。赚钱,迫在眉睫。“女人可以没有男人,但不能没有收入。”阿云回忆起那段日子,发来这样一句话。

走红的妈宝工厂

宝妈们正在交流打包技巧

穿过王家河街道,拐上一座山坡,就是加十分服装的生产车间。两幢水泥色外皮大楼,正门口摆放着十余辆电动车,女工们通常以此为交通工具,从附近的乡镇出发骑车上班。

下午两点,工厂已开工多时。

阿云一边紧紧拉住儿子的手,一边打望着她未来的工作地点。灰色大楼中间架起塑料大棚,热浪从两边袭来,栀子花香游过电风扇的缝隙,传到鼻尖。十几名女工三三俩俩站在桌前,熨烫、叠衣、装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娴熟。

走红的妈宝工厂

阿云站在一旁观察车间

比起车工,类似这样的尾端,技术要求不高,打包成袋,熟练的话每件只需要十几秒,也更能吸引大量不会缝纫的兼职宝妈。每到六月的校服旺季时,加十分工厂还会再招募一大批临时工来帮忙,李燕回忆起往年的“盛况”连连感叹,“那时候厂里都是小孩,到处跑来跑去。妈妈们就在一边发货。”

这时,一个五岁女孩引起了阿云的注意,她安静地站在车床不远处,没有说话。也许是母亲的天性,阿云下意识地掏出绘本,示意她过来和儿子一起玩。小孩和小孩奔跑玩闹,母亲和母亲专心工作,这是在许多报道中常出现的画面。

“以后你们就是好朋友啰。”阿云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紧握的手渐渐松开。

走红的妈宝工厂

安静的女孩

一场简单的面试紧接着进行。向艳宁和阿云一起算了一笔账,尾端工每天80元,只能勉强支撑生活:在王家河租一个房间大概五百块,幼儿园一个学期两千块,还有七七八八的其他开销。

阿云决心学一门技术——烫工。厂里的师傅带着学,学成之后,工资翻一倍,等到计件算薪资的时候,多劳多得。“涨薪”,成为一件可以自我控制的事情,比起拿死工资,阿云觉得有奔头。最后,她跟向艳宁约好,先回淮南收拾家里的东西,等到王家河的幼儿园开学,她就把孩子送去托管。

当车开过木兰草原,一片绿色映入眼帘。望着异乡的风景,阿云看入了神。身旁的儿子耷拉着头,晕晕乎乎,快要进入梦乡。阿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你一个人带孩子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不害怕吗?”向艳宁问道。

“不害怕,我要是害怕就不会来了。当了妈妈以后,就像三头六臂的超人,啥也不怕。”

工厂走红之后

在很多人眼里,阿云是勇敢的母亲,像这样孩子大一点的,愿意从外地来黄陂工作的宝妈,姐妹二人都不会直接拒绝,介绍学校、安排租房也帮忙搭一把手,“能帮多少是多少”是她们的原则。

但向艳宁和向京艳都清楚地知道——做生意,不是做慈善,没办法做到“应收尽收”。

服装流水线是由无数个工序串连而成,有的缝衣领,有的做袖口,但凡有一个环节掉链子,生产效率会大大降低。如果是外地过来的车工遇到孩子生病,身边也没个人照拂,那她所负责的一环就会成为问题,向京艳和向艳宁陷入过左右为难的境地。帮,还是不帮,都是不小的压力。

“我知道妈妈们很苦,很想帮她们,但万一孩子病了,我看着也很心痛啊。昨天有个妈妈说,要带五个月大的孩子来上班,孩子只需要呆在摇篮里,我听了真是哭笑不得。”向京艳说。“宝妈工厂不是公益组织,我们也没那么伟大。”

当被问到今年的工厂有何改变时,向京艳放下了手中的记账本,“只能说信任度增加了。”在外界眼里,宝妈工厂的信誉值得信赖,收定金渐渐变得容易。

她顿了几秒,欲言又止。

“除此之外,就是来找工作的人变多了。”

走红的妈宝工厂

向京艳正在处理业务

工厂第一批团队主要辐射黄陂地区,宝妈们开始帮着在当地家长群里宣传,别人一听到可以边带孩子边上班,都要来。加上地方报道的曝光,工厂很快招满,然后不停地加车,加到最后都没地方,车间全部塞满。兼职工的需求也渐渐变大。

客服办公室的小艾,宜昌人,在宝妈工厂已经工作三年。除了仓库管理之外,她还有一项工作:对接求职宝妈。

6月底的一天,一位40岁的三胎母亲来到前川街道咨询,她向小艾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之前在厂里干过,有技术,一个月能拿一万多。但生了孩子之后,工厂加班太严重,她照顾不过来。”

这位宝妈希望自费租个500块的车库,然后买辆缝纫机,厂里分配服装裁片,这样自己就是一条完整的流水线——衣领、门襟、袖子,通通包揽下来。但兼职的效率大大降低,薪资只能拿到三四千,缩水将近一半。“工资好低,要是去车间可不止这点钱,但她又想双休照顾孩子,那怎么办呢?”小艾无奈地摇了摇头。

直到今年7月,仍有人不断前来前川办公室询问就业。

走红的妈宝工厂

忙碌的车间

像阿云这样的母亲只是冰山一角,列表里的工作咨询仍在变多,面对不断涌入的“求救”信号,向京艳和妹妹越来越感到无能为力。无数的母亲把这里当作出口,而挤进出口的机会是有限的,工厂还是那个仅200余人的工厂。

2020上半年,向京艳接到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电话,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呜咽抽泣。我今天招谁惹谁了,向京艳心想。

“后来她说她因为家暴离婚,又是净身出户,抚养孩子必须得有工作,我是她最后一颗救命稻草。我问孩子怎么办,她说等母亲病好出院之后带着,我一听,这哪能上班啊?又是从外地过来。”

说到这里,向京艳顺势打开抖音,快速滑动着页面,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头像一闪而过。

“现在私信里,十个人有九个人都是要找工作的。”

向京艳说完,随机点进一条,上面写:向总你好,我想来您的工厂工作,求您给个机会。我叫xx,1994年生人,是一个单亲妈妈,离婚时净身出户。没有从事服装方面的经历,但是从小喜欢缝纫,学东西还算快。前期我不要工资,直到您觉得我学会了,可以开工资了就给我开。

随着互联网的传播,隐藏的求职者接连浮现出来。

走红的妈宝工厂

同是宝妈的向京艳没有视而不见,同样的生活经历,把她和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们联结起来。十几年前,她和丈夫在加油站工作,虽然离家不远,但忙起来的时候常常一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留守的女儿,成为她最大的心结。“你要想把家里的孩子照顾好,又还能赚钱,是真的不容易。”

“求救”的私信每天都在增加,姐妹二人闲下来时会一一回复,生怕漏掉哪条信息。计件薪资,工作时长,租房须知,以及周边学校入学条件,她们会在对方出发前一一告知。

向京艳不停翻动着手机上的短信,看了好一会儿。

“我觉得我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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